汴京富麗天下無。夷門自古帝王州。


    開封,位於黃河邊上,金龍鎖匙,古城崔巍,畫樓櫛比,極盡繁華。城西北部,一座龍亭園,荷花擎碧,柳絲搖翠,波光粼粼。


    龍亭湖中分為二,傳說為北寧重臣潘、楊舊宅,東邊名為潘家湖,湖水渾濁,藕蓮不生;西邊名為楊家湖,湖水清澈,魚花竟美,忠邪之分,十分分明。


    兩湖北端,聳立著一通四方巨石,上麵雲龍盤繞,飛風旋翔,是先朝遺物,喚作“龍墩”。“龍墩”上鑼聲陣陣,一老一少兩個江湖藝人正在打把式賣藝。


    老者膚色黧黑,白須齊胸,手中一把金刀上下翻滾,看客中兩名青年,持一葫蘆瓢,舀水向老者潑去,隻見水花四濺,老者收刀。衣衫上滴水未沾。


    “好!”人群裏響起一片彩聲。老者作一羅圈揖,口中道:“小老兒落難開封,沒奈何練幾手把式,練得不地道,三老四少,大爺少爺,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小老兒湊夠了盤資,回得鄉去,忘不了各位再生之德。這就讓小兒練來,各位上眼。”


    那少年跳人墩上,輕若柳絮,星目一閃,好個俊俏男兒!當下並不說話,擰動手中爛銀槍,點紮挑壓,身手不凡。


    人群中,封龍飆偕宮公子、燕姑娘並肩而立,他們是被彩聲引來。


    燕姑娘低聲說道:“這少年使得竟是楊家六合槍,雖不得真髓,卻也有二、三成火侯。”封龍飆點頭。


    少年一路槍法使完,又是一陣彩聲,銅板、碎銀紛紛向圈內扔去。封龍飆見這父子二人滿臉正氣,遂生憐憫之心,於懷中掏出一錠十兩赤金拋去。


    老者一怔,慌忙道:“這位爺,小者兒隻求湊足川資,如此厚賜,愧不敢當,還請爺台收回。”說罷,彎腰去捧拾那錠金子。


    一隻牛皮快靴,連手帶金一齊踩住。人群大亂,有人嚷道:“潘衙內!”


    開封城中十大公子,隻此子敢稱衙內。衙內者,官衙內官長之子也。開封府最大官衙乃知府衙門,此衙內乃欽命五品知府潘忠悌之了,開封人稱“穢城太歲”潘孝節是也。


    提起潘孝節,開封城百姓恨之入骨,這位“穢城太歲”果然日穢三戶,夜穢八家,看見誰家的姑娘媳婦,也不管白天黑夜,指揮一幫惡奴便搶,順從者,送回,件逆者,打死!老者抬頭一看,見是“穢城太歲”,便忍聲吞氣,想抽手回來,哪裏還來得及,五指已經鮮血汩汩。


    少年憤憤,搶上前來,伸手一撐,“叭”地一聲,打得“穢城太歲”黃頰紫紅。“穢城太歲”伸手向少年頭上抓去,隻見個帽飛開,一團如瀑秀發流淌出來,竟是一少女。“穢城太歲”哈哈大笑。道:“姓楊的,你逃不出本衙內的手心去。相好的,認命吧,跟大爺回府,作弄舒服了大爺,說不定賞一吊銅錢。”說著,拉住姑娘便要硬搶。


    眾惡奴一見,齊齊上前,把楊家父女圍在當中。


    “穢城太歲”——雙色迷迷的眼睛,覷定姑娘的胸膛,伸手“嘶啦”一把,姑娘上衣撕襲,露出裏麵粉紅兜肚。“哈哈!粉嫩豆腐,太爺吃定你啦!”


    姑娘臉頰一紅,擰身挫步,抬手拾起銀槍,一招“怪蟒出洞”分心便刺。“穢城太歲”


    扭軀一閃,正紮在軟肋上,疼得他“嗷嗷”怪叫道:“反了!反了!快給他亂刃分屍。”


    楊老者也橫刀在胸,大喝道:“姓潘的,若再不識抬舉,休怪楊某刀下無情。”爺倆用力,將惡奴打得匐鋪在地,卻無一人喪命。


    封龍飆點點頭。


    楊氏父女正待要走,忽聽一聲喝喊,三名惡奴撲將上來。楊老者認識,此三奴乃知府衙門教頭。“汴梁三猛”,使盾牌者號稱“天衣無縫”林巴冬,使藤棍者乃是“龍門怪蟒”蔡炎修,使金鎖者正是“豫南病蟲”蘇辛木,因作惡多端,為江湖不容,投到開封知府門下躲避。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楊老心頭一凜,喝道:“孩兒快走!”


