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拉克,他見到過無數次同袍的死、恐怖分子的死、平民的死,起初還會感到難過、惡心,久而久之,他的胃和心髒都變成了鐵打的,無論遭遇何種狀況,都不再產生任何不適的反應。


    “好,年輕人勇氣可嘉。”怪人慢慢解開掛在兩隻耳朵上的線繩,低下頭,從左臉邊緣慢慢揭起麵具,露出了本來麵目。


    他的“臉”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嫩粉色的新鮮肌肉,兩腮、顴骨、額頭、下頜這幾個地方被麵具磨得起了老繭,油光發亮,詭異異常。


    “好看吧?好笑吧?”怪人眨眨眼睛,苦笑著自我解嘲。


    當他抽動嘴角時,左臉頰上的一長串肌肉都被牽扯開來,暴露出了肌肉與肌肉的縫隙中那些掙紮蠕動著的肉色小蟲。每條縫隙中至少藏了四五十條搖頭擺尾的蟲子,被驚動後的它們,全都豎起上半身,張開一對半月形的螯鉗,口中發出“嘶嘶嘶嘶”的叫聲。


    這種詭異無比的場景,仿佛電腦製作出來的恐怖動畫一般,近在咫尺地刺激著葉天的神經,但他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很難找到適合這種場合下的敷衍的話。


    “永不愈合,永無根治,這就是‘牛頭馬麵’降頭術的要旨。雖然中蠱者的反應多種多樣,但歸根結底隻有一條,就是讓你生不如死。”怪人咬牙切齒地說。他從臉上摳下一條小蟲,狠狠地用指甲尖掐斷,然後在指肚上撚成爛泥。


    “很可怕。”葉天語氣平靜地說。


    怪人怪笑:“不但可怕,而且永遠不能擺脫,直到這張臉爛光為止。也許有一天,臉都爛光了,人卻死不了,還得忍受這些跗骨之蛆般的蟲子繼續折磨。這是我的噩夢,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夢醒的一刻,就是我死到臨頭的大限之期。”


    他又摳下一條蟲子,攤平在掌心裏,憤怒、仇恨但又無可奈何地跟這條醜陋的小蟲對視著。


    “誰下蠱害你的?指使人偷走日記本的煉蠱師同行嗎?還是其他什麽人?”葉天問。


    怪人捏死蟲子,然後把麵具平放在膝蓋上,拿出紙巾,細心地擦拭著它的背麵。


    “你也是煉蠱師,難道窮畢生之力都無法解決這個難題嗎?”葉天看出了怪人的疲憊無力感,不由得對他產生了一絲絲憐憫。


    “所有的煉蠱師都有各自的秘密,煉製蠱蟲、培養成蟲的方法各不一樣。‘牛頭馬麵’降頭術是四大家族中‘元家’的獨特技藝,沒有原始配方的話,很難破解。我到了現在這地步,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也遭遇致命打擊,變得跟我一樣……”怪人絮絮叨叨地解釋,一邊仔細地擦拭著麵具上的邊角縫隙。如今,麵具才是他的“臉”,他真實的那張“臉”,已經無法展示給世人,這種痛苦,令人生不如死。


    苗疆蠱術、降頭術一向都是神秘莫測的,世人隻知其名,不知其實。當蠱術造成的惡果血淋淋地展現在葉天麵前時,平生第一次,他對“蠱”有了深切的敬畏之心。


    砰的一聲,木屋北邊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顆紅色的信號彈,斜著掠過夜空,在十幾米的高度砰地炸開。


    怪人唰地站起身,踮著腳向那邊眺望。


    “是誘餌。”葉天對此已經見怪不怪。誘餌的作用是擾亂敵人的思路和心情,其出現的方位一定在埋伏者的相反方向。隻要起身去追,就會上當。


    怪人繞到一塊巨石後麵,彎腰掏了兩把,抽出一支早就扣好了瞄具的長槍來,冷笑著自言自語:“這一次,隻要他敢現身,就先在他身上穿幾個透明窟窿!”


