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海東青。”最後的最後,大竹直二在他身邊蹲下來,伸手幫他闔上眼皮,用牧師給死人念悼詞的悲憫語調說。


    葉天不願閉眼,他想最後一次看清大竹直二那張俊朗與邪惡、天使與魔鬼完美混合的臉,但他竟連睜眼的力量都沒有了,上下眼皮都像是夾在書冊裏風幹後的葉子,幹硬脆弱,不再有任何生命活力。


    “隻有像你這樣優秀的中國人一個個倒下,一批批倒下,大和民族才有機會卷土重來。就像第一次、第二次中日戰爭中,正是由於中國內部各軍閥勢力的內訌、混戰,彼此攻訐,屢屢削弱,日本的堅船利炮、鐵甲騎兵才能獲得千載難逢的良機。和平年代,中日兩國間的戰爭將更隱蔽、更高深,隻有你我這樣的絕頂高手才有資格參與戰局,並最終決定民族命運。不客氣地說,這一次,我完勝,你完敗。海東青,我自從知道你的名字,就一直把你當做畢生唯一的對手,並盼望著,用你的血和骨頭,來磨礪我的名刀——”嚓地一聲輕響,大竹直二拔出了他的刀。


    葉天感受到了刀鋒的寒意,也立刻意識到,大竹直二要仿效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士們在敗者身上“刻名以銘記”,但他動彈不得,身體越來越僵直。


    “日本文化有雙重性,就像菊花與刀。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日本人愛美而又黷武,尚禮而又好鬥,喜新而又頑固,服從而又不馴,忠貞而易於叛變,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知道這段話出自何處嗎?是美國作家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與刀》。我在大學裏讀到這本書,作者的學識和能力令人驚歎,在書中栩栩如生地描繪出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的全貌,並推導出關於日本文化的具有決定意義的基本特征。所以這一次,我要在你右手手背上刻下一朵穿刺於刀尖上的菊花,它能證明,美軍最精銳部隊的代表海東青,曾是我的手下敗將……”


    刀尖劃過手背時,葉天感覺不到痛,隻是凝聚全部精神,在黑暗中反複告誡自己:“不能睡過去,不能死,戰鬥還遠遠沒有結束,不能睡……”


    日本人全部遠去後,葉天身邊變得一片死寂,連一絲風、一點水聲都沒有。


    “我要死在這裏了嗎?這樣的結局,還不如像海豹突擊隊的同袍們那樣,在伊拉克或是阿富汗戰死,遺像登上‘海豹英雄榜’,成為激勵新兵們的傳奇英雄。至少那樣一來,肉體死亡,精神卻化為永恒。”他渾渾噩噩地想。


    迷迷糊糊中,他記起了海豹突擊隊中的反麵教材案例“紅翼行動”。


    那是海豹突擊隊2005年在阿富汗遭受的一次慘敗。教官們反反複複地播放該真實事件的錄影帶給隊員們看,逐步逐條地指出該四人偵察小組犯下的錯誤,並且最終做出這樣的總結:“戰爭永遠比我們想象得更殘酷,作戰小組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出現哪怕是最微小的錯誤。小錯誤會讓隊員喪命,大錯誤會使我們全軍覆沒。各位,如果不想死的話,就多看看這些死者的慘狀,把頭腦中那根能保證你們活下來的保險繩拉緊一點,再拉緊一點!”


    海豹突擊隊的戰鬥文化中,一直把“知恥而後勇”列在第一頁上。失敗並不可怕,隻要能從隊友的失敗中吸取教訓,避免以後的流血事件,那麽之前犧牲的人就死得有價值。


    葉天費力地深思回想:“我犯了什麽錯誤?不該相信大竹直二,開始與虎謀皮之旅?不該下手留情,應在山洞內一槍射殺他?不該冒死誘殺百千蟲,使他再無後顧之憂……”可是,以上這些,都是他心甘情願做的。唯有如此,才能深入險境,發掘線索。


    他與大竹直二之間,是相互幫助、相互利用的關係。如今棋差一招,被對方搶先控製了局麵。歸根結底,大竹直二有無窮無盡的山口組忍者為後援,而他自己呢,隻有方純一個人,再加上身份明朗而目的不明朗的雪姬。


    “或許數年以後,海豹突擊隊將會有新的‘海東青’出現,九零後、零零後的新人們懷揣夢想加入組織,為了捍衛海豹的榮譽而戰。到那時,就再沒人記得‘海東青’葉天了,我的名字將和泥土一起腐朽成塵,而後不複存在。”不知不覺中,他覺得自己眼眶中有溫暖的液體滾動,然後,熱淚就從眼窩中滾向兩邊,沿著鬢腳,滲進發絲下。