    楊姑娘已經知道爹爹的心意,當下朗聲叫道:“爹爹快走。莫忘了給孩兒報仇。”擰槍便進,與三猛打到一處。


    “穢城太歲”裹好傷口,見“三猛”到來,頓時大吼道:“與我拿下,老的打死,小的帶回。”便加入群毆,一招“仁美跳澗”,踹向楊老者後背,功夫好生了得。楊老者正專心禦敵,招呼愛女脫身,聽得風響,便要轉身,一腳卻已踹中。楊老者一個踉蹌,“哇”得吐出一口鮮血,強自掙紮著沒有摔倒,已是麵如金紙。


    楊姑娘見爹爹受傷,急欲過來解救,無奈“三猛”纏身,分身不得,心神一亂,“天衣無縫”林巴冬一塊熟銅盾片迅猛砸來。姑娘正在懵怔中,忽聽耳邊響起如蟻細聲:“走六合、轉社門,銀龍出水。”楊姑娘知是高人以“傳聲人密”之絕頂內功指點自己,當下依言而行,“銀龍出水”堪堪從“天衣無縫”的盾牌下邊紮了過去,在林巴冬腿上紮了個三寸血窟窿,林巴冬栽倒在地。


    楊姑娘喘得一口氣,“劃刁怪蟒”蔡炎修的藤棍“玉帶圍腰”便掃了過來。“搶直位,入驚門,神龍擺尾。”


    姑娘蓮足一頓,搶得先機,反身摶腰,銀槍出手;蔡炎修一條胳膊便已告廢。不待“豫甫病蟲”蘇辛木的金鎖砸下,“轉藤蛇,立傷門,舉火燒天”,把個病大蟲的蒜頭鼻子一分為二,從下巴到額頭一道血槽。


    楊老者正自喘息,“穢城太歲”的“潘家拳”便打了過來。楊老者猛然覺得身後一隻手貼在“京門”穴上,傷疼立時全無,腹中真氣鼓蕩,挺胸而起,連環三招:“令公捧日”、“六郎摘星”、“宗保射月”,把個潘衙內的前胸後背砍得橫七豎八,刀花錯亂:“穢城太歲”的汙血當真汙穢了一塊淨土,躺在地上,哼叫不停。楊氏父女當胸抱拳,叫道:“哪位高人相救,請恩公來見。”


    封龍飆急忙喝道:“楊老者,此時不走,難道等吃官司麽?”


    楊老者四下一望,隻見隊隊官兵已經圍攏過來,把腳一頓拽住女兒,喝道:“走!”。


    霎時便竄出園外。


    封龍飆望望燕姑娘、宮公子,三人會心一笑,也自走開。


    官兵過來,虛張聲勢,捉拿了幾個遊園的百姓,便抬著潘衙內、“三猛”回街去了。


    琪樹明霞。


    圓月凝魄。


    風搖著開封鐵塔的角,悠揚悅耳。封龍飆、燕飛飛、宮連大公子詩興大發,月夜遊塔,邊走邊吟。這座鐵塔高十八支,八角十三層、飛簷挑角,拱門花窗,層層月光灑落非常幽雅。


    沿階梯盤旋而上,一走到第十三層時,聽得“咚咚”兩響,響起人聲:“恩公在上,請受小老兒一拜!”正是白日勇鬥惡奴的楊氏父女。


    封龍飆擰身閃開,道:“楊老者請起。不敢動問,老者為何落到這般境地?”


    楊老者歎道:“說來辱沒了先人。我本是山西火塘寨人氏,祖上乃金刀令公諱上繼下業是也。”


    封龍飆三人齊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忠烈後裔,久仰!久仰!”


