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天下吃飯是最大的事,不管他是皇帝,是王孫,是和尚,是道士,是平民,是娼妓,不管他是不是懂得食之三昧,總之是要填肚子的。


    所以每戶人家都有爐灶,每條路邊都有飯館,有的是做來自己吃,有的是做來給別人吃,有的既不自己做也不給別人吃,就做了乞丐。


    自己在家裏吃,吃久了便覺乏味,一時又難於提高烹飪技巧,就走出來吃。吃來吃去,吃得人多了,便成了諸如“槐茂醬肘子”、“德州扒雞”、“四川麻辣燙”、“酉湖蓮子羨”之類的名吃。


    吃得多了,便吃出了學問。


    有了問的人,便想起在吃上作學問。


    “天南星門”掌門南天星就很有學問,也很會把學問用在吃上。


    此刻,這位銀髯齊胸,雙目炯亮的南大門主便在客廳裏接待貴賓,招呼手下的廚子把很有學問的菜肴端上席來。


    南大門主的廚子精瘦得很,常常為自己的日漸消瘦而唉聲歎氣。


    這個廚子是“千人一燴”勾老三,正搖著大蒲扇自怨自歎:“天哪,這麽瘦下去如何是好,五百八十斤,這麽點點份量,讓風刮去了才叫糟糕。”


    今天早上,這位“千人一燴”略用了些早點:十卷油酥大餅,五屜牛肉包子,二十碗珍珠米飯,外加上烤鵝,鹵鴨、牛腿、羊頭什麽的小菜和幾壺“碧螺春”茶,一邊吃,一邊抱怨自己的胃口太差。


    南大門主的口令傳下來,“千人一燴”顯得不那麽情願,聽說是要有學問的菜,才提了些精神。


    “千人一燴”是不會親自掌勺的,他啃著一條火腿,坐在石凳上,不斷向掌勺弟子發出喝斥:“混蛋!這菜是怎麽燒的?我千人一燴的英名非砸在你們這群兔崽子手裏不可。鹿筋清燉一炷香工夫,就放進豹肋,水滾七開,便溜進虎膀,翻動一百二十七次,倒下黃羊肉片,落鍋便一起,對了……混蛋!盛在青花瓷罐裏,加參片茸末……混蛋!好小子,放學問,端上去吧。”


    “千人一燴”已經汗如雨下了。


    菜,端上席。


    席上那位貴賓杏花長衫,英氣勃勃,十幾歲年紀,瀟灑神俊。


    不像個愛吃的食客。


    偏偏吃得津津有味。正所謂:人不可貌相,衣冠取仕,謬之千裏。先是吃了些略帶學問的萊肴,喝了些有些學問的老酒。


    在南天門主的盛情懇勸下,又吃了些學問菜肴,喝了些學問老酒。此時已經過了正午,南大門主有些慍怒了,朝手下大喝道:“告訴勾老三,把他的學問全都拿出來,慢待了貴客,小心爾等狗命。”


    狗命不要緊。


    要緊得是自己的命。


    “千人一燴”勾老三再也不能為瘦歎息了,慌得一溜煙滾到灶上。伸腿踹斷了一名弟子的大腿,揮拳打折了另一名弟子的鼻骨;親自掌勺,煎炸烹炒起來。


    勾老三哆哆嗦嗦把全部學問親自捧上席麵,看著貴客吃一下去。方才喘了一口氣。


    那位貴客當然是“封龍山莊”新莊主,“三十三天天柱聖母”嫡傳弟子封龍飆。


    封龍飆怎麽來了?


    封龍飆是給“請”來的。


    他的頭銜很亮、很凶,竟然是江湖邪魔,人所不恥的,“黑蝶門”門主。


    一群采陽嬌娃。


    一個男人門主。


    “采陽神姬”花含煙一掌劈下,隻見杏花紫氣一盛,迎掌而起,把個“采陽神姬”震飛丈外,掙紮不起。


    “封龍四衛”堪堪趕來,“賣油尚書”長劍一指,點向花合煙脈門,花含煙剛要哀鳴,金光閃處,金虎已經啼斷了她的喉管,那個“饒命”的“饒”字帶著血腥流進了金虎的肚子。


    封龍飆一嘯而起,懷抱中的燕飛飛姑娘已然麵生杏花,粉潤滿腮了。


    封龍飆長出了一口氣。


    “參見莊主!”四衛一齊施禮。


    “叔叔、姑姑請起,小侄不敢擔待。今日多虧四位援手。”封龍飆還禮說道。


    聽完“封龍四衛”的解說,封龍飆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望一眼仍舊睡著的燕飛飛說道:


    “全虧了這位姑娘舍身相救,否則小侄萬死難活了。”當下,便把此番遭遇敘說一遍。


    “豆腐承禦”道:“江湖險惡,百魔俱生,莊主此番有驚無險,又添一番曆練,卻也未嚐不是好事。今後行走江湖,莊主當加倍小心,更要對得起這位燕姑娘才是。”


    封龍飆鄭重道:“姑姑教訓極是,小侄謹記,自當小心。隻是……,隻是如何才算對得起燕姑娘。”


    一番話,說得四衛哈哈大笑。


    燕飛飛被笑得驚醒了,惶惑地問道:“我沒死?我還活著?我……”


    說話時無意間一伸手,把個如蔥玉臂探了出來,羞得“嚶嚀”一聲,鑽回衣堆。”


