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想進去,就聽到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在這附近才對啊?不會錯的,一定不會錯的。找了這麽久,馬上就要摸到黃金堡壘的門檻了。不能放棄,絕不能放棄啊,再加把勁,也許就能大功告成了。”


    他俯下身,一隻手按在地圖上,一隻手指著老羊皮,仍然自言自語:“看,鞋帶洞、鬼叫林、打擺子河、叫花子崖頭這四個地方兩兩相連,中間交叉的地方,就是入口。那麽就應該在……應該在正西兩百步左右。”


    我記起來,下午的時候,他曾在營地正西盤桓了很久,把山路兩邊的雜草都踩平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在尋找一件重要的東西。


    稍後,金山猛卷起老羊皮,小心地塞進口袋裏,然後,他從腰帶上拔出雙槍,仔細地檢查了子彈狀況,再插回去。


    “我一定要找到那裏,淘金幫的兄弟辛辛苦苦幹十年,都趕不上黃金堡壘的一個零頭。黃金是鬼子搶來的,現在該是他們往外吐貨的時候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我金山猛做不到的事,絕對沒有。”他從地鋪上抓起皮襖,胡亂披在身上,轉身向外走。


    我閃在帳篷邊的暗影裏,看他走出來,一路大踏步地向西去。


    營地四麵布置有三層流動哨,哨兵跟他打招呼時,他隻是點點頭,幾分鍾內就出了營地,踏上了向西的羊腸小道。


    我沒有多想,立刻跟了上去,希望能盡可能地幫到他。我們的年齡雖然相差極大,可我堅信,如果能嫁給他,就一定是無比幸福的。


    很快,他就走到了之前自語過的交叉點,那是一片枯黃的草地,約十步見方,周遭全都是風化的山石。他站在草地中央,絕望地擂著自己的胸膛,嘴裏發出野獸受傷後的嗥叫聲。月光把他的全身都鍍上了一層銀白色,遠遠望去,仿佛一尊銀鑄的雕像。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但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到?我已經窮盡了方法,卻一無所獲。”他在草地上轉圈,彎腰抱起一塊巨石,嗨的一聲擲向一邊,發出轟然悶響。那一刻,我感覺他就像西楚霸王項羽那樣,空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勇武,無法突破“時不利兮騅不逝”的困境。


    後來,他向山石後麵繞去,一路喃喃咒罵著。


    我躲在一棵山槐樹後麵,靜靜聽著,覺得金山猛的所作所為真是可笑,畢竟我們淘金幫目前積累的財富已經足夠多了,沒必要為了黃金堡壘那種虛妄的傳說再大費周章地進山。自從黃金堡壘這一傳說散播於江湖之後,西南地區已經有十幾個幫派、近百名江湖大佬因此喪命、失蹤,淘金幫也不例外。現在我明白了,金山猛帶我們進山消滅日本鬼子餘部隻是幌子,真正目標,就在黃金堡壘上。


    我走出藏身地,想追上去叫住金山猛,勸他回營地去。


    金山猛的咒罵聲越來越遠,接下來突然間就消失了。我以為是他發現了什麽而住口了,立即伏低,耐心地諦聽著。十分鍾後,我聽不到他的任何動靜,隻能走出去看。但我繞過山石繼續向西時,卻沒有發現他的身影。我搜索了一大圈,沒看到他,於是趕回了營地。


    奇怪的是,直到天亮,金山猛也沒回來,空氣一樣人間蒸發了。


    我急壞了,把手下弟兄們全都撒出去,翻開每一塊石頭、每一綹草根,試著找尋金山猛的下落,但是最終,我們不得不放棄了,因為他確實憑空消失了。這一下,弟兄們全炸窩了,以為是遭了小鬼子的反擊暗算,當即把我們先前捉到的十二名日本俘虜開膛挖心,吊在金山猛消失之處的山槐樹上。