    他怕的不是死在這裏,而是怕父仇未報,死得不甘心、不情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在不吃、不睡、也不動的情況下躺了十二小時,從外表看,就像已經失去了呼吸似的。偶爾,他腦海中會飄過方純的臉,有時近有時遠,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他想觸摸那張臉,但一分神之間,方純就不見了,隻剩滿天滿地、無窮無盡的黑暗。


    當他再次從半夢半醒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眼角餘光警覺地瞥見,一個矮瘦的黑衣人正從水中鑽出來,抹一把臉上的水,輕飄飄地走過來。


    “果然還有一個人留守,大竹直二心思縝密,是不會留下後患的。”葉天不敢大意,把全部力氣貫注於右臂,靜靜躺著,等待一擊必殺的時機。


    那人俯下身,扒了一下葉天的眼皮,便無聲地在旁邊坐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你醒了,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海東青的話,我會真的以為你已經死了。但你是海東青,所以很不容易死,在別人絕望時,仍然能突出怪招,翻盤獲勝。”又過了一段時間後,黑衣人冷冷地說,竟然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葉天睜開眼睛,頭稍稍一轉,就看到了渾身遮蓋於一件黑色防水披風下的那人。披風的風帽又長又寬,蓋過她的頭頂,把大半邊臉也遮住。


    “過獎了。”葉天沉重地說。他的右手手背火辣辣地疼,一顆心也因來自大竹直二的侮辱而陣陣刺痛。他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終有一天,會把這種恥辱百倍奉還大竹直二,贏回自己的尊嚴。


    “海東青,我很少聽大竹說佩服哪一個人,特別是佩服一個中國人。所以,當我從他嘴裏聽到你的名字時,感到萬分奇怪。我調查過你的資料,除了在伊拉克戰爭中受過褒獎外,幾乎沒有其它的實戰功勳。於是,我執意要跟你麵對麵一戰,看你到底有多麽強大?”女人撩開披風,露出了緊貼在大腿外側的兩柄日式中刀。


    “你是誰?我們沒有新仇舊怨,似乎……沒理由……決戰……”葉天動了動脖子,頸椎像是被凍僵了的魚骨,每扭動一個角度,都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日本人與中國人的決戰需要理由嗎?”女人陡然抽刀,雙刀在雙掌中旋轉起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刀花,並伴隨著殺機凜然的嘯風之聲。


    那句話讓葉天想到了某位國民黨高官的二戰回憶錄中留下的名言:“自古以來,為爭奪資源、關隘、子民、稅賦、田地而產生的鄰國攻訐從未停止過。無論是戰國七雄之爭,還是五代十國更替之戰,都是以‘並吞鄰國’為最高目標。進入二十世紀後,這種內戰的範圍迅速擴大,成為地球鄰邦之間的戰鬥。於是,利益驅使成了引發戰爭的天生魔鬼,隻要某一方沒被完全消滅,戰爭的導火索就不會最終熄滅。中國與日本之間,就是這樣一種‘天敵’關係,無論官方媒體承認不承認,兩國政府和人民都心知肚明。”


    “不需要理由。”葉天艱難地屈起左腿,膝蓋也已經不聽使喚,連續發出隻有重度關節炎患者才有的“嘎巴”聲。


    深穀中又靜下來了,那些怪蛇似乎消失在空氣中,再未現身過。


    “我等你。”女人揮手擲下一柄刀,當啷一聲落在葉天的右手邊。


    “我站都站不起來,怎麽決鬥……大竹扔下我,隻當我是死人一樣了,你不知道嗎?”葉天苦笑著,五指動了動,勉強碰了碰刀柄。


    “我可以等,直到你認為可以投入戰鬥了為止。”女人扔下另一柄刀,雙手攏在袖子裏,縮著脖子,一動不動。


    葉天閉上眼,默默地調整內息,抓緊時間全力做準備,迎接這場挑戰。他不想死,但隻有對方橫屍刀下,他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本來是絕對不肯分心的,可大熔爐的絕頂處忽然又響起了詭譎莫名的歌聲,迅速鑽進了他的耳朵裏。忽然間,他聽懂了其中一句,發音為“朗卡”和“惹巴”,有時單讀,有時連讀。在藏語中,“朗卡”是“旅途”的意思,“惹巴”是“希望”的意思。如果將這一句當做藏語,連起來就是“旅途的希望”之意。