    “豆腐承禦”幫助她穿好衣服,樂得左看了右看:“美人胚子!美人胚子!老身偌大年紀,還不曾見過,隻怕三宮六院二十七嬪妃也比不上呢。”


    燕飛飛酡顏如燃,急忙岔開話題,道:“少俠,花含煙一死,罪有應得。隻是本門下四堂二十八位姊妹怎麽辦?她們也和婢子一樣的受盡折磨,雖然武功不低,卻也隻是護山守洞,監管那些陽……那些擄來了的男人,並未做下苟且之事。尚望少俠憐見。”


    封龍飆聽罷,說道“各位姐姐既都是好人,在下自不敢慢待,隻是……”


    “豆腐承禦”知道這位新莊主於男女之事一片混沌,便接口道:“封龍山莊,大好莊院,老莊主故去後,閑置多年,少莊主回來了,難道還要荒廢下去不成,不如請各位賢侄女暫移山莊居住。莊主,你看可好?”


    封龍飆大喜。道:“就依姑姑所言。”


    燕飛飛一拜倒地,慌得封龍飆急怠攙起。燕姑娘說道:“婢子還有一事相求。”


    封龍飆道:“姐姐請講。”


    姑娘道:“婢子為救少俠,一時情急,顧不得禮儀,已經……於名份有礙,還望少俠……”


    “屠魚司馬”古道熱心,大叫道:“燕姑娘,你的意思老夫明白,莊主少不更事,於此不解,總之,包在我們四個身上,日後自當還姑娘一個公道,討幾杯喜酒吃吃。”


    有四衛作保,燕飛飛娥眉大展,深深一福。立在了封龍飆身後。


    洞外長嘯一聲,燕飛飛神色大變。


    “封龍四衛”問道:“何事?”


    燕飛飛急道:“此乃本門信號,是強敵來攻。”


    封龍飆一聽,大為著急,自己已答應收留這群姐妹,自當盡力保護,遂說道:“燕姑娘,請快快召回各位姐姐,一切由我處置。”


    燕飛悅心下大喜,急忙撮唇發嘯,不大工夫,隻見群女歸洞,看見洞中情景,不禁大駭。


    燕飛飛道:“各位姐妹,休得驚慌。這位封少俠和四位前輩已將老妖婆除去,我們該重見天日了。少俠已答應替我們阻擋強敵。各就各位,不要亂動!”


    “是。”群女一片鶯聲。


    “天南星門門主南天星率六下前來拜山,了卻一段往年舊帳。”雄厚的內力,卷進來一股毒森森的陰氣。


    封龍飆看時,隻見洞口外立著一人,矮胖黑粗,脖子上一個紫紅肉瘤吊於胸前,少說也有五、六斤重,眼珠上閃著紫磷磷的毒光。


    “封龍四衛”已列洞前,“白薯丞相”沉聲問道:“所為何事?”


    “天南星”門主疑竇叢生:“這‘黑蝶門’盡為采陽妖女,怎地冒出幾個男人?入“黑蝶門”未被采陽,活生生站在那裏,豈非咄咄怪事!


    反問道:“你是何人?”


    “封龍四衛!’”


    南天星一怔,隨即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當年封龍山莊的劍底遊魂!怎麽,封嘯天老鬼不曾帶了你們同去豐都城,卻又和這裏黑蝶妖女勾起手來,哈!哈!哈哈……”一陣獰笑。


    “鼠輩敢爾!”封龍飆聽他出言不遼,辱及先父,不由大怒;斷喝一聲,震得南天星耳渦“嗡嗡”作響,險些軟塌下去。


    南天星是成了精的江湖油子,一喝之下,焉能不明白封龍飆的功力。邪念一轉,便接口說道:“老夫今日此來,與封龍山莊無涉,隻是要找黑蝶掌門,報那弟子被采之仇。黑蝶門主,你還不出來,難道貪生怕死不成!”


    “采陽神姬”花合煙已死。燕飛飛是副門主,便要上前,卻被封龍飆一把拉回身後。


    封龍飆知她不會武功,上前答話,自然是有去無回。再加上南天星傲慢無禮,早已惱怒在心,存心想找他的晦氣。


    上前一步,昂然說道:“在下便是門主!”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四衛心道:“這黑蝶門主是可胡亂承認的嗎?自惹腥臊,何苦來著?”


    黑蝶門下自是驚喜:“有這麽一位門主,何愁無出頭之日,幸哉!幸哉!”


    南天星半懼半驚:“黑蝶門怎地換了英俊小生做門主,難道規矩改了?不采陽要采陰不成!”


    南天星一邊猜疑,一邊應對道:“失敬!失敬!原來貴門換了門主,有失恭賀,原諒!


    原諒!”


    轉身向門下喝道:“黑蝶門已有新門主執掌,舊賬盡可不算,爾等回山聽令!”


    “是!”“南天星”門眾一哄而散。


    南天星拱手一禮,道:“門主,可否到敞舍一敘,水酒一杯,聊表敬意。”


    “封龍口衛”剛要喝止,封龍飆已然出門:“貴門主盛情,卻之不恭,打擾了。”


    “請!”


    “門主先請!”


