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的一聲冷笑:“何警官,我該走了。你說的沒錯,鋤暴安良、懲治犯罪是警方的事,我該回去老老實實地做自己的婦科醫生,沒理由繼續停在這裏,再見。”


    毫無疑問,他也在撒謊,為了隱瞞真相,不惜采用這種掩耳盜鈴的愚蠢手段。再等下去,亦是自討沒趣罷了。


    何東雷聳聳肩,向我伸出右手:“那麽,不送了。”


    我避開他的手,淡淡地提醒:“下次臨陣殺敵,記得保護好自己的雙臂,我可不想看到你坐殘疾人專用座席離開港島。”沒有我那神來一槍,這條手臂早就給殺人獸咬掉了,聰明如何東雷,不會連這份人情都看不出來。


    他的臉紅了一下,以一聲冷笑代替了所有未盡的客套話。


    我穿過客廳,緩步下樓,半分鍾後便已經站在樓外的空地上。


    “謝了,朋友。”何東雷在陽台上招手,態度生硬得如同冬天屋簷下懸垂的冰棱。


    梁舉和狄薇的死把出現在中醫大的線索全部掐斷了,除了失望和挫敗感之外,我在這裏什麽都收獲不到。


    “不必謝,湄公河蜘蛛黎文政是條令人欽佩的好漢,希望你能跟他一樣。”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話題。


    何東雷仰麵長歎,突兀的喉結前伸,顯得頹唐沮喪之極。


    “你們喜歡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在官場中的人,又何嚐不是‘身不由己’?”他欲言又止,連聲三歎,佝僂著背伏在欄杆上,眼神黯淡地盯著我。


    我剛剛要說什麽,心口驀的一疼,似乎是有一根銳利之極的繡花針直戳進來,刺到了心髒的最敏感之處。同時,雙手脈門、雙腳踝骨、左右太陽穴、腦後玉枕穴和百會穴都有劇痛傳來,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立刻將我籠罩起來。


    “喂,你怎麽了?”何東雷翻身躍下來,單手抓住我的肩膀。


    在我眼裏,他的臉一陣陣扭曲變形,像是哈哈鏡裏映出來的古怪圖像。刺痛感越來越重,漸漸地,似乎有二三十根繡花針依次紮入了我的血脈中,再隨血液流動,邊走邊刺,循環流向心髒。


    我說不出話,艱難地伸出左手,抓在何東雷腕子上,拚命地捏緊,再捏緊。


    “喂喂,你醒醒,你醒醒!沈南——”何東雷的聲音也慢慢地模糊了。


    夜色墨一般濃黑,我睜開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


    “第三十五卷,‘空氣之蟲’進入羊的腦髓體之後,改變了這種動物終生食草的天性,可以自由進食肉類、蟲類。由此可以判定,‘空氣之蟲’自身也會自由進化,第三批被蟲體控製的羊,能夠改變同類的交流方式,發出簡單的交談詞匯;而第七批則長出了兩對翅膀,能夠進行低空飛行,但這都不是我所需要的——”


    有個女人的聲音在低語,我能聽到她轉著圈子踱步的聲音。


    “強大,我需要把任何試驗品變得無比強大,並且極具貪欲和侵略性,生命的唯一目標便是毀滅眼前的一切。嗬嗬,這世界早該毀滅了,當所有生物被它們殺死後,一場自相殘殺的終極戰鬥就會無可避免地發生。就像這個星球上最普遍的人類生物一樣,不停地殘殺同類,並且以這種殘忍的遊戲做為存在的最大樂趣。嗬嗬嗬嗬,那樣就好玩了,我將是唯一的觀眾——”


    她似乎是穿了一雙金屬的鞋子,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喀喀喀喀”的動靜,並且引起了一陣陣深遠的回聲。


    我努力保持沉默,聽任她低沉的冷笑一再響起。


    “祭司,太陽神的光芒就要進入金字塔的門口了,所有的民眾都在跪拜禱告,請您讓帝王穀的山坡上重現青草、遍地羊群,連尼羅河的王族們也都到了。”一個蒼老的男聲從幾十步外傳來。


    “急什麽?讓他們等著就好了,反正生命從降生的那一刻便已經走向死亡,等與不等,都是在虛耗生命。我派你去建造的東西怎麽樣了?到底還有多久能完成?”金屬鞋子的聲音到了我的身邊,緩緩地停下。


    “‘五重鬼樓’的設計圖紙太複雜,工匠們根本看不懂,隻是按照建造金字塔的模式去做。結果,第十五次的結果仍舊是被尼羅河水衝塌,沒辦法飄浮在水麵上。祭司,您說過的可以自由移動、涉水過海的大樓到底是怎麽建成的,能不能再重複一遍,好讓下麵的人開竅?要不,殺了這批工匠,下一批還是隻能浪費時間,一點成績都沒有。”老頭子誠惶誠恐地稟報,看來對這女人極其敬畏。


    我的身子忽然左右搖晃起來,像是坐在一隻舢板小舟裏,並且感覺被向上提升起來。


    “看看,那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好,真是該死!我決定了,十五個月之內造不好那棟大樓,你們就都去死好了。”女人的聲音似乎就響在我耳邊,同時還有輕輕動蕩的水聲無處不在。


