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那女孩子走吧,把他留下,好讓我把曆史和知識過渡給他,永久地流傳下去。”鬼門張開雙臂,雙掌扣住了大竹直二的太陽穴。後者被他的長發牢牢縛住,猶如封閉在巨繭中的蠶蛹。


    “咯咯,咯咯”,大竹直二喉頭不斷發出怪聲,但他的頸部已經被拇指粗的一縷灰發纏住,並且不斷收緊,頃刻間就要氣絕而亡。


    砰的一聲,短槍射出的子彈穿過那縷頭發,解除了大竹直二的危機。


    “咳咳咳咳……這家夥是……瘋子,通過他的身體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但我覺得那些並不是他的思想,而是屬於……屬於這個石堆的。石堆不是終點,終點無限深遠……”大竹直二喘了口氣,急促地叫著,臉上沒有恐怖的表情,卻恰恰相反,充滿了神往、渴望、詭奇的幹笑。


    “不要被他蠱惑,我們該撤出了。”葉天嚴肅地說。


    “撤出?我們為什麽要撤出?我所追求的,就是現在這種狀態。隻要再向前一步,我就能成神,淩駕於人間萬象之上,成為人類世界的主宰者……”大竹直二喃喃地說。他扭了扭頭,像鬼門一樣,咬住一縷斷開的頭發,大口咀嚼著。不過,隻過了幾秒鍾,他的表情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五官扭曲,目眥欲裂。


    第十章 鬼門心境


    “為什麽不行?難道我也要像鬼門十兵衛一樣,被壓在這裏,成為半石半人的怪物?不,我要向前走,一定要向前走,給我機會……”大竹直二怒吼著,瘋狂地扭動著身子。


    “錚錚錚錚”數聲過後,纏住他手臂的頭發被連續掙斷,他的雙手立刻解脫出來,在頭頂胡亂揮舞著。看他的樣子,是被某種力量拒絕後,萬分失望,惱羞成怒。


    葉天即使垂下右手,拖住了大竹直二的左臂,發力上提。


    鬼門的頭發也被扯動,兩下裏一較勁,葉天立刻發現,原來頭發並不僅僅是“頭發”,也不是屬於鬼門一個人,而是來自於他身下的石堆。或者更精確地說,“頭發”是石堆深處的脈絡鑽入鬼門的身體,又從他頭頂直穿出來,越伸越長,盤繞在一起,用“觸須”來給它們命名似乎更合適。


    觸須上傳來的撕扯力道大得驚人,葉天單臂無法與之抗衡。


    “不要逼我!”他大叫一聲,左臂下探,腕底反握的小刀霍地揮出,一路切削亂發,直至將大竹直二身上的束縛全都割斷,把他拉上來。


    斷掉的觸須落了滿地,卻不肯消停,而是每一截、每一段都痛苦地扭曲著,猶如剛被一截兩段的蚯蚓。


    “他真的是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成不了神,也還不了俗,就在這裏半死半活、半石半人、半神半鬼地活著。我以為自己也能借著那些頭發,與這座大山溝通,成為……成為……”大竹直二的臉突然一紅,訕訕地幹笑起來。


    “貪婪讓人迷失本性,但很多人明明知道,卻又無法抵抗誘惑。心魔一動,後患無窮,不是嗎?”葉天冷笑,不願再看大竹直二的窘相。


    “成神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換了是你,也無法抵禦。做人,那麽辛苦,那麽渺小,猶如草地上的螞蟻;成神,禦風而行,餐風飲露,是多麽自由快活啊,隻是——”大竹直二沒再說下去,但卻意猶未盡,顯然仍舊惦記著“成神”的事。


    “隻是什麽?”葉天追問。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成神,這件事太奇妙,我隻能參透一半,就像他一樣。如果不是你及時救我出來,隻怕要變成第二個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了。”不知不覺的,他認同了鬼門所做的那個比喻。


    在《西遊記》中,孫猴子被擒、被壓、被解救這一係列變化,都是上天注定,正因為有了挫折、隱忍、反思的過程,他才由無法無天、無所畏懼的齊天大聖變成了護持唐三藏西天取經的鬥戰勝佛。日本人對中國的曆史文化全盤接受,像鬼門十兵衛、大竹直二這種熟知四大名著典故的人,不在少數。


    葉天苦苦思索了一陣,忽然俯下身,低聲問:“鬼門先生,你需要什麽樣的幫助?這世上人人都需要幫助,你也不可能例外。我猜,你一直充滿希望地活在幽深的地底,是因為知道有一天,會有人來救你、幫你,對不對?”


    鬼門呲牙笑了笑,他的牙齒、舌頭竟然也是青灰色的。若是保持一動不動姿勢的話,與一具西安出土的兵馬俑無異。


    “自從你被困後,我們不是你看到的唯一的地球人,對嗎?之前一定有人來過這裏,對嗎?”葉天又問。


    大竹直二被點醒,急著插嘴:“是,裴鵲來過這裏,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鬼門沒有回答,隻是嘻嘻怪笑。


    隨即,大竹直二搖頭否定自己:“不,不可能是裴鵲。他沒到過這裏,否則的話,攝像機裏一定會留下記錄。鬼門前輩,請一定不吝賜教,告訴我們真話。”


    鬼門用下巴點了點身前,用冷漠、嘲諷的口吻回答:“要想知道答案,就跳下來,到我身邊,讓我來告訴你。”


    大竹直二稍一猶豫,葉天當機立斷,一下子躍進這個大凹槽裏,麵對麵站在鬼門身前。一瞬間,所有的斷發都遊動起來,打著卷湧向葉天。


    如果說鬼門還是一個“人”的話,幾十年不換衣、不洗澡,身上的氣味一定令人難以忍受。奇怪的是,與他近在咫尺的葉天,什麽醃臢氣味都聞不到,仿佛麵對的隻是一塊靜置了七十年的石頭。