    楊老者道:“小寵兒雖得祖上刀槍相傳,卻恪守五世—祖文!”家訓,世世代代不得為官,非是楊門不忠,乃是朝廷無義,寒了極家忠心。小老兒膝下隻有一女,閑來無事,便攜女來這祖宗舊地吊祭,沒想到節外生枝,讓那‘穢城太歲’撞見,硬要搶小女入府,小老兒苦戰得以脫身,無奈銀兩盡在苦戰中失落,這才令小女喬裝,掙幾文路費也好轉回山西。這‘穢城太歲’姓潘,乃知府潘忠偉之子,自稱是潘美後人,倒也不失家風,奸詐陰損,無惡不作,今日若非恩公相救,小老兒又不便放手施為,恐怕難脫幹係了。”


    燕飛飛聞言忙問道:“你說那知府名叫潘忠悌?”


    楊老者道:“正是,欺君害民,殺兄霸嫂,何忠何悌!令人齒冷。”


    它連大公子笑道:“如此便好。”


    好!好什麽?


    封龍飆點頭。


    三更三點。


    萬籟俱寂。


    宮大公子說好便是好,今天是好日子。


    喝酒的好日子。


    宿柳的好日子。


    也是殺人的好日子。


    當然也是挨殺的好日子。知府衙門。更鼓頻敲。更夫的眼睛一花,便覺有三條黑影飛過眼前,一縷夜風,吹到臉上。更夫嘟囔道:“飛了一天,還不累嗎……”竟然以為是三隻小鳥飛過


    二門處,兩名兵丁兀自打盹,忽覺身上一攬,困意湧上頭來,睡了個黑死。“落英樓”


    幔帳斜掩。兩條人影毒蛇般扭在一起,女的徐娘半老,男的年方二十,玩得好不開心。


    女的浪道:“小衙內,偷香竊玉,那許多搶來的妞還供你不夠,又賴在老娘身上,平白給你爹戴一頂綠帽子咯咯咯……”


    男的喘息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親親比不上……老親親功夫高,消魂還是老的美……哎呀!”嗓子眼一甜,便不動了。


    “藏嬌堂”熏香如雲,衣架上,掛著五品官服,那頂烏紗滾在牆腳,床外小衣,短褲橫飛,白須老叟正與一個二八嬌娃練那床上功夫。


    老叟山羊胡須亂抖,樂得眉開眼笑。嬌娃叫道:“爹,賞我那串珍珠項鏈一準算數。”


    老叟道:“紅兒,那是貢品,焉能貪心。”


    “不!不嗎!我要……”“咕咚”一聲把老叟推下床來。


    老叟一樂:“好!我給!隻要讓老夫高興,月亮也給。”說罷,又爬將起來,鑽進帳去。


    “老扒灰”一進去便再也沒有出來。


    第二天,開封府衙亂作一團,知府大人與兒媳死在床上,衙內與八娘亡於帳中。


    經仵作驗明,乃極樂而死!知府大人眉心那朵杏花便是見證,據名醫稱,此乃床笫間罕見之症,非欲仙欲死者不能顯現。


    知府衙門具結上奏,稱開封知府,五品正堂,賜進土出身潘忠悌暴病身亡,請龍筆另點賢能接任。


    家人查點,府內一應金銀珠寶,古玩玉器乃至草木粉帚一件不少。


    不!少了一樣東西,隻不過家人不知道罷了。


    蔡知府那把“白天黑日門”白字門下開封分舵的五星“白天黑日匕”已告不見。


    相國寺金頂八角塔,連日來香火大盛,男女不避,爭相膜拜。那八瓣蓮台上和整棵大白果樹雕成的千手千眼、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四副笑臉,笑意盎然,千手千眼佛光普照。每年一度的金城大祭,便從此流傳了下來。


    人家盡枕河。


    水港小橋多。


    上有天堂,天堂不是凡人的去處。


    下有蘇杭,蘇字在前,便是人間第一天堂。


    天堂效外,五十裏的地方,有座鎮子——角直鎮。


    角直鎮北倚吳淞江,西枕甫裏塘,澱山湖、澄湖、陽澄湖、瀆墅湖、金雞湖五湖環抱;吳鬆江、清小江、東大江三江拱衛,湖、蕩、潭、池星羅棋布。七十二橋長虹臥波,說不盡水鄉嬌美。


    鎮外船隊雁行,鎮上碼頭羅列,南北奇珍;東西名產,無不過鎮而行,加上土肥水美,白米豐盈,引得八方客商來投。


    鎮中“保聖寺”斜對門,是一座花園式莊院,門檻上兩行紅字:


    上聯:書香門第春常在。


    下聯:積善人家慶有餘。


    橫批:福澤八方。


    院內住著一位老員外,六旬開外,慈眉善目;逢人便笑,不作揖不開口說話,不見禮不邁步走路,福體福相,樂施好善。前些年從外地搬來,說是祖上幾代為宮,積了些家產,看中了角直鎮的風土,遷來這裏安度晚年,是遠近公認的“江南第一善人”。


    惡鬼好做。


    善人難當。


    尤其是“江南第一善人”,倘若有—點不善,豈不自砸了招牌!