    封龍飆略作安排,讓“封龍四衛”帶眾家姐妹先行回莊,妥善安頓。


    燕飛飛走上前來,說道:“少俠小心,南天星老賊慣用奇毒,以毒害人。他那不成器的弟子被擄來後,盡錄其門毒術,原是以山中一種叫天南星的毒果,千斤煉百,百斤煉十,十斤煉為一錢,配以蠍毒、蛇涎、梟糞、蜈屍,吃下後五髒俱腐,潰爛而死,神仙難活。此去定有一番風波,少俠保重!”說完,含情脈脈地望著封龍飆,好像有萬千語要叮嚀似的。


    “豆腐承禦”是過來之人,知道姑娘情已所鍾,便說道:“燕姑娘所說極是。隻是姑娘一口一個少俠,聽來讓人不甚舒服,為何不喚聲哥哥,日後也好照料。”


    燕飛飛投去感激地一瞥,喜道:“前輩教訓得好,晚輩這就改去。”


    說著,上前倚住封龍飆,甜甜叫了聲:“封哥哥。”把“封龍四衛”笑了個前仰後合。”


    封哥哥。


    瘋哥哥。


    哥哥瘋起來,還是哥哥麽?


    南大門主的客廳很闊綽。寬敞的大廳上,用紫紅色布幄覆蓋了兩重。一張紅木八仙桌,幾隻紫檀座椅,幾幅名畫。幾件古董,幾叢鮮花,每一件都經過精心設計。


    坐在這樣的客廳裏用餐,又有好客的主人,當然胃口大開。


    封龍飆就很有胃口,送菜必嚐,遇湯必喝,滿酒必幹。


    客廳外,已悄悄擠滿了門下弟子,他們從來沒見地胃口這麽好的人。


    能吃下門主包含了所有學問的菜肴的嘴,還能叫做嘴嗎?


    每個人攝於門主訂下的嚴厲門規,不敢出聲,卻在看他這張嘴。


    這隻嘴究竟有什麽法力,能夠如此吃法?


    這隻嘴紅潤而稍薄,漂亮是漂亮一些,但漂亮不一定是特別。


    每隻眼睛都盯著這隻嘴,希望他不再能動。


    封尤飆微笑著望了望這些眼睛,隨即把目光挪到了菜肴上,仿佛他天生就是個大美食家。一邊吃,一邊品評。


    “這道萊燒得不錯,是不是貴門的很有意思的名菜?”


    “是的。”南大門主答道。


    “嗯。宮爆雀腿有點意思,紅燜狼頭意思不太大,清燉熊掌嗎意思有了點,幹煸鹿鞭意思不小,人參黃精湯意思夠了……,這什錦山珍麽,意思可就都有了。哈哈!酒有意思,湯有意思,菜更有意思。”


    “有意思。門主便請多用。”


    “是極!是極!不多用豈不辜負了門主的盛情。來!門主一同多用”


    “請了!”南大門主提著欲夾。


    “貴門請客是不是限菜?”封龍飆問道。


    南天星一怔,忙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敝門地老天荒,難登大雅,但粗茶野味還是有的,豈有限菜之理。”


    “食之半日,怎麽不見魚兒上席。古人有彈鋏怨魚之憾,難道門主要在下抱憾而歸麽?


    那個鮮紅鯉魚麽,更容易多吃些意思,門主以為然否?”南天裏喝道:“為貴客上魚!”封龍飆道:“勞動!勞動!得隴望蜀,人心不古,既得熊掌又望魚耳,魚和熊掌吾可全得,先謝了門主成全之德。哈哈!”


    魚來了。


    隨後是蝦。


    隨後是蟹。


    隨後又是一盆寬湯寬水的精燉甲魚。


    封龍飆大喜過望,呼道:“既得魚耳又是蝦,魚瞥蝦蟹皆我之盤中肉。痛而嚼之,快而啖之,樂乎哉樂乎哉!”


    南天星獨自發怔。


    封龍飆“呼”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湯汁四濺,道:“門主,聽說貴門廚子藝精業熟,妙絕天下。能使頑石生香,枯木吐味,怎地這些魚鱉蝦蟹沒有了一點意思?莫非欣在下愚昧麽!”聲色俱厲,異常嚴肅。


    南天星槽牙“咯咯”作響,吼道:“勾老三!”


    “千人一燴”句老三從外邊滾了進來、那據稱精瘦的身軀擠得門框“吱吱”作響。


    “門下在!”勾老三魂飛天外。


    南天星喝道:“你這驢人的殺才,怎地懶惰起來!再不讓封門主吃出意思來,我扒了你的狗皮!”


    句老三語調全失,道:“門主寬宏,門下那裏,實在找不出意思了,所有的意思都讓這位爺意思完了,沒想到還是吃不出意思。請門主想個意思,我也好有意思讓客爺意思……”


    南天星道:“既然如此,也怪你不得,快去把山中那些已長得夠意思的鮮果采來,請封門主意思意思。”


    割龍飆道:“又讓門主破費,吃完有意思的酒席,再吃一些有意思的鮮果,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句老三原樣滾了出去,去采些意思。


    紫紅的鮮果,粒如珠米,形同粟懲,於蘿筐裏抬了進來,不下百餘隻。器皿不夠意思但那果子一看就很有意思。


    “封門主請!”


    “南門主請!”


    封龍飆與南天星都不再客氣,—人一隻的大嚼起來。


    那位南門主風雅大減,邊吃邊掏出一方手帕,在嘴邊揩拭揩拭。


    這位封門主可就慘了,本來英風四射,此刻顯然讓這些特地采來的意思給弄得饞涎三尺,鼓腮大嚼。紫紅色的果漿迸齒而濺,嘴邊、鼻尖,甚右臉頰上,脖項裏都沾了不少,邊吃還邊唔噥而語:“有意思,很有意思!咦,門主,您邊吃邊往嘴裏塞些諸色小九,是不是那樣吃起來就更有意思?”