    駐紮三天後,金山猛也沒有回來。總舵那邊的副幫主命人送來消息,要我們全體返回。我讓其他人回去,自己留在原地。當天,我詳細地繪製了方圓三公裏內的地形圖,認定金山猛是在以上範圍消失的,因為他在十分鍾內不可能走得太遠,也不會冒險遠離營地。然後,我帶上幹糧和睡袋,沿著他消失時的線路一步一步踱過去。在我腳下,隻有碎石、草根、沙土,連土鼠和豬獾的洞都極少見,就更不用說能藏得下一個彪形大漢的陷阱了。


    最後,我走到了一個有著三棵歪脖子樹的地方,樹旁橫放著一塊五尺長、兩尺寬的條形青石。或許是山中的獵戶、采藥人經常在此休憩的緣故,青石表麵已經磨得發亮。我慢慢坐下,一邊敲打著酸痛的小腿,一邊取出幹糧和水壺,準備吃晚飯。


    那時候,東天上的月亮已經升起來,淒清地映照著死寂的山林。四周樹梢上,偶爾有貓頭鷹“咕咕喵、咕咕喵”的夜啼聲傳來。我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沮喪感,因為當晚如果早一步叫住金山猛的話,就什麽也不會發生了。他是我喜歡上的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裏的位置不亞於天上的太陽。他一走,我的少女世界就整個地黯淡了下來。


    “嚓嚓、嚓嚓”,我的背後突然傳來了堅定有力的腳步聲。


    我的心頓時一陣狂跳:“是他,是他回來了!天哪,上天看我苦等不易,可憐我,終於把他送回來了!”


    第八章 玉修羅六十五年前的回憶


    我倏地回頭,月光下,身後走來的那男人頭上竟戴著一頂日軍戰鬥帽,身材比金山猛略高、略瘦,右手按在腰帶左側懸掛著的日式戰刀刀柄上。我丟下水壺,反手拔槍,但對方的動作快到極點,嗖的一聲,雪亮的戰刀就貼住了我的喉嚨。刀刃上的寒氣襲來,令我的心如同墜入了冰窟窿一般。


    “支那人?淘金幫的人?”他用流利的中國話問,然後繳了我的短槍,單手撤掉彈夾,拋向樹林深處。


    “你……是你殺了金山猛?”我立刻把日本兵的出現與金山猛的失蹤聯係起來。


    “金山猛?那個淘金幫的龍頭老大?不,我沒殺他,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他說。


    我瞪著他,牙齒輕輕咬住舌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想受辱,就隻能咬舌自盡。可惜的是,我沒能找到金山猛,反倒搭上了自己的一條性命,實在是愚蠢之至。


    “你在找他?”他微笑著問。


    “你管不著。”我不想多說,之前看多了日本鬼子掃蕩時燒殺奸淫的慘烈場麵,目前這種噩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說什麽也白費了,自盡就是最痛快的解決方式。


    “如果我要說,他已經被我活捉了,你信不信?”他又問。


    他的五官輪廓清晰,眉目算不上清秀,卻與平時凶神惡煞一般的日本軍人迥然不同,特別是向我眯起眼睛微笑時,鼻尖微微皺起來,讓我感到非常溫暖。


    “不信,金山猛是西南江湖上第一流的格鬥高手,平生經曆大小三百戰,長勝不敗。憑你,怎麽可能活捉他?除非是你們使詭計算計他!”我立即替金山猛辯解。當然,我說的全是實話,在西南大山裏,一提到淘金幫金山猛的大名,人人都要挑起大拇指讚一個“好”字。


    日本兵翹著一邊的嘴角,若有所思地反問:“第一流?他真的有那麽厲害嗎?我總覺得,你們中國人太擅長於自吹自擂、誇大其詞——”他的右腕輕巧地抖了幾下,戰刀繞著我的喉部、後頸、耳後、頭頂轉了一圈,然後唰的一聲插回刀鞘裏。


    刀刃帶來的寒意未消,石板上已經飄落了絲絲縷縷的亂發。黑的發,在青色的石板上稀稀疏疏地自然擺開,竟然布成了一幅似像非像的圖畫。圖畫中,有長亭、古道、夕陽、遠山,也有亭外草地上舉杯的行人、道邊等候的車馬……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種詩篇歌詞裏的刀法,你們中國人是永遠都領悟不到的。中日兩國是一衣帶水的鄰邦,文化、武力本來相差無幾,但你們的表現,卻實在令人失望。小姑娘,我從不自吹,但如果你能找出一個中國人來打敗我,我就徹底服了,剖腹謝罪。”他先輕聲唱了幾句,然後充滿不屑地說。