    這位“江南第一大善人”和合翁和老員外,竟把個善名做到無可挑剔。上至白蒼蒼,下至開褲襠,無人能說半個“不”字。


    盡善也!


    至善也!


    和老員外無子無女,老伴也不曾有一個,有人提起,和老員外隻是點頭:“吾輩誌在鄉裏。活一饑兒便有一兒,濟一難女便得一女,何必計較。”


    高風亮節,說得鄉人連連稱是。


    和老員外的幹兒幹女頗為不少,每日出出進進,據稱都是受了員外恩惠,拜在膝下承歡盡教的熱心青年。


    外鄉人初來角直鎮,聽到和老員外的善名難免不信。鎮上人們便信誓旦旦地訴說一番—


    —


    登龍九年,從南洋載珠寶進京的商船,突然船艙破裂。珠寶盡沉湖中,落難水手正要投繩自盡,和老員外慌得赤一雙腳,抱著十錠大銀趕到船邊,扔過銀子便背過氣去,眾人捶打了半日方自醒來,活了商船九條人人命。


    天慶三年,告老還鄉的徐州太守帶著五十年官途積蓄,住進角直鎮“望湖樓”,夜半被強人欲死,掠去全部金銀,老夫人,小姐正待自盡,寶劍也已架在脖上,和老員外從夢中驚醒,連滾帶爬,赤著上身,撞了進去,把五百兩黃金擲於床頭,扭身便回,夾氣傷寒,鬧了足足半個月才見康複。萬隆元年,一書生上州求官,攜帶祖傳奇珍“九龍八寶七彩扇”通過門路。於鎮外桔林失竊,哭昏於地。和老員外扶進家裏,好言勸慰,早晨一錠金,晚上一錠銀。甚至倒地學那三歲孩童過家家,直把個書生哄得愁捎雲散,跪辭而去。


    龍寶二年……登隆四年……鎮上人如數家珍,如不信,還可以領你去偷偷瞧一瞧這位“江南第一善人”。


    和老員外碎銀不離身,銅錢不離手,遇到那外鄉乞兒,街鄰孤寡,隨手便是一串。和老員外還口中念道:“可憐!可憐!怎不讓老夫配這無用之身替了這些苦人,善有善報,多行善吧,跳出苦海,便是天堂。”眼裏還時時垂下兩行辛酸的老淚。


    眼見為實。


    和大善人的善名隨著車船舟馬,越播越遠、越傳越響。


    現下,便又有了了和大善人行善的機會。


    角直鎮中央那座朝陽橋上,人頭攢動,一位妙齡少女發髻散亂,秀目無神,鴛轉泣血,杏腮帶淚,雨打梨花般的麵容更是好看。這個天仙似的美女竟要跳下橋去。兩個年輕公子緊扯衣苦苦勸解,怎奈言語笨拙,話不動心。


    聽了半晌,鎮上的人聽明白了,原來這位姑娘隨父母赴尾山任上,於湖中座舟沉沒,二者盡歿,隻留下一隻家貓和兩個家丁,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便要隨父母去那黃泉路上作伴。


    美人落難,慘不忍睹。


    鎮上的老嫗、大嬸們哭了個嗚嗚咽咽,那些哥兒們也自淚花滾動,恨不得替了這美人投河。“江南第一善人”和合翁和老員外跌跌撞撞搶了進來,衣冠雜亂,鞋襪脫落,嘴角上白沫濡染,急急喊道:“且慢!”照例擲下好大一塊銀子。


    投河美女見了銀子非但不笑,反而哭得更凶了:“爹呀,娘呀,萬貫家產兒不要,隻要您二老回來,兒再也不撒嬌、不淘氣啦,睡覺兒來捶背,喝茶兒來燒水。爹!娘!等等兒啊!”


