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聖人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能在瀘沽湖遇到你,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幸事,沒有好菜待客,豈不失禮?”大竹直二向前探身,右手五指罩住味噌湯的黑陶小碗,伸長脖子,深深地凝視著葉天。


    簫聲突然頓了一下,出現了一個完全走調的音節,似乎花輪書的手指無意中按錯了一個指孔。


    葉天的心也隨著那個錯音一下子懸起來,提到嗓子眼上。他敢斷定,是大竹直二那個伸直脖子的動作,幾乎要在瞬間引發花輪書的攻擊。當然,他也相信,大竹直二不過是故意誘敵,隻要花輪書妄動,就會墜入圈套。看似專心燒火煮菜的雪溪千代子,很可能就是狙殺花輪書的獵手。


    “我餓了。”葉天拿起筷子,挾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裏,大口咀嚼。


    大竹直二向花輪書擺了擺手:“好了,你先下去吧。”


    簫聲停了,花輪書彎腰退下,始終沒敢再次抬頭。直到她退出去,簾幕再次垂落後,葉天才攤開汗津津的掌心,替她慶幸逃過一劫。究其實,在大竹直二、梅森將軍這些大人物的複雜對弈中,花輪書之流隻是棋盤上盤旋廝殺的棋子,命運無法自主。


    “雪溪千代子,你也下去吧,通知所有人,全都聽候柚子的差遣,她說的話,就等於我親口所說的。”大竹直二沉著臉說。


    當帳篷中隻剩葉天和大竹直二的時候,他們就沉默地吃飯,再也沒說什麽。很快,滿桌菜肴被消滅掉一半,鐵罐裏的營養粉也被倒進味噌湯裏,喝得一點不剩。


    “我動用了火焰噴射器和鹽酸噴霧器,消滅了可見範圍內的全部怪物。現在,我埋伏了兩隊人,分別守住麵具石門的兩側,確保咱們撤退時不會遇到麻煩。我斟酌了很久,選擇了德國造超強麻醉槍來對付怪蟒,還有美製特種防護服、美製超韌性攀岩索以及微型攝像機、加強信號對講機,希望你能用得慣。現在,我向天照大神發誓,在回到這座帳篷之前,絕對會跟你精誠合作,如同生死兄弟。”大竹直二鄭重其事地說,然後直視葉天。


    葉天歎了口氣:“我以父親的在天之靈起誓,返回此地前,精誠合作,互為強援,生死與共,絕不後退。”


    兩人四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足足握了一分鍾之久。


    “如果你也能加入山口組該有多好?我們兄弟聯手,哪有翻不過去的火焰山?”大竹直二真誠地感歎。


    葉天自然不會加入山口組,更何況,兩人的戰鬥組合也僅限於從離開帳篷到回到帳篷那段時間。“走吧。”他淡淡地說。


    於是,兩人全副武裝,啟程進入山腹。


    轉入地下台階前,葉天停步,望著幽長空曠的甬道,雙手合十於胸前,為那些被自己高速絕殺的忍者們默哀一分鍾。死亡無處不在,當他和方純被困此處時,也曾無比絕望過。人的生命曆程中,有時候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忍者以完成主人的命令為己任,死於強敵手中,死而無憾。在戰場上死,死得其所,也是他們的光榮。外國人永遠無法理解日本的忍者文化,他們是永遠充滿信心和使命感的冷血勇士。”大竹直二平靜地解釋。趁葉天默哀的空當,他在台階上坐下來,用力緊了緊鞋帶,重新係好。


    此時,他們從頭到腳都在亮銀色防護服的包裹之下,全封閉式的風鏡暫時卡在額頭上,一進入危險區域,就會落下來護住雙眼。這種裝備,來自於美國航天局屬下的工廠,能夠抵抗高壓、高溫和高輻射,並能防刀刺、防水浸。


    “寧死也不肯抗命的人是值得尊重的,我雖然不理解忍者文化,但也明白,能夠統率這些人的,一定不是等閑之輩。”葉天話中所指,就是大竹直二。在中國人的戰爭哲學裏,元帥和首領總是處於“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位置,很少像大竹直二一樣親自衝在前頭。


    “走吧,去看看已經屬於我們的鑽石,如果把它們全都變現,足夠買二十枚俄羅斯製高爆導彈了。”大竹直二對於葉天的褒獎不感興趣,大步下了台階,走在前麵。


    台階上的確不再有怪物,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淡淡的酸霧。兩人到達麵具石門時,鹽酸味更重,另外又添了動物烤焦的糊味。不過那些都不重要,因為石門前的地麵上鋪著一件血跡斑斑的黑色夾克衫,一小堆鑽石、金剛石攤在上麵,足有三四百粒,靜靜地閃爍著熠熠的精光。


    那種夾克衫是老閻、老曲手下穿過的,那些人失去了首領的保護,又遭到忍者們的襲擊,百分之百永遠地長眠於山穀中了。他們躍下山穀,奔向鑽石時,憧憬著的是成為百萬富翁的炫亮未來,完全忽視了身邊的危險。無知者無畏,無畏者速死,這就是江湖人的生存規律,亙古不變,永遠適用。


    大竹直二蹲下去,沒摘手套,雙手捧起鑽石,任由碎鑽從指縫裏流瀉下去。


    “喜歡嗎?拿去。”他扭頭看著葉天。


    葉天沒回答,那些帶血的鑽石隻能誘惑盜墓者,對他毫無吸引力。


    大竹直二抬起頭,麵對那看似木訥、空洞的麵具,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它好像是在嘲笑某件事、某個人,也許在諸神麵前,所有人類以及人類的活動都是可笑的。甚至說,當我們站在這裏商談如何進入大熔爐時,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它嘲笑,正如西方諺語所說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初次到達此地時,葉天就詳細觀察過麵具,對它五官的所有細節閉著眼睛都能描摹出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麵具額頭的方孔上。


    “怎麽不說話?”大竹直二又問。


    葉天向左右望了望,答非所問:“你的人呢?全都隱蔽在懸崖下麵嗎?”