    葉天有了這樣的發現,精神一振,感覺已經找到了揭開穹頂秘密的鑰匙。聽著聽著,他覺得那歌聲睿智而空靜,婉轉且悅耳,臉上竟然露出了會意的微笑。與大竹直二同行時,他的心情一直極度緊張,因為既要提防穀底的未知危機,又要謹防身邊半敵半友的人,所以根本不能靜下心聽那歌聲。到了現在,他失去了一切,甚至連尊嚴也被敵人踐踏於泥土之中,沉到無法再低,糟到無法再壞,正如佛家所言的“四大皆空”。於是,他的心扉徹頭徹尾地打開,迎接那歌聲的來臨。


    “旅途……希望……希望的旅途……旅途的希望……”那歌聲反複響著,並且蘊含著強烈的召喚之意。


    “十個太陽。”女人的聲音再次傳來。


    葉天不必費力去看,就知道對方說的是十個光斑的事。


    “這裏的一切都透著古怪,鬼門前輩的異變現象更是聞所未聞,在這些神秘莫測的力量麵前,人類是多麽渺小啊!如果沒有大竹家族這些蓋世奇才,堅強地撐起大和民族的希望,日本島還能指望誰?”女人喃喃地說。


    葉天從這段話裏一下子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低聲接下去:“能被霧隱派忍者如此稱讚,大竹家族的人的確應該滿足了。閣下是大竹直二身邊的第一忠臣霧隱瞳吧?昔日的山口組東京暗殺團老資格殺手,擅長使用霧隱派的夜襲術與鬼刀術……”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眉頭緊緊地擰起來。一旦發現了探索大熔爐秘密的新路,他心底的求生之意立刻沸騰起來,但他很清楚,麵前這個黑夜暗魅一樣的女人是絕對不好對付的。


    霧隱瞳做殺手十五年,日本東京警視廳留下她的案底超過六十宗,資料疊放起來足有兩尺。但是,直到今天,她仍好好活著,令東京警察顏麵掃地,無可奈何。據幕後消息稱,霧隱瞳暗戀大竹直二,這種“姐弟戀地下情”的關係才是她始終位列後者身邊第一忠臣的真正原因。


    “我是。”女人沒有故意掩飾自己的身份。或許她覺得葉天終將是個死人,所以毫無顧忌。


    “他不該把你留下的。”葉天話外有話。


    “他隻是要我看著你死,等你沒有呼吸了,就退出去。我們的人在山腹秘道中設置了三道斷龍石,專人看守機關。如果不能答對‘清酒洗愁腸’的口令,斷龍石立刻放下,徹底封閉通道。海東青,你聽懂了嗎?我把生還的密碼說出來,就是激勵你拿出真本事來,贏一張回到山外去的通行證。”霧隱瞳嘩地一聲掀掉了風衣帽子,露出了一頭黑得發亮的長發。剛剛潛水時她的頭發被打濕,到現在都沒幹透,濕漉漉地泛著水光。


    毫無疑問,她是個典型的日本美女,細眉、大眼睛、修長鼻梁、紅潤的嘴唇,兩腮左右各有一個深深的梨渦。這樣的女人,根本不應該加入黑道,而是進軍日本繁榮的娛樂圈,成為萬人矚目的影視明星才對。


    “他說過,一定要你死。我對他的命令稍作改變,給你一個挑戰的機會——挑戰我的‘夢靨鬼見閃魂一殺’。不要讓我太失望,雖然中國人一直都讓我們日本人失望,但我很期待看到一個受過美國高等教育的中國人能有所不同。”繼而,霧隱瞳脫去了風衣,露出裏麵那身黑色忍者服來。那件衣服的胸口用白線繡成圓圈,圓圈中繡著一個一尺大的“霧”字。


    葉天苦笑更深,橫移右臂,吃力地反手握住刀柄,麵對這個成名已久的山口組女殺手。那柄長二尺四寸的日式中刀有著完美的刀脊弧線,握柄處還精心地纏繞著金銀絲扭成的防滑繩,刀身重量恰到好處。


    “據說,霧隱忍者對於武器的選擇是最嚴苛的,二代、三代高手中有很大一部分既是殺手,又是冠絕一時的鑄刀師。其實,中國武者與日本武者一樣,對那些著名的鑄劍師、鑄刀師以及他們錘下鍛造出來的名刀名劍,心存敬畏,仿佛此刻握住的,不是一柄武器,而是大師們的嗜武之魂。刀與劍,不分正邪,亦正亦邪,隻看使用它們的人是正是邪。”葉天艱難地坐起來,然後單手撐地,成半跪姿勢。


    霧隱瞳不驚、不怒、不喜、不懼,更不俯身拾刀,就那樣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我準備好了。”葉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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