    葉天不由得暗暗感歎:“又快、又準、又犀利的現代化槍械才是對戰時的最好幫手,連擅長蠱術殺人的煉蠱師都選擇了長槍的輔佐,可見科技的影響無所不在,遍布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


    五年前,港島的古惑仔們還迷戀於砍刀、匕首、青龍鞭等隻殺傷、不殺死的輕武器,可到了今年,砍刀換成了短槍,匕首和青龍鞭也變作了短頸微衝,很多時候黑道社團們強大的武力配備,連港島警察看了也咋舌不已。同樣,怪人拿出的長槍,也是來自美國的先進槍械,三百步內必殺、七百步內精確瞄準射擊,放在這種場合下使用,實在是“殺雞用牛刀”了。


    怪人重新戴上麵具,領著葉天向左迂回,躲進了一條山水衝成的狹窄壕溝裏。壕溝深度約一米,兩人正好站在裏麵,上半身趴在溝沿上,向木屋那邊監視瞄準。


    很快,木屋頂上的藤條顫動起來,柵欄門口突然就出現了一個人。


    怪人立即瞄準目標,食指勾在扳機上,低聲咕噥:“來吧,露出臉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誰!敢卷進苗疆的戰事中來,你肯定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葉天隻掃了一眼,心情就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因為那個人竟然就是從蝴蝶山莊退走的司空摘星。他原以為司空摘星已經追隨北狼司馬深入西南大山,奔著黃金堡壘而去了,卻偏偏又在此地出現,而且是在煉蠱師的槍口之下。


    司空摘星把柵欄門拉開一點,身子一斜,從狹窄的縫隙裏鑽進木屋。


    “嘻,等著你的是一大群好朋友,乖一點的話,它們是不會傷害你的。”怪人鬆開食指,語氣變得輕鬆而邪惡。他說的“好朋友”,一定是窮凶極惡的蠱蟲,隻要司空摘星中伏,就將成為甕中之鱉。


    葉天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靜靜地等待,以不變應萬變。


    幾秒鍾後,司空摘星突然衝破了木屋的屋頂,先飛上半空,又笨手笨腳地落下來,雙腿叉開,雙臂張開,呆若木雞一樣直挺挺地站在屋頂上。他的身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蛛網,每條蛛絲都磷光閃爍,猶如一棵新年聖誕樹一般。


    怪人低笑起來,丟開槍,直起身,揚起右手,想要對葉天說些什麽。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剛剛開啟時,兩條黑影陡然間從天而降,把他前後夾住。隨著“哢噠、哢噠”兩聲響,怪人的雙腕都被扣上了狼牙手銬,手銬另一端,則扣在那兩人的手上。


    葉天慢慢舉起雙手,比背後抵過來的槍口、襲擊者“舉手別動”的命令聲提前了至少五秒鍾。他很清楚,怪人是極其優秀的煉蠱師,但特戰經驗卻非常貧乏,連“誘餌”和“反誘餌”、“圈套”和“反圈套”都看不懂。


    “喂,老卜,日記本被你撕掉了好幾頁,內容根本連不起來,讓我怎麽看?”一個滿臉蠟黃、顴骨高凸的灰衣人從樹叢裏彎著腰鑽出來,手裏揮動著一個小小的日記本。


    當他走到葉天麵前時,齜著參差不齊的煙熏色黃板牙,不懷好意地陰笑起來。這個人,曾在葉天的窗外古樹後出現過,一看就不是什麽善類。


    “海東青是吧?美國海豹突擊隊的特戰精英是吧?久仰久仰,佩服佩服。我一直都很渴望與閣下這種大國精英切磋交流,但始終沒有機會。現在好了,我終於能近距離地看到你了——”他毫無預兆地揮手,一掌搧在葉天臉上。