    南門主很是尷尬,道:“不是!不是!老夫年事已高,脾胃兩虛,吃些藥聊助消化。”


    封龍飆道:“門主請便,不過這樣吃起來難免藥味混雜,就不那麽夠意思了。”鮮果一隻隻下肚,眼看籮筐裏隻剩下十餘隻了。封龍一嘴裏咬著半截鮮果,雙手卻罩向籮,護了個風雨不透,嚷道:“門主,既蒙相邀,在下便當盡興,這些有意思的果子,在下吃得很有意思,門主不要再意思了,一並讓與在下,讓我都意思了吧。”


    除了南大門主,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南大門主臉色沒變,不是他的修養好,是因為僵住了。


    這裏上至門主,下至大大小小的門徒,都是意思慣了的頂尖高手,這種意思法,他們還是頭一回看到。


    用盡所有的意思,這位封門主還沒顯出意思來。就是通常的那種意思,斷腸裂肺,七竅流血,仆地而亡。


    莫非他是鐵打的金剛?


    鐵打的金剛也該壞了!


    有人試過,拿勾老三那種很夠意思的意思,往鐵板上一塗,鐵板立即鏽跡斑斑。”


    封龍飆不是鐵打的金剛,金剛不會笑。


    他還在微笑著。


    南大門主卻不笑了。他栽了,栽得還很慘,栽在一個江湖上默默無名,一剛剛出道的雛兒身上。


    知道栽了,卻不甘心,偏偏又想不出治治這個毛頭小兒的辦法。


    大廳裏,隻有鼻息絲絲響。


    栽了,不能認栽!南大門主栽不起,倘若服輸,日後何以服眾?何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何以獨霸一方?


    唯一的方法,就是舞刀弄槍。砍下這小兒的人頭!他的嘴巴自然就不那麽靈活了。


    好漢難敵雙拳。


    英雄也怕群毆。


    “嗆啷”一聲,南大門主學出流星錘,閃電般地向封龍飆頭頂擊去。


    眾門下各操兵刃在手,一齊砸將過去。


    烏光一現,封龍飆“三十三天天英劍”斜舉而起。


    “三十三天天衝步”踩動,格開南天星的流星錘,向眾魔撲去。


    每個人麵前都有個封龍飆,每個人影又都不是封龍飆,劍落刀空,慘呼不絕。


    瞬間,喧鬧的大廳便靜了下來。


    “南天星門”每個門徒的眉心裏,都綻開了一朵杏花,勾老三眉心的那朵,更大了些,更豔了些。


    南天星南大門主竟然沒看清封龍飆怎樣拔劍,怎樣擊出,這柄劍又緩緩地向他的眉心劃來。


    南天裏絕望了,雙膝一軟,半跪半坐的禿頓於桌角下;封爺,饒命!封爺不殺之恩,形同再造,來日做牛做馬,南某自當圖報……”


    封龍飆冷冷笑道:“南大門主,怎地變成了這般意思?江湖仇殺,本不鮮見,你身為一派掌門,竟然從旁門左道茶毒生靈,你饒過何人?黑蝶門毀你一個弟子,你便舉門尋仇,你平素裏毒死了多少豪傑,難道就沒有想到惡有惡報嗎?這些都可拋開,我且問你,當年圍殺封龍山是不是有你一份?”


    南天星汗流浹背,隻覺褲檔裏有些穢物在滾:“不!不!我……”


    “嗯!”封龍飆劍尖一送,遞至南天星眉前,“休要說謊,據實道來!”


    “是是是!當年圍殺封龍山莊,小人隻是受人指派,與門下把守東門外,並未進莊,未動一草一木,未殺一人啊!’”


    “受誰指派?”


    “是……是……”“絲”一縷破風之聲呼嘯而來,直插南天星麵門。


    南天星嗚咽一聲,倒地身亡。


    封龍飆追出廳外,四野茫茫,風吹草低,山石林立,樹林蔥籠,哪裏還有發暗器之人的影子。


    封龍飆返回大廳,從南天星麵門上起出暗器;原來是寸許大小的匕首,半邊金,半邊銀,黃白爭明。薄如蟬翼,匕首上一點黑星。


    封龍飆悲嘯一聲,割下南天星一片衣角,裹好匕首,揣至胸前,揚長而去。


    豔陽。懸天如炙。滾燙的風掠過封龍飆的麵頰,烤起一片片暈紅。天熱,他的心更熱。


    仇恨的怒火,正燒在他的心上。


    他展開“三十三天天衝步”,一路向北追來,太陽的熱,更增添了他的心頭熱。


    日掛中天,正午時分,山道本來十分荒僻,鮮有人跡,鳥獸也躲進巢穴棲息。


    此刻,忽然變得熱鬧起來。他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在這麽熱的山路上趕路的人,都有各自的道理。


    路,好像變窄了,窄的連隻蒼蠅也飛不過去。


    封龍飆腳下一頓,立在路邊。他並沒有生氣,因為路是人走的,誰走也應該走。不能因為有急事而阻止別人走路。


    路上,擠過來一群老叟,白發根根,銀髭冉冉,人人裹著叫化似的爛衫,或提葫蘆,或執薄扇,或執竹笠,年歲小些的約莫有六、七十歲,大一些的怕不有九十開外?


