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無聲地笑了,這一切都沒逃過他的觀察。既然方純是在“演戲”,他就有義務配合下去。


    “真的沒事?”他這樣寫。


    “有事。我感覺情緒很容易失控,腦子裏不斷地出現灰衣人的影子,還有苗疆、苗寨、苗人的生活細節。”方純寫字的速度放慢,中間停頓數次,若有所思。


    葉天靜靜地等待著,心慢慢地沉入冰水裏。


    “中蠱”與“中毒”的區別在於,後者是身體上變化受損,前者則是精神上遭到控製、摧殘。所以,一旦方純腦子裏反複出現幻覺,就是敵人的蠱術漸漸產生作用的原因,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如果我的行為發生明顯異常,就……”方純寫不下去,指尖微微顫抖起來。


    葉天心裏一軟,無聲地合攏掌心,把方純的手指溫柔地握住。


    此時無聲勝有聲,兩個逆旅中的江湖人通過握手的小小動作,傳遞著彼此的複雜心意。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場,也許接下來,葉天會緊緊地擁抱方純,用自己的體溫幫她驅除內心的寒意。


    “蠱術會令人喪心病狂,如果我發生異變,請殺了我。”最終,方純撐開葉天的手指,重新寫了這一句。


    葉天思慮再三,寫下了一個字:“好。”


    曆朝曆代,最讓江湖人感到頭痛的兩個門派就是“苗疆蠱術”和“蜀中唐門”。


    後者以“下毒”馳名江湖,每一代都有聰明絕頂、野心昭昭的年輕高手出現,所以死於唐門弟子手上的黑白兩道人物不計其數。但是,唐門中人時時刻刻與毒蟲為伍,往往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最終導致門下人丁零落,在晚清、民國之間,已經淡出了江湖人的視線。至於前者,僻居深山,不跟外人打交道,就算到了生物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全球各國的科學家們也沒真正弄明白“蠱”的意義,隻是籠統地定義為“驅蟲殺人”四個字。所以說,二十世紀末期到二十一世紀中期這段長達三十年的時間內,苗疆蠱術比蜀中唐門更為令江湖人驚懼交加,膽戰心驚。


    即使是同一名煉蠱師放出的同一種蠱蟲,中蠱者的反應也是千差萬別的。葉天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目前不生不死、進退兩難的窘困之境。


    從前在海豹突擊隊時,他所看到的都是同袍兄弟受傷、流血、戰死,但那是男人之間發生的故事,所有隊員都信奉“男人流血不流淚”的信條,就算有好兄弟在眼前斷腿斷臂、腸穿肚裂都絕不皺一下眉頭。可是,現在大禍臨頭的卻是一個年輕的花一樣的女孩子。


    “她,流淚了嗎?”當葉天看到方純輕輕翻身,刻意避開自己視線的時候,忍不住這樣想。同時,仿佛有一隻小貓的柔爪輕輕地撓在他的心上,一點點痛楚、一點點傷感、一點點憐憫、一點點不忍不舍夾雜交互著一起湧上心頭。


    他舉起手,想輕拍她的肩來安慰她,但卻隻抬起一半,停在半空,不敢唐突越界。


    這一夜,葉天就在這種心痛與糾結中無聲地度過了。


    第二天清晨七點鍾,兩輛車繼續出發。


    前麵的車子仍然是方純駕駛,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昨晚的事,隻是專心駕車,不跟葉天深入交談。


    近中午時,車子進入寧蒗彝族自治縣的地界,毫不停頓地北去,連吃午飯的時間都省下了。


    牛鬆在對講機中報告:“已經聯絡到小落水村的村長彝族人安信,他的彝族原名是繞西裏魯·昂西安,跟段莊主見過幾次麵,算是比較熟的朋友。去年,該村受過段莊主的五十萬人民幣的漁業資助,我們到那裏,將會受到貴賓級禮遇。”


    葉天淡淡地回應:“是個好消息,那我們直奔小落水村,中途不必停了。”


    瀘沽湖景區全球知名,一路上,他們不斷遇到乘坐著旅遊大巴或是越野車的外地遊客,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快樂。對比他們,方純和葉天連連苦笑,因為兩個人連停車遠眺瀘沽湖美景的心情都沒有,心裏隻有“小落水村”四個字。


    下午一點鍾,車子進入小落水村,見到了麵目黝黑、身材矯健的中年人安信。


    他的漢語非常流利:“歡迎五位光臨,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就在我家。另外,我安排了最豐盛的貴賓宴,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安信和身邊的年輕妻子臉上滿是笑容,把五人請進家門。他的家就在村口,距離湖邊最近,是一幢依山而建的三層小樓。


    五個人沒心情大吃大喝,對安信準備的野雞、野兔、袍子肉、山菌、土釀穀酒等等隻是淺嚐輒止,然後進入二樓客房休息。眼下能做的,就是等黑金部隊的人主動現身,開出贖回小彩的條件。