    “有人來過……”鬼門陰森森地笑著。刹那間,他的頭發再次飄舞起來,如同魔鬼高高舉起的幾百隻長爪。


    葉天沒有躲,也沒有叫,隻是精神內斂,氣守丹田,任由長發和斷發撲上來。


    “這是我最好的機會了,讓我成神,或者讓我離開,不能總這樣不明不白地困著我。我受夠了,受夠了……”刹那間,葉天聽到了鬼門最真實的“心聲”,也體會到了對方的無奈與痛苦。表麵上看,鬼門困居此地,能夠平靜地與外來者交談,偶爾甚至流露出對自己這種生命狀態非常滿意的樣子。但是,隻要他還是“人”,沒有“成神”,就一定會有人的思維模式,不甘心受困,陷入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境地。


    “說說看,之前到過這裏的是誰?”大竹直二忍不住再次插嘴。


    葉天的腳底原本是堅硬的岩石,不知何時,岩石變軟了,雙腳像是踩在春天柔軟的麥田裏一樣。既是麥田,必有茁壯生長的麥苗。他立刻感到,無數細長的東西從腳底升起,貼著他的皮膚侵入衣褲內,迅速升至頭頂。他想扭身避開入侵者,但鬼門的頭發已經收緊,令他全身被縛,掙紮不得。


    嘩的一聲,那些東西沒過了葉天的頭頂,在凹陷處的頂上結成了一個細密、敦厚的灰色頂蓋,把大竹直二擋在外麵。


    頂蓋下變得一片昏暗,葉天的視覺無法再起任何作用。起初,他還能聽到鬼門粗重的喘息聲。到了後來,聽覺也失去了作用,腳底三搖兩震,他的腦子立刻變得混沌迷糊,不辨東西。


    “此行關係重大,鬼門,我授予你生殺大權,一旦發現大竹神光和火神的動機不純,當場格殺勿論。要知道,中日之戰如火如荼之際,我調動了那麽多黃金去做這件事,實在是有違常識。陸軍部的大臣們都勸我停止這次愚蠢的行動,把國庫裏的黃金用來購買更多武器和軍備,送到中日之戰最前線去。我最終決定這麽做,肩上擔著的壓力,比十座富士山更重……”


    葉天聽到了一個中年男人絮絮叨叨的聲音,說的全是日語。


    “鬼門,你說老實話,對‘超級武器’怎麽看?為什麽迄今為止隻有火神一個人發現,也沒有任何佐證,大竹神光憑什麽相信他?我詳細地問過重光葵,據他說,大竹神光被稱為‘武器狂人’,畢生隻癡迷於研究武器,對於中日戰爭的勝負對錯絲毫也不關注,反而醉心於製造最快速、最高效的殺人武器。這樣的人,一旦被敵人爭取過去,一定是我們的大麻煩。所以,不管這件事是什麽結果,我都不想聽到他活下來的壞消息。”男人又說了一陣,我已經意識到了他的特殊身份。


    稍後,我聽不到鬼門的回答,但能感受到他心裏想的東西。


    他的想法是:“如果我能找到超級武器,為什麽還要回到這個地方來,聽從天皇的領導?隻須投身於阿拉伯石油小國,自立為王,無拘無束,豈不快哉?陸軍部的士兵在前線血拚,跟中國軍隊死戰;文官們卻在大後方喝酒聊天,與賣唱的歌伎們拉扯調笑。我受夠了,受夠了……”


    葉天心中又震驚又凜然,因為他感受到了鬼門心中壓抑不住的怨氣和憤懣。


    天皇絮絮叨叨地說著,鬼門又在想:“戰爭持續了這麽久,日本的國家儲蓄已經被完全掏空,變成了一個空殼子,國家的命運被捆綁在熊熊燃燒的戰車上,未來一片昏暗,但卻隻能前進,不能後退。如果像‘長沙會戰’那樣的慘敗再發生數次,陸軍部的精英部隊就會損失殆盡。此消彼長之下,中國軍隊將展開全線反攻,把離開日本本土的兵力全都吃掉。那樣一來,別說是侵略戰一敗塗地,連本土也會被敵人占領,大和民族失去最後的立足之地……”


    葉天猜到之前說話的日本男人就是天皇本人,作為天皇寵信的侍衛長,鬼門私下裏腹誹,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事。


    “原來,我已經侵入了鬼門的記憶,他腦子裏想著的,我全都知道。”葉天轉念一想,心情變得異常複雜。


    “鬼門,火神那家夥竟然奢望娶公主為妻,他算什麽東西?東京的名門望族幾百家,任意一家的子弟都很優秀。隻有他們,才配得上公主。所以,事情一結束,就讓他人頭落地,別再讓我看見他!”天皇抑製不住怒火,大聲吼叫著。


    忽然,葉天聽到了沉重的腳步回音,那也是鬼門的記憶。


    “就是這裏了嗎?年輕人,你是怎樣發現這地方的?你描述的怪蛋的尺寸那麽大,石門上的孔那麽小,如何才能把巨蛋運出去——啊,什麽聲音?是歌聲……”鬼門的記憶突然變得混亂起來,瘋了一樣地向著某個方向奔跑,如同鬼魂附體。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畫。


    那時候,鬼門想的是:“人類絕對沒有力量造出這裏的恢弘建築來,那一定是天神的力量。在天神麵前,人類渺小如蟻,不值一曬。隻有皈依天神,信奉他們,才能得到精神與肉體的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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