    大竹直二點點頭,帶頭向右側走去,一直到了斷崖盡頭。崖下黑魆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也包括大熔爐渾圓的豎直邊緣。上次葉天離開時,那些被鑽石饞紅了眼的年輕盜墓者們,就是從這裏撲下去,奔向寶石微光編織成的夢幻泡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葉天合掌,低聲自語。鑽石誘人,迷失本性,使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最終在無邊煉獄裏化為灰燼。長生者,是因為耐得住寂寞,經得起誘惑;短命者,則無時無刻不蠢蠢欲動,成為伏屍於老鼠夾下的碩鼠。


    “善心動不了惡魔,北狼司馬麾下,差不多都是要錢不要命的凶徒,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幾條人命,個個死有餘辜。他們死在這裏,是天意昭昭,替冤魂索命。”大竹直二說完,撮唇呼哨,三長四短的尖厲哨音刺破黑暗,遠遠地傳播開去。


    隻隔了十秒鍾,崖下近處便有了回應,呼哨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全都是一長一短。從哨音判斷,崖下大約埋伏著五十人以上。


    “有他們在,配合必不可少的高科技武器,即使有新的怪物出現,也絕不會斷了咱們的退路。”大竹直二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通算起來,死於神巢、山洞、長廊的日本人超過百人,再加上駐紮此地兩邊斷崖的百人,還有山外三大女殺手統領下的幾十人,合在一起,接近三百人。反觀司馬、老閻、老曲帶來的,卻還不到五十人。可見大竹直二所做的準備超過司馬,才取得了現在的成功。


    “佩服。”葉天衷心地回應。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搏虎盡全力、搏兔亦要盡全力”的說法,在任何一件事上,如果不能做到“竭盡全力”四字,招致失敗的可能性就將大大增加。


    兩人回到石門前,葉天從腰帶上摘下撓鉤套索,走近石門,嗖的一聲擲出,三爪撓鉤恰巧鑽進麵具額頭上的方孔裏。他抓住垂下來的套索,使勁拉了三次,確定已經掛得十分結實,然後雙手、雙腿並用,向上攀援,隻躍升了八次,就鑽進了方孔。


    “來吧。”他抖了抖套索,示意大竹直二跟上來。


    “喂,慢點,等我一會兒。”大竹直二正在仰望著麵具。像裴鵲一樣,他們的攝像機也是固定在頭部,看到哪裏,就會拍到哪裏,視線所及之處,全部錄下。


    葉天隻好停住,從高處向下俯視。他希望山口組是最後一隻黃雀,不要再出現另外的黑道勢力,從外圍向內掩殺,再次製造山口組掩殺盜墓者們的慘劇。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太多複雜變化,已經讓葉天不敢奢求太多。


    “我感覺這麵具正在發生變化,它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明顯。”大竹直二猶疑不定地說,同時後退幾步,上上下下地向前打量。


    葉天無法自上而下看清麵具,當然也無法理解大竹直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不過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些異樣的響動,立即側轉身體,一邊凝視方孔的另一端,一邊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諦聽。


    他所擁有的柔術功夫,足以令他在狹小空間內恰到好處地收縮身體,做出常人無法想象的閃轉騰挪動作來。


    第二章 長驅直入


    “又是歌聲,裴鵲攝像機裏錄下的歌聲!”葉天渾身的汗毛陡地倒豎起來。


    方孔盡頭,隻能看見昏暗朦朧的白光,那是自然發光的洞壁所致。那聲音斷斷續續的,音節有時候低沉簡單,有時候高亢多變,近似於歌劇院裏的美聲演員們的歌聲。最令葉天不解的,是分不出發出聲音的人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發生者使用的是何種語言。


    他深吸了一口氣,過度緊張令他的喉結上下滑動時發出突兀的“咕”聲。


    “應該去看個究竟,看看到底是誰藏在那指天畫地的大熔爐裏,是妖魔鬼怪嗎?還是史前怪物……”在前所未有的駭然疑懼中,葉天後背上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皮膚上。


    按照常識推斷,要想在某個巨大的空間內發聲,必須借助於麥克風和大功率音箱。否則,聲音一出口,就被空氣溶解,稍遠一點的人就無法聽清。現在葉天聽到的歌聲,既宏大,又飽滿,充滿了立體感和磁性。如果不顧現實環境,隻是閉上眼睛傾聽,會誤以為身在音響設備一流的歌劇院中欣賞高水平表演。


    “那是不可能的,這裏沒有麥克風,也沒有音箱,也不會有……操著莫名奇妙語種的歌者現場表演……”他知道,外麵唯一存在的,就是披著黑白雙層鱗甲、遨遊於虛空之中的怪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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