    哭著,兩位家丁拽住,一條如蔥玉腿已然蹬出橋外。·“啊!”鎮上人閉上了眼睛,半晌睜開眼時,見姑娘並沒有落水,哭暈了過去,斜倚在和老員外的肩頭。


    “可憐啊!可憐啊!”和老員外淚流滿麵,讓那兩位家丁扶起姑娘,向善人莊院走去。


    橋上那錠大角,竟然不曾拾起,棄如蔽履。


    重人不重金。


    十足善人之風。


    第二天,善人莊園裏抽抽咽咽,角直鎮一半人沒睡,男青年居多。


    第三天,善人莊園裏無聲無息,角直鎮幾百男女屏息靜氣,厭耳細聽。


    第四天,善人莊園裏竟有了銀鈴似的笑聲,一清早,善人莊園懸燈結彩,鞭炮齊鳴。


    兩閏家丁告訴鎮上人:和老員外已認下小姐為義女,收留在家,百年之後許以全部家產,小姐喪父得父,父女天性,已自滿心歡喜。連隨從二人也蒙老員外收留,充為家丁,侍侯小姐。


    此刻,和小姐正承歡膝下,蓮子羹、紫米粥、洞庭桔用罷,泡上一盞香茶,親親地遞於和老員外麵前,櫻唇半張,試了試涼熱,脆生生喊了一聲“爹”,把個和老員外喜得渾身亂抖,甜甜地泡酥了骨節。和老員外好不容易才止住歡笑,和和氣氣地說道:“兒啊,你也該梳妝梳妝,去答謝鄉裏父老相救之恩才是。”


    行善不攬善。


    善行歸眾人。


    和小姐一聲“孩兒遵命”,把個和老員外又惹得五髒舒泰。


    片刻,和小姐從爹爹為指定的繡樓下來,連這位和大善人也不由得心旌搖蕩。


    八幅裙,龍風襖,珠花簪,烏雲如瀑,膩膚似雪,不笑自嬌,不媚自豔,分明秋香又生,玉女轉世。


    和小姐挽著和大善人走至門口,盈盈一福,道:“多謝各位救命之恩!”


    門口眾人隻覺眼前一亮,耳朵早已失去了作用,隻有眼睛拚命往外鼓,如果不是眼眶眶住,和小姐身上怕不落滿了眼睛。


    父女連心,無話不談。和小姐撫著和大善人的肩頭,嬌問道:“爹爹,你的肩頭寬厚結實,年輕時們是練過武功吧。”


    和大員外聽著聲音,便覺有一和嬌媚入骨的魔力,說道:“豈隻練過,就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強過爹爹。”


    和大小姐捏捏和大善人的癢筋,又道:“孩兒既蒙爹爹疼愛,爹爹就該教孩兒個三招五式,爹爹不是說給我全部家產吧?難道武功不是家產?孩兒要,孩兒要的。”


    和大善人一迭應道:“爹爹教,爹爹教你,隻是爹爹不願讓人知道,孩兒要學便悄悄學,連你那兩個家丁也不可讓其知道。”


    和大善人閉門課子,夜靜更深。


    初時,和大善人先教了些馬步、蹲襠之類的紮底粗活,看著和小姐那毛手毛腳,嬌羞無力的樣子,樂得嬉笑不止。


    幾天後,和大善人望著和小姐練功。月映杏腮,柳眉流波,那雙眼睛一瞥,和大員外便覺得心飛九天。


    和大善人忍不住,喘著粗氣說道:“孩兒,爹爹有一套拳,從未在人前施露,今日爹爹高興,演來你看。”


    和小姐玉手亂拍,連聲叫了七、八遍“親爹爹!好爹爹!”


    和大善人除去外衣。將一套拳施開,隻見似醉非醉,似酣非酣,掌如飛蝶采花蕊,腳如亂蜂勾暗芳,看得和小姐滿臉通紅。


    和大善人一邊練,一邊指點和小姐:“這拳名為亂芳奪香拳,看拳之人,周身舒泰,如火中燒,欲仙欲死,孩兒,可有這種感覺?”


    和小姐迷迷怔怔,亂答道:“嗯!羞死人了。”


    和大善人大喜,道:“孩兒,此拳最宜男女雙修,來,孩兒,待爹爹人房去先傳你些內氣,方好與你同練。”說罷,就上前。


    和小姐於掌風一收,便自清醒,正色道:”爹爹,方才你打拳時,孩兒有些暈迷,—盡想些非禮之事,想是孩兒定力不夠。不像爹爹德高望重,名播四海。想來爹爹不會有什麽雜念吧?”