    那一掌的力量奇大無比,而且帶著說不出名堂的毒腥氣,打得葉天翻出壕溝,死撲撲地跌倒在樹叢裏。


    “精英,精英,我說你是狗屁的精英!別說是海豹突擊隊,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到了雲南,到了苗疆,也要按四大家族的規矩行事,老老實實地跪下來舔我嶽老三的靴子。”灰衣人慢吞吞地跨出壕溝,走到葉天身前,呸的一聲,把嘴角叼著的草棍吐到葉天身上。


    葉天撐起身子,捂著半邊臉,低聲呻吟著。


    “你不是想拿槍射我嗎?在小落水村的時候,我當著你的女人放你一馬,可你不領情,反而敢拿槍捋我嶽老三的老虎須。你奶奶的,你當這裏是美國還是港島啊?別人怕海豹突擊隊,我可不怕。這裏是天高皇帝遠的苗疆,我管你什麽美國人的特戰隊還是台灣人的黑室間諜還是黑夜金達萊的兔崽子,統統給我跪下,統統給我嶽老三跪下!”灰衣人趾高氣揚地噴著唾沫星子,順勢飛起一腳,踢在葉天肋下。


    葉天沿著壕溝前的小斜坡連續翻滾七八次,最後被一棵枯樹攔住,呻吟聲更大,一時間無法起身。


    嶽老三罵得過癮,打得過癮,踢得也過癮,大笑了一陣後暫時不管葉天,向後轉身,招呼那兩個人把怪人拎出壕溝。


    “喂,喂,救救我,這些彩色蜘蛛快爬到我衣服裏去了……”屋頂上的司空摘星捏著嗓子求救,但現在看來,嶽老三是顧不上他的。


    “老卜,形勢都擺在你麵前,我就不必廢話了吧?一直以來,在‘餘、嶽、元、卜’四大家族裏,就數我嶽老三對你最關照,一直想跟你聯手,幹一番大事,可你根本不合作,不給我麵子。這一次,我知道你人單勢孤,搞不定瀘沽湖的局麵,才巴巴地趕過來給你幫忙。看看這日記本,你自己看看,撕掉了那麽多頁不說,還假惺惺地擺個圈套讓我鑽。知道屋頂上站著的是誰嗎?那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神偷’司空摘星啊,換了別人,早就被你的蠱蟲吃幹淨了。算了算了,我嶽老三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抓緊時間把撕掉的日記給我,咱們就盡釋前嫌,化敵為友,怎麽樣?”嶽老三大喇喇地拍打著怪人的麵具,清脆的“啪啪”聲不絕於耳。


    木屋四周,又出現了十幾條黑影,但沒得到嶽老三的命令,都原地不動,沒人向司空摘星施以援手。


    “喂喂,葉天,你還沒死吧?快來救救我啊,我就快被毒蜘蛛咬死了!有兩隻已經領空了,褲管裏也好像有動靜,天哪我快死了,誰能救救我啊?”司空摘星亂七八糟地叫喊著,聲音裏夾雜著絕望的哭腔。


    葉天艱難地扶著樹幹坐起來,卻連回應的力氣都沒有,隻是垂著頭大口喘粗氣。


    “我沒有。”怪人幹巴巴地說。


    嶽老三怪叫一聲:“什麽?沒有?你在開玩笑吧老卜?竹聯幫大佬蔣沉舟是你的朋友,他在這裏做事,都是你罩著的,你會不清楚日記本的事?你想幹什麽啊?你想把地底下的超級蠱蟲自己獨吞,然後稱霸苗疆是吧?別做夢了,我警告你,十分鍾內拿不出日記缺頁,我就一刀一刀淩遲了你,給你的蠱蟲們開聚餐會。”


    怪人更大聲地回答:“我沒有,日記本到我手裏時,就已經那樣了。否則的話,我早就動手辦理地底怪物的事,何苦一直在這裏耽擱?”


    嶽老三愣住,思索了一陣,一把將老卜推開。


    “木屋裏有什麽?”他向司空摘星大喊,“有日記的缺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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