    老頭子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女人沒好氣地亂罵一通,用的都是我能聽懂的語言,但他們兩人談到尼羅河、帝王穀、金字塔這些話題,似乎我所處的地方就是埃及沙漠,並且是在金字塔內部。


    我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睛沒事,不過是從明亮環境進入黯淡的空間,一時沒有適應罷了。


    “太陽神的力量有什麽了不起,很快我就能得到能量,統治這個世界。‘空氣之蟲’的力量一定能幫助我達成這個心願,是不是?”這段話說完,我眼前霍的一亮,像是一扇通向光明的大門一下子拉開了一樣。


    我看到一個滿頭都是黃金首飾的女人正站在金黃色的光圈下麵,她的褐色身體近乎赤裸,用各種顏色繪著複雜古怪的象形文字。等到適應了外麵的強光之後,我發現她的臉被塗成了貓的樣子,嘴邊沾著幾叢亂蓬蓬的黑色胡須,看上去既可笑又詭異。


    “我可以逃脫所羅門王的追殺十次,當然也能平安逃過第十一次,等到‘五重鬼樓’建成,自由飄浮於七海內外,他又能拿我怎麽樣呢?”這女人得意地笑起來,胡須不停地顫抖著,像是被狂風卷動的野草。


    她的背後,是一張黃金鑄成的巨大椅子,高度足有五米以上,需要踏上七級台階才能坐上去。這裏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廳,除了那張椅子,再沒有任何家具和裝飾品,目光所及,隻有堅硬的青色石壁。


    “這是一個夢,也許自己是太累了,腦子裏思考問題太多,把所有的敏感詞匯都堆積到一起來了。‘五重鬼樓’在鬼墓下麵,是不可能跟金字塔和尼羅河攪在一塊兒的。何東雷呢?他的手下到底找沒找到那隻重傷的殺人獸?”


    我相信自己開槍時的手感,連續的幾次射擊,每一顆子彈都沒有落空,實實在在地鑽進了那東西的身體裏。


    “沒想到無意中救了何東雷,這家夥要是領情的話,大概能把達措靈童送回來,不至於讓我跟方星兩手空空吧?”能夠在千鈞一發之時阻止了殺人獸行凶,是我最近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救不了黎文政,能救下何東雷,亦是一種心理上的補償。


    一陣箭矢破風激飛的呼嘯聲傳來,急勁之至,仿佛要將這間大廳射穿一般。


    貓臉女人旋身一閃,三支閃著綠色磷光的長箭從她身邊掠過,整整齊齊地釘在那張黃金椅上,箭鏃、箭杆全部沒入,隻留下飄著碧色羽毛的箭尾。


    她急促地伸手一撈,我感覺自己又一次被提了起來,猛然醒悟,自己竟然是被裝在一個透明的瓶子裏麵,隨時都能被她攫在手裏。


    “這一次,看你再逃到哪裏去?”一個雄渾有力的男聲響起來。沒看到這個男人,先看到一柄亮得逼人雙眼的銀色彎刀,刀光一閃,把那黃金椅子發出的光芒也一起壓住,整座大廳裏立刻充滿了寒氣澈骨的殺機。


    女人飛身後退,我也身不由己地隨她移動,回頭望見一個披著銀盔銀甲的高大男人正穿越層層門戶飛奔過來。


    我對這兩個人的恩怨戰鬥並不感興趣,全部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十幾重石門外的風景所吸引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詩最能形容我此刻看到的情景。最遙遠處,半輪血紅的殘陽正要墜入地平線以下,凡是夕陽的光芒能夠照到的地方,全部鋪滿了淡金色的沙粒。近處,無數衣衫襤褸的人虔誠地向這邊跪拜著,老的須發皆白,小的還被包在女人身邊的繈褓之中。


    “真是一個怪夢、噩夢——”當那個男人的彎刀霍然脫手飛起時,我的困惑到達了頂點,情不自禁地低語起來。


    第十章 所羅門王與貓妖的時代


    彎刀嘯空回旋時發出的燦爛銀光映亮了整個大廳,那女人的身法快如鬼魅,我容身的這個瓶子激烈動蕩著,隻能閉上雙眼,努力調勻真氣,靜待這場追殺的完結。


    女人繞過黃金椅,逃向一條昏暗的甬道,一邊嘻嘻哈哈地怪笑著,並不把追殺者放在眼裏。我的眼前掠過無數黃金鑄成的神像,每一尊都高過三米,莊嚴肅穆地凝立著。


    “貓妖,這是你最後一次看大漠落日了,還要逃往哪裏去?”銀光一閃,追殺者化為一道閃電,瞬間橫截在女人前麵,半空回旋的那柄彎刀也恰到好處地壓在她的脖頸上。


    女人嬉笑著,右手一鬆,我隨著瓶子一起自半空跌落。此刻,我的身體渺小得像一粒沙子,隻能費力地仰起頭,才能看見對峙雙方的臉。


    “五千年,又將是一個輪回,其實我期待這一次的終點很久了。所羅門王,再把我裝進你的銅瓶裏吧,五千年黑夜過去,我還是我,你就不知道將棲身何處了,嗬嗬嗬嗬……”女人自負地笑著,低頭凝視著這隻瓶子砰然一聲炸裂在青石板上,碎屑飛濺出二三十步之外。


    無論如何,這隻是一個夢,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仍在中醫大的校園裏、狄薇的小樓之外,而且有何東雷和警員們陪在身邊,不會出太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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