    人老先老腿,看他們臉上一副著急的作勢,腳下卻一步邁不了三寸,且進三步退兩步,趔趔趄趄,好不艱難。


    火氣再大的人,也沒有辦法和與自己老爺爺一般年齡的長者吹胡子瞪眼,況且,封龍飆火氣並不很大,也沒有胡子可吹。


    他隻能負手站立,給老者們讓路。可是,這群老者耄耋之年,不在家裏納福,品品茶逗逗孫子什麽的,來這崎嶇的山路上幹什麽?


    本來十餘丈的距離,用了約莫半個時辰,這群老者方才踱了過來。


    封龍飆當胸一揖,道:“各位老者,請了。”


    這群老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著手勢,半晌,一位看來年歲最小的老者才答道:“醒了,醒了!不像年輕人,夢多,所以睡覺就多,我等糟朽不再為夢所累,所以早就醒了。”


    奇人奇語,所答非所問。封龍飆無奈,啞然無語。”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不愛多嘴的年青人,是很可以教的,夢也醒得快些。福也就享得多些。”老者欣賞


    封龍飆笑了,又忍住笑,說道:“多謝老丈指點,隻是各位偌大年紀,行於如此艱難道,未免太辛苦了。”老者們轟然大笑道:“辛苦?辛苦何來?人老了。”一老者顫巍巍走近。相了封龍飆好半天,才說道:“此子苦矣哉!看來根骨頗佳。相貌也不低劣,隻是現下正處苦海柯夢之中。須知道,仇恨和悲仍是俗務中最俗不可耐的事情,傷人五腑,毀人六髒,俗之甚莫過於此也。”


    封龍飆被他一語道破心懷,情知是遇上了一幫江湖奇人,忙施禮道:“迷津難渡,願聞其詳。”


    老者歎道:“俗哉!俗哉!迷津自古誰能渡?唯向心中求輕舟。老朽等此番踽踽而來,正是為了尋你。”’老者們的話,句句奇誕,最奇誕的卻還是最後這句話。


    封龍飆道:“老丈是特來尋我的?”


    老者道:“然也。”


    封龍飆道:“你認識我?”


    老者道:“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南柯夢裏人,不是認識,是有緣。”


    封龍飆道:“你知道我是誰?”老者笑道:“老朽當然知道,你姓封,名喚龍飆,日前方有了姓名,乃是封龍山新莊主,黑蝶門混充的門主。”


    封龍飆心下大奇,自己初人江湖,怎地這老丈這般清楚。


    老者仿佛看破了他的疑團,道:“其實老朽對少快也是一無所知。方才這番話,是敞門主所告,遣老朽等來這紫荊道上恭迎少俠,萬望移駕才是。”


    封龍飆一怔,道:“貴門主尊稱?”


    老者道:“悲也!痛也!世人多為名枷利鎖所誤,連少俠這樣可教之人亦不例外,俗不可耐極也。”


    封龍飆俊臉一紅,覺得自己當真一身俗氣、俗得不好意思起來。


    老者們帶路,封龍飆隨行。


    當然,不是像方才那種走法,身形一晃。人群便已躍出丈外。誰要見他,在什麽地方見他?見他又是為了什麽?封龍飆沒有問。


    他怕又惹上俗氣。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一條峽穀呈現眼前;兩麵絕壁,倒懸著叢叢虯枝老藤;山岩絕隙,間雜著朵朵繽紛彩花,一股股飛瀑山泉珍珠般飄灑濺落,整條峽穀迷蒙在蒼翠欲滴的色彩之中。峽。口處,一株銀杏纓冠若蓋,翠枝把水霧分向四外,樹下一方異石,前龍後虎,龍頭處分坐著幾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壯漢。


    壯漢朝他們走來,站起喝道:“貴客可曾請到?”


    那位年長九十的老者,上前施禮,道:“啟稟舵主,屬下幸不辱命,封少俠業已光臨。”


    壯漢頜首微笑:“好!回頭去庫房領賞。”


    老者十分不安,道:“不敢受賞,屬下接引封少快前來,尚未說明本門意思,一時疏忽,卻也錯誤不小,還望舵主明斷。”


    壯漢道:“如此說來,功過各半,將功補過,無功無過,退下。”


    那群老者齊聲說“是!”欣喜而退。


    封龍飆心下好生奇怪:“這是什麽烏七八糟的規矩,一說看賞,反而不安,無功無過,倒很安然?”


    壯漢朗聲道:“名利門下金銀分舵舵主躬迎少俠。”


    說罷,立於穀側拱手肅客。


    封龍飆急忙還禮,道:“不敢勞動大駕!”一麵說,一麵向穀中走去。


    前龍後虎之石,名曰“分金台”,幾個大字便鐫刻於石脊上。“分金亭”、“分金台”


    每座山寨差不多都有,但大多是在山寨的腹地,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以誌情義。


    “分金台”建於缺口,難道“名利門”如此性急,於風高殺人夜,天黑放火天縱馬歸來,竟等不到進寨,便在此地分將起來?


    “分金台”建於何處,意思很都清楚,那就是把金銀財寶乃至女子分掉。


    此台名為“分金台”,當然是用來分金子。不過不是把別人口袋裏的金子分給自己,而是把自己口袋裏的金子分給別人。


    封龍飆初人峽穀,便分了一袋金,一袋百兩左右的金子。


    不過不是自己要人分給自己,而是別人分好了硬塞過。


    一個人被人攔,並且是被一群名頭很響的豪傑攔住,不問青紅皂白,硬是分給你一袋金子的時候,是不是很奇怪?