    和大善人麵色一緊,忙道:“孩兒,哪裏話來,爹爹專心習武,怎會分心。”


    和小姐笑聲又起,道:“爹爹。你是真疼孩兒還是假疼孩兒呢?是疼孩兒一時,還是疼孩兒一輩子呢?”


    和大善人恢複了員外尊嚴,沉聲道:“此話怎講?”


    和小姐道:“若是疼孩兒一時也就罷了,倘若爹爹真疼孩兒,便擇吉日為孩兒選一如意郎君,待爹爹百年之後,也好支撐門戶,繼起和家家風。”


    和大善人語塞。


    晴空萬裏。“保聖寺”經幢上和小姐亭亭玉立,她要拋繡球擇婿。


    和大小姐人繼善人莊園,已使很多人拍胸頓足,早知道能到這個善名昭彰的金銀窩裏打滾,自己何不早尋個理由,假死上一回,然後和大善人一來,納頭便拜。恨不得有人摑自己嘴巴,摑碎了門牙的也有。


    和小姐擇婿,又使許多人頓足暗忖,有小姐,難道能少了姑爺,早些想到,薦上門去,不也是一份分沾富貴。


    鎮外的小樹林一夜之間伐光,據說是做了夾板、假腿、拐杖什麽的一類用品。


    經幢下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人人爭先,個個奮勇,爹娘為兒孫加油,姐妹替兄弟們使力,甚至有的妻子還給丈夫鼓勁。


    兩個家丁緊緊護住臨時搭起的木梯,不讓人們靠前,被亢奮的人群扯住,夾在人群中東倒西晃。


    “唰!”天搖地動。


    和大小姐的繡球紅日般升起。“嘩!”人頭像潮水般湧動。


    念著活菩薩,喊著老祖宗,人群雀躍。


    不偏不倚,繡球打在一個被人們扯進來的家丁身上,滾動人懷,竟像落地生根,十幾隻大手扯也扯不出來。


    和大善人轉憂為喜,當場宣布:“姻緣天定,婚姻有效。明日為小女成婚,敬請鄉鄰賞光!”


    失望的人群,升起一股無名怒火:“去,去吃這下三爛的挨千刀的不長眼的臭家丁,吃窮了他,嚼幹了他,看他小子還怎麽臭美!”


    這二天,天還未到辰時,善人莊園外便湧來密密麻麻的人群。


    書香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餘。


    福澤八方的“江南第一善人”,和合翁和大員外的善門大開,院內燈火通明,龍鳳蠟、五彩燈串串生輝。


    人呢?


    人在高竿上。


    院中直立起一支高竿,高竿上倒掛著一人。善目不改,福相猶存,眉心一朵杏花,長長的白布上用血寫著—行大字:“江南第一惡人下場”。


    和大員外死了!被當做“江南第一惡人”吊死了!


    人們正在怔忡,猛聽一片:“爹!”“娘!”哭喊,幾十名披頭散發的姑娘撲了來,麵黃肌瘦,形容萎頓,目澀無光,欲哭無淚。


    人群向後一閃,旋即便有許多人撲了過去,這群姑娘竟是連年來農戶、船家、商客、鋪戶無端失蹤的女兒,姐妹、妻子。


    姑娘們哭訴著打開莊園佛堂的暗道,裏麵白骨累累,新屍具具。


    —園中明燈下擺著的東西,人們也辨認出來了:


    南洋珍珠。


    徐州官印。


    “九龍八寶七彩扇”。角直鎮外,一條樓船上。燕飛飛正捶打著封龍飆:“都是你,胡亂聽宮弟所言,害得小妹認賊作父,我不來了。”


    封龍飆隻是憨笑。


    宮連大公子嘴不饒人,笑道:“燕姐姐,美人除大惡,積善之舉,可敬可佩!如果姐姐認為吃虧,不妨此時多叫他幾聲兒子。”


    燕姑娘臉一紅,啐道:“憑他也配!”


    封龍飆拈著手中那把“白天黑日幫”黑字門下蘇杭分舵舵主的五星短匕,朗聲大笑。


    燕姑娘羞得抬不起頭來。


    宮連大公子也沒抬頭,後頸上隱約可見一層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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