    我見慣了淘金幫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刀砍人的好漢,卻從沒見過用頭發作畫的男人。一瞬間,我心裏的某個角落被深深觸動了。


    這首《送別》歌的歌詞清新淡雅,情真意摯,我曾在無線電中反複聆聽過,並為此著迷不已。作品中充滿了哲人的智慧、憂思和悲憫,充滿了對生命的思索。長亭、古道、夕陽都是離人眼中所見,景物依然如故,但人在別時,聽起來就倍感淒涼。中國人的歌從一個日本人嘴裏唱出來,自然、唯美、和諧,讓我漸漸對他充滿了好感。


    “小姑娘,你走吧,大好青春年華,不必虛擲於這場戰爭中。”他說。


    我有些詫異,因為日本軍人暴虐成性,一看到中國女孩子,就絕不輕易放過。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山野嶺之中,他可以做任何事,而我卻無從反抗。


    “你肯放我走?真的?”我遲疑地問。


    他點點頭,俯身撈起一根幹枯掉的狗尾巴草,悠閑地叼在嘴角上。


    “那麽,一起放了金山猛好不好?他是我們淘金幫的幫主,隻要你肯放他,我們定會重謝。”我仍記掛著金山猛,但對他的感情已經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日本兵搖搖頭:“你弄錯了,我並沒有抓他。”


    我以為他在說謊,馬上說:“你放了他,我給你金條,可以嗎?”


    日本兵鄭重其事地搖頭:“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抓到他。”然後,他就微笑著轉身,銜著那根枯草離去了。


    我愣了一陣,猛省過來,立刻渾身都是冷汗。此地有一個日本軍官,附近必定有其他日本兵在,我得趕緊離開並通知其他兄弟。接下來,我用最快的速度沿路追趕大隊,三小時候後,在一個名為閻王灘的河流拐彎處,看到了大隊兄弟們的屍體。他們的屍體遍布灘上、水邊、水裏,流出的鮮血把二十步寬的河麵都染紅了。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翻遍了所有屍體,竟沒有一個人幸存下來,大隊人馬全部陣亡。從射殺他們的子彈分析,伏擊者是一隊裝備精良的日本鬼子,所用的武器是輕機槍、衝鋒槍和連環踏步地雷。


    造成這種慘劇的原因,一是因為淘金幫的輕敵,二是因為幫主金山猛的失蹤。實際上,我們早就該明白,盤踞在大山裏的小股鬼子們屬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戰鬥力非常強悍,與淘金幫這種非正規化部隊的實力對比往往高達一比十甚至一比二十。他們選擇了閻王灘這種毫無隱蔽點的開闊地打埋伏,機槍一響,淘金幫的弟兄們就會像秋天割高粱一樣成片倒下。


    我擦幹眼淚,繼續向東,回淘金幫去報信。沒走出五裏地,就被鬼子捉到,粽子一樣捆綁起來。那隊鬼子共有四十餘人,從他們的武器裝備、戰靴上的血跡可以判斷,正是全殲淘金幫大隊的那批人。我頭腦中隻剩下“複仇”兩個字,眼睛瞄準了他們腰帶上掛著的手榴彈,隻要稍有機會,我就撲過去拉手榴彈,跟這群惡魔同歸於盡。一個人受辱無足輕重,我一定要拉幾個鬼子墊背,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奇怪的是,鬼子們並沒對我怎麽樣,而是向西北迂回,又到了金山猛失蹤的位置。之後,他們架起電台,反複呼叫著“武田君”的名字。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個會唱《送別》的日本人,他一出現,所有日本兵都立正敬禮,態度非常恭敬。帶隊的日本兵頭目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交給他,然後告辭。我大聲喊救命,但他似乎並沒聽到,隻是向這邊瞟了一眼,就消失在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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