    封龍飆並不奇怪,因為他已接受了“金銀蛇”舵主的苦苦哀求,答應替他把這一堆可以誘人喪失本性,淪為禽獸,自鑄“利鎖”鎖住自己大好前程的萬惡之物處理掉。


    處理的方法通常隻有一個:帶走。


    進了峽口,是一片密林。


    密林長在一條清江的邊上,不入峽,看不見林,也就看不見江,更看不見江邊的那棟華屋。華屋並不大,小門小窗頂著小小的屋簷,看來住不下多少人。


    “金銀蛇”舵主仿佛看透了封龍飆的心思,說道:“少俠。一你見過這樣的房子嗎?”


    封龍飄搖搖頭。:一般人家不會把屋子造得這麽矮小。


    “金銀蛇”舵主道:“那根本就不是房子。”


    封龍飆道:“不是房子是什麽?”


    “是條船。”


    如果是房子,當然這是最小的房子。做為船,這就是條大船了。


    這條船的確很大。通常人們生活的家具什麽都有,最特別的是,船上的金銀特別多,多得象跳蚤一樣,到處亂滾。


    成垛的元寶上,鋪著一條紅通通的木板,木板上是一組組一件件的文房四寶。


    文房四寶上麵的空間,是典籍圖書,古琴名棋。每一件都是華貴。


    船上四位十七、八歲的青年,是四大弟子。


    二位十一、二歲的少年是左右護法。


    門主呢?


    封龍飆想:“掌管著這麽一批怪人的門主,一定也是個怪人。”


    “他是個怪人!”沒等他把疑問說出來,人右護法就搶先說了。


    為什麽他是個怪人呢?


    封龍飆的嘴巴合不上了,因為他看見了門主。


    門主竟是九歲模樣的孩童,一襲水紅兜肚,端端正正的佩於胸前,兩個小抓髻纏著紅頭繩,說話還帶著奶味。


    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屬於那種要月亮不給摘星星的嬌孩子,但是作為門主,未免滑稽了些。


    沒有人感到滑稽,門主落座,那四十多的舵主,十七、八的弟子和十一、二歲的護法人人肅穆,負手而立。


    門主拱拱手,樣子非常有意思,道:“封少俠,本門將你冒昧請來,是不是很奇怪?”


    老氣橫秋,中規中矩,一派門主風範。


    奇怪?豈隻奇怪!隻不過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罷了!”


    門主道:“其實,我也很奇怪。”


    封龍飆默然。


    門主道:“少俠一言不發,正所謂怪不可宣是也。你覺得奇怪,正說明你自己就是很讓人奇怪的人。”


    封龍飆承認。


    門主道:“這幾日,本門主要沿江辦些俗物,船上找不適合的伴當,聽本門上任老門主講,你是世家子弟,家風頗與本門門風相似,故爾冒昧請來,以解俗物之憂。”


    封龍飆知道,從他登船時起,這條船就已經起航了,原來自己竟扮演了一個陸人消悶的角色。心中不悅,隻是不便說出來,便敷衍道:“在下是客,自然客隨主便。”


    門主道:“極好!極好!相信你在這條船上會有收獲的。”收獲?收獲什麽?已經收獲了一袋金子,難道還要把這裏的俗物全收獲了不成。


    門主道:“正所謂風雨同舟,同舟共濟了,這條船上的役從不可不認識。封少俠,本門主替你介紹一下。”


    “金銀舵主”、四大弟子,左右護法無須介紹了。算是這條船上的熟人了。


    門主將座前金鍾一敲,應聲從外麵走進一六旬老叟。


    “老夫金刀無敵關大勇,官拜征西大將軍,三征蠻夷,四平苗亂,幸蒙門主收留,免去俗累,現任門主座舟左艄公。”


    說罷,施禮便退。看來是很習慣的舉動了。


    金鍾二響,七旬老叟昂然人內,,道:“老夫三關大帥,揮三軍七敗蒙古,六退金兵,領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銜;幸遇門主,告病還鄉脫離名山利海,現任門主座舟右艄公。”


    金鍾三響。九旬老叟進艙而來,聲若洪鍾道:“老夫—孫尚勇,當朝掌班大師,官居一品、俗念最深,幸得門主引導,拜入門下,現任門主座舟司舵。”說罷,就要退出——


    門主笑道:“隻你說來,封少俠恐怕不信。”


    鬼才相信。


    鬼不信,人就得信。


    九旬司舵從懷裏摸出一絹布小包,擎於門主麵前,—道:“門下現有聖旨在此。”


    封龍飆信了,那聖旨不會有假,金鑲玉璽朱砂印,禦筆親批,字字不假。


    門主揮揮手,九旬司舵收回絹包,怨道:“要不是門主有令,老夫早將這俗物拋棄了。”


    船上共有一十七仙,無一人無來曆,端得是高官雲集,猛將如雲。


    封龍飆做夢也想不到,這樣一群怪人,是怎麽網羅起來的。


    門主忽然點指,道:“左護法,你也博封少使一笑吧。”


    難道這十一、二歲少年也有來曆?