    作為段承德一方的代表,牛鬆一直都出言謹慎,時時處處看著葉天和方純的臉色行事,可能離開蝴蝶山莊時段承德早有交待。


    飯後,葉天一個人上了三樓。這裏是一個瞭望塔,南牆全部用落地窗代替,窗前立著一排三角架,上麵安裝著五架高倍望遠鏡。從鏡頭中遠眺,瀘沽湖上的碧波船影一覽無餘。瀘沽湖的景色秀麗之極,如同未經汙染的人間仙境,但葉天通過鏡頭仔細觀察的目標,卻不是美景、遊船和遊客,而是任何可疑的跡象。


    從進入瀘沽湖景區開始,他的心頭就沉甸甸的,不能不想起段承德親口說的“沃夫子石化而亡”那件事。父仇不共戴天,他渴望找出真凶,然後手刃仇敵,為父雪恥。


    到了此刻,他的心如同沉浸在冰水裏,冷漠、平靜、沉著到極點,真正做到了“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最佳臨戰狀態。他平移望遠鏡,在湖水、山地、灌木叢、村路之間來回掃視,盡可能地把由村子通向湖邊的所有地形地貌特征熟記在心。


    樓梯噔噔噔響了一陣,安信提著一個黑色的狹長木盒走上來。


    “葉先生?”安信目光閃爍,腮邊的肌肉因過分緊張而哆嗦著,提木盒的右臂也極其僵硬。一上樓,他便先警覺地透過落地窗向外望著,確信外麵的狀況一切如常,才彎腰放下箱子,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木盒的長度約有一米五左右,看上去頗為沉重。葉天隻掃了一眼,就確定盒子裏裝的一定是完整型的加長狙擊步槍。


    安信狹長的眼睛微微一彎,低笑著說:“葉先生,段莊主在電話裏通知我,把這箱東西交給你,他說你一定用得上。”


    葉天明知故問:“是什麽?”


    安信把盒子放在地上,輕輕打開,裏麵果然是一支槍管、槍托、瞄具全都加長的狙擊步槍,關鍵部位全都用油紙仔細地包裹著,以免受潮生鏽。盒子內部的凹處,嵌著兩盒塑封的鋼頭穿甲彈,每盒三十發,總共六十發。


    “好槍。”葉天一笑。


    他走到木盒前,掃了一眼槍身上的編號,嘴角不禁流露出一絲苦笑。不知道是狀況湊巧還是段承德的故意安排,那支槍的型號是美軍現役槍械中一種,以超高精度、超低故障率著稱。在伊拉克時,該槍是海豹突擊隊行動組的標準配備,葉天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迅速拆裝組合。


    “段莊主還說過什麽?”他拿起一盒子彈,彈頭上的寒光立刻令他回憶起了那段身在伊拉克的槍林彈雨生活。


    這種子彈的穿透力、侵徹力驚人,幾乎能射穿美軍裝甲運兵車的輕型披甲,遑論瀘沽湖地區的這些民用設施。舉個例子說,使用這支槍和這種子彈狙殺目標的話,一旦獵物被瞄具鎖定,必死無疑。


    “莊主說,盡我所能,滿足葉先生所有要求。另外,我手下還有十五名親信,擅長格鬥、射擊,隨時聽候差遣。”安信繼續報告。於他而言,葉天僅僅是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人,竟然能得到段承德的這種承諾,令他感到非常驚訝。這一點,從他一邊敘述時一邊流露出來的麵部表情就能猜測得到。


    “段莊主給了你多少辛苦費?”葉天問。


    “三百萬人民幣。”安信老老實實地回答。


    對於瀘沽湖附近的彝族百姓而言,三百萬是個天文數字,所以安信才會如此配合。隻不過,葉天知道,接下來肯定有人會為了錢送命,再多的錢都可能是“有命拿、沒命花”。


    “謝謝你,繞西裏魯·昂西安。”葉天特意稱呼了安信的彝族名字,雙掌合在胸前,向對方輕輕鞠躬。“繞西裏魯”是彝族語言“吉祥如意”的意思,葉天希望這名字能給安信帶來好運,不至於被拖進江湖殺戮中來。


    安信精神一振,挺起胸膛回答:“不客氣,隨時聽候葉先生調遣。段莊主幫過我很多,從來都不求回報,現在是我報答他的時候了。”


    葉天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江湖人知恩圖報是種美德,可像安信這樣的普通人沒搞清狀況就卷進來的話,很容易落個家破人亡的結果。


    他在安信肩上拍了拍:“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想單獨待一陣。”


    安信點點頭,轉身下樓。與此同時,方純已經銜著一根牙簽,悠閑地緩步上來,與安信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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