    “門下忠孝親王長子,先王暴病仙逝,不才看看不成,正為蟒袍加身,隨班入朝憂煩,幸入本門,免了終身俗氣。”左護法道。


    鐵帽子親王逃宮,逃到這裏來了。


    這隻船的份量陡然加重了,朝廷大典也不過是這班人馬,“名利門”門主竟然讓他們日夜隨侍左右。


    封龍飆兀自在五裏霧中,小船陡然一震,船泊靠碼頭了。


    門主歎道:“封少俠,本門俗務來了,且莫見笑。”


    回首向右護法道:“傳吧。”


    船下上來一老一少,一看便知是那種豪門巨富,兩人進艙拜倒,並不說話。


    船板上“咚咚”作響,一群挑夫將十壇美酒,十隻肥羊,十頭肉牛和整整一大籮筐銀子放在船頭,無言地退了下去。


    門主道:“說吧。”


    老者再拜,道:“犬子自幼習文,想早登黃傍,高中進士,望門主成全。”


    門主並不回答老者的話,轉身喚過那位曾任翰林大學士的廚子道:“老鄭,給他個探花罷了。”


    鄭廚子袍子一甩,飛出一卷書冊,落於少年麵前,少年狂拜,退了出去。順風順水,俗務暫了,自然舟速不慢。當夜停泊在一處大鎮上。鄭廚子擺好酒菜,賓主正要開懷暢飲,忽聽岸上傳來一聲問訊:“借問一聲,船上可是門主大駕麽?”


    右護法朗聲回道:“正是門主座舟。”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下官在此等候了三天三夜了,快!快隨我叩拜門主。”


    三班行役分列兩行,從岸上透迄上來,每人手裏都捧著一隻朱漆匣子,站立兩舷,一中年官服模樣的人將手一揮,匣子一齊亮開,左舷行役捧得是金錠銀錠,珍珠瑪瑙。右舷衙役捧著人參、鹿茸、燕窩、銀耳一類名貴補品。中年官員不待門主發話,便撩袍端帶跪下。用純正京白口音說道:“雲州府知府劉玉山前豪門主賜官,今欲升往吏部,請門主開恩。”


    三朝丞相,門主起居總管不待門主示下,便走近劉知府,交給他一樣東西,劉知府頓首而去。


    封龍飆看得目瞪口呆,這“名利門主”舉手之間,便許人加官進爵,難道門主座舟竟然是天子龍廷嗎”’天子龍廷也沒有這樣便當,還要公卿會議,天子禦批,吏部行文,真是不可思議。


    隻聽馬蹄驟起,六騎駿馬沿河而來,有人叫道:“門主在麽?”


    右護法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那些人並不在意,臨船滾鞍下馬,幾步搶上船來,急急解開竹上包袱,卻是古琴一具,玉琪一副,名籍一部,顏真卿真跡


    一幅,白菜玉蟈蟈古玩一件,當先之人跪倒,道:“我家公子欲從戎立功,拜將封侯,請六主栽培。”


    門主道:“可知本門規矩。”


    那人道:“知道。”


    門主道:“辦去吧。”六人六騎原路馳去,隱約傳來聲聲歡呼。


    門主並不送客,舉起杯來,朝封龍飆一舉,道:“封少俠,敞門俗務繁冗,無可奈何,一杯水酒,聊表歉意。”


    封龍飆剛剛舉杯,船外又是一聲咳嗽。


    門主眉頭一皺。


    隻見從岸上又走來一人,布衣布帽、樸素大方,慢慢踱將過來,和前邊幾批人物不同的是他身無別物。不要說金銀,銅錢也未見一枚。


    那人立而不跪,隻是略拱了拱手,向門主道:“門主可好!下官所請可否恩準,尚乞明示。”


    門主好像笑了笑,說道:“你懇請為本門弟子,乃是韜晦之計,欲進先退,博得清名,如此俗庸,焉能應允!去吧,看好你的鎳台大印,多為黎民辦幾件事也就是了。”


    那人見被道破心思,更不多言,轉身下舟而去。


    一番飲宴,明月當空。封龍飆與門主月下手談,黑白之間,暫且緩下了心中疑問。


    、


    九歲門主,滿口官話,指斥官場,仆役卿相,本就十分怪誕。現在,封龍飆就更覺怪誕了。以他在三十三天杏花穀秘洞所學奇經,原來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今日與一孩童對奕,雖然不曾牛刀小試,卻也勝算在手。不料,事情竟出意外。


    封龍飆連戰皆北,一塊大好活棋,轉瞬間便自氣短,走成死棋。


    封龍飆驚得汗水蒸騰,苦苦思慮應對之策,搜腸刮肚,擺出“三十三天心話”上的棋招亦被一一化解,形不成形,劫不成劫。良久,推枰而起,歎道:“門主,不才慚愧。”-門主搖頭道:“非也,封少使所布之局,步步絕妙,堪稱仙品,縱然第一國乎也萬難與你匹敵。隻是封少俠隻知棋招,不知棋品。譬如說,你一人局,便視我為孩童,先存了取勝之心,名利已生,七情必迷,欲念一轉,天神定亂。這等於棋上力鬥搏殺之舉,乃是第九流亦或不人流的棋品,入神坐照,神問氣定方是一二品的高,縱觀古今,於黑白之道悟出世理者能有幾人?當年王質大戰柯爛山,柯爛乃其自身不堅,若南海神木會爛麽?王質亦如爛柯耳。又如劉仲甫與仙婆所化之鄉溫對弈,劉仲甫便受了第一國手俗名之累,於政時嘔血數升而死,死得甚非。倘心中無這許多欲念之血,又怎能嘔得出來?封少使有王劉之招,卻兼有王、劉之俗累,焉能不敗?不是本門主敗你,是你先自敗也。”


    封龍飆如醍醐灌頂,一席話聽得心服口服。


    門主道:“此番封少俠明白了個中奧秘,再若對弈,本門主自是甘拜下風了,你看這銀月吐輝,幹刊清明,多們撫琴一曲可好?”


    封龍飆點頭。


    琴,絕品古琴。


    香,上好檀香。


    琴聲嫋嫋,香煙嫋嫋,封龍飆靜心攝神,專意撫弄,端得琴的祥和,妙音絕倫。


    門主屏息聆聽,讚道:“妙極!和平中正,玄機深藏,高量風雅,清幽祥瑞,封少俠所彈之曲莫非是絕響人間的《廣陵散》麽?難得!甚為難得,本門主尚是初次聽到。”


    封龍飆一笑,道:“門主博學多識,不才獻醜了。”


    門主取過琴來,嫩指一撥,竟然也是這曲《廣陵散》,封龍飆聽來。覺得有說不出的奇妙,連連叫好。


    門主撫罷,笑道:“本門主於封少快處學得一曲,無以回敬。我這裏也有琴曲一支,請封少俠正之。”說罷,信手撥彈起來。


    杏雨潤春絲。


    柳風拂朝雲。封龍飆也學門主的舉動,操琴在抱,依心中方才所記,一一彈來,竟然半音不錯,彈至入破,忽覺神思恍忽,氣血翻滾,心線浮躁,“叭”地一聲,琴弦斷折了一根。


    封龍飆忙站起,誠懇說道:“不才愚昧,獻醜了,在高人麵前不自量力,門主見笑了。”,


    門主將的一擺,止住他的話語,說道:“封少俠,差矣!差矣,以封少俠自身功力,彈好這支《八仙降魔咒》原無問題。於琴一道,黃鍾、大呂、大叔、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為十二律。瑤琴之上,宮、商、角、微、羽是五音。黃鍾居一弦,乃為律藏髒腑,封少俠未曾撫琴,先想方才圍棋之失,對本門主高深揣測,恐再蹈複轍,心氣不足,猶黃鍾不正。黃鍾不正,音調豈複再繼?音調稍澀,便心虛氣浮,焉能再為律呂?”


    封龍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一傲一餒,皆取敗之因,敗因一明,怎能不欣然歡喜呢?


    下當封龍飆說道:“聽君一席肺腑話,勝讀十年聖賢書,在下當與門主浮一大白。”


    玉盤珍饈列八珍。玉盤一隻,小菜不珍。


    青旗沽酒趁梨花。


    青旗一麵,插於舟頂。梨花未開,倒是月中丹桂怒放。


    菜止一味。


    酒換八甑。


    司廚送上來一甑新酒,拍開泥封,封龍飆喝得意興正酣。


    門主歡然點頭;道:“封少俠,想必已喝出酒中三昧了?”


    封龍飆正色道:“酒,亦有君子酒與小人滿之別,正如門主所說俗與不俗。小人酒,狂呼濫飲,遇名酒則喜,遇劣酒則棄,心先無德,是以酒後失德也。君子酒者,心無幹柴,焉能燃起欲念之火,是以好酒亦劣,劣酒亦佳,酒過曲腸,其德更增。人不自醉,酒豈能醉人、天下醉人皆自醉之過也。是謂有味便是無味,無葉侵是有味,是為真昧也。”


    門主擊掌大笑,道:“封少俠所言字字珠璣,果然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不枉本門主屈駕之舉了。”


    封龍飆胸懷一片寬闊,宛如朗日清風,生機燦爛。


    封龍飆所待之酒,白水也。


    如此泛舟三日,日日暢懷,封龍飆收益頗豐。此刻,正與門主對座。


    門主道:“封少俠不想問一問本門之事嗎。”


    封龍飆道:“請講。”


    門主道:“本門曆代門主定下門規:凡本門弟子須勘破名利關,除門主由上代門主選定小童出任外,其餘弟子皆以年歲長幼:於本門功要天小決定升降,初人門者為護法,次之為掌門弟子,再次之舵主……,若做那普通弟子,須得六旬以上,於本門立下十大功勞方可求得。你道這是為何?門主總理門務,與世俗交結,俗務纏身,自是苦不堪言。那護法、舵主各有其職,難免俗務,勢必影響人品修為,故爾擇年細心無功者磨礪之。故本門上下人人以掙脫名枷利鎮為榮,無貪欲之念,無非分之想,無獻媚之隙,無爭奪之舉,尊普通為高格,鄙顯赫為低賤,為世人之所不為,想世人之,所未想,先世人之所不能先。爭下者,其品未必下;居高者,其品未必高。拋卻名枷利鎖,贏得完人高品,是本門門旨也。就是本門主,亦不能在門主住上超過十六歲,十六歲後便由門中公議,或為護法,或為掌門弟子,倘若得一舵主,便是本門絕無殊榮了。這番言語,原不可外傳,至使那些尚未受名利苦害之人猶豫,不能早日醒悟。是以本門依本門實力救官者予,欲將者拜將,將這些買名買利之俗物用來救濟貧民,贈送同道。由於本門門下高官、猛將、宿儒—名土坎坷來投,視升官發財如囊中之物,救者必應驗,是以俗務頗多。冒昧請封少快前來,皆因上上代幫主與令尊有通誼之好,恐少俠墜入名淵利川耳。”


    “名利門”無名無利。


    舟開走了。


    封龍飆也走了。


    司廚還在問:“他能掙破嗎?”


    門主說:“眼下不能!”


    將來呢?


    誰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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