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刻意保持沉默,聆聽著音響係統裏飄出來的老歌。


    “小沈,怎麽不說話?難道是我昨晚的話得罪了你?”他側過身子,笑眯眯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怎麽會呢?前輩見招,是我的榮幸。”


    老龍又一次大笑:“算了算了,一口一個前輩,倒是弄得我不好意思了。小沈,我也算大半個江湖人,江湖人喜歡快人快語,那咱們就來個痛快的。我,把所有承諾過的酬勞寫一張單子給你,馬上叫律師行辦理手續,三天內做完一切;你,寫一個保證書給我,要她們母子平安,從現在起一直到嬰兒滿一周歲。然後,大家一拍兩散,就當從沒見過麵,好不好?”


    他果然夠爽快,那麽大的一筆錢說給就給,根本沒有什麽瞻前顧後的囉嗦條款。


    我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了,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他大力搖頭:“不用說了,任何條件我都答應,現在提或者收錢之後提都沒關係,隻要別壞了咱們吃飯的興趣就好。”


    “我的條件,就是不要那麽多錢,而且也不是司徒開、任一師答應的那些酬勞。你隻要付我最恰當的出診酬勞就好,至於幾千萬甚至兩億的數字,我不敢要,也不想要。既然你喜歡快人快語,我也說句真心話,錢是好東西,但聰明人不會拿咬手的錢。”我喜歡他的態度,索性把內心的想法直言相告,不必擔心會不會得罪對方。


    老龍一怔,但隨即拍掌大笑:“好,不愧是年輕一代裏的俊傑。不過,我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年輕人,做好你的事,世界的未來是屬於你們的。”


    現在的江湖已經沒有什麽“武林盟主”之類的虛銜,如果有的話,隻怕非老龍莫屬。他的雄厚財力和處事手段,比一千個任一師、一萬個司徒開合起來更厲害,簡單幾句話,便能令別人折服。


    英雄和美女總是恰如其分地聯係在一起,我希望地下迷宮裏藏著的那個奇怪女人會母子平安,更希望自己的一切懷疑都是神經緊張的錯覺。總之,老龍給我的印象極佳,真要出手去取靈環,反倒有些不忍心了。


    車子拐進碼頭附近的一條橫街,在一家門麵富麗堂皇的兩層酒樓前停下來。這家名為“金九炒蟹”的食坊,是港島最好的六家海鮮館之首。九七之前,港島總督宴請英皇貴賓,都時常到這裏來嚐鮮。


    司機打開車門,老龍攜著我的手下車,昂首進門。


    一個身著西裝但胸前係著白布圍裙的中年人快步迎出來,向老龍深深鞠躬:“龍爺——”


    老龍揮手一笑:“今天,我請這位小兄弟吃早餐,希望能嚐到你的拿手好菜。其它的,不必多說,更不必你手下那些女孩子出來攪擾,隻吃飯,不談風月。”


    中年人又鞠了一躬,轉身走向內廚。


    我們沿著吱嘎作響的木樓梯向上,在二樓正中的一張桌子邊坐下,正好能居高臨下俯視一樓入口。酒樓裏一個人都沒有,安靜之極。


    “小沈,今天這裏難得安靜,沒人打攪,咱們可以慢慢吃、慢慢聊,在這裏坐一整天都可以。其實,我很久沒有帶朋友過來吃飯了,太多人喜歡借吃飯之機吹捧、拉攏、算計乃至勾心鬥角,背後捅刀子。所以,在一起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未必是真心朋友,隻不過是斤斤計較的相互利用罷了。”


    他似乎感慨良多,一邊說一邊低聲歎息。


    我對老龍的感覺,多的是“敬佩”,而不是麵見大人物的“驚懼”,說到底,一個有道德的醫生在任何人麵前都應該做到不卑不亢,保持一顆中正溫和的平常心。


    十分鍾後,中年人親自端著一隻描金托盤,送上來一大盤炒蟹、兩碟薑汁香醋、兩碗飄著香氣的瑤柱貢米粥。


    “金九,你下去吧,有事我會叫你。”老龍的態度很和藹,但那中年人金九卻是卑微得有如庶民見到了帝王,沒開口前先鞠躬,連抬頭平視都不敢,低聲答應著退了下去。


    “九七之前,金九跟越青幫的人起了衝突,對方從河內調集了‘飛魚堂’的四十名殺手,留貼要殺他全家。金九在餐飲界的名氣很大,在江湖上卻隻是無名之輩,所以便托了三四層關係找到我。你知道,越南越青幫的人一直都對港九地盤垂涎欲滴,恨不得在大圈幫、洪門社團、九龍哥老會這三隻老虎嘴裏搶塊肉吃,所以才四處出擊,見縫插針地搶占地盤。港島曆來都是華人的地盤,無論怎麽打怎麽鬥,都是華人間的內戰,哪裏輪到越南人來插腳?所以——”


    我接上話題:“所以,‘飛魚堂’的人一夜之間暴屍於海底隧道東出口的無名沙灘上,然後港島警方以‘黑幫械鬥’之名結案,讓越青幫結結實實地吃了個啞巴虧,一直到現在都難以在港島立足,隻好跑到非洲去發展了。”


    那些江湖軼事,是關伯最愛津津樂道的,我零零碎碎聽了些,隻記住了一點大概。


    老龍啪的一拍桌子,意氣風發地大笑:“對極了,那件事其實是三隻老虎一起做的,出動了港九和澳門的六百名好手,殲敵四十,自身無一損傷。事畢之後,在中環滿漢樓開席六十桌,單單是最好的軒尼詩和人頭馬就喝了一百五十多瓶。還好,滿漢樓的徐老板是我多年的好兄弟,大筆一揮,全體免單——”


    第六章 方老太太鬼見愁


    食坊的門本來是虛掩著的,此刻忽然被人推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大步走進來,掀起門口的七彩琉璃珠鏈,舉起右臂,去攙扶後麵的同伴。


    酒樓裏沒有客人,但並不代表沒有老龍的保鏢,像他那樣的大人物,每次出門,都會有保鏢預先打好前站,確認環境安全後,才會電話通知司機把車開過去。他在這裏吃飯,保鏢也會提前清場,然後隱藏在四周的角落裏秘密保護。


    老龍“嗯”了一聲,似乎對那黑衣人的突然闖入有些慍怒。


    第二個進來的是一個女人,白衣白裙,剛剛踏入酒樓,頸上圍著的一條鑽石頸鏈便放射出幾十道絢爛的七彩光華,好像要把清晨的酒樓一舉照亮似的。她扶著黑衣人的手臂站定,昂著頭向我們這邊看,目光過處,驀的淺淺一笑,露出兩排珠玉般潔白的牙齒。


    她已經不再年輕,但歲月卻隻在她額頭、眼角刻下了輕淺的紋路,並沒有損害她的優雅氣質。


    “這裏有港島最好的炒蟹,我請你,還是你請我?”她對著那黑衣人淡淡地笑著。


    黑衣人的目光隻注定在她身上:“大姐說,我照做就是,還像當年一樣。”


    “哦?真的?”她輕歎了一聲,緩步走向一樓右側,在一張靠窗的桌子邊站住。


    黑衣人跟過去,用自己那身名貴西裝的袖子在那張雕花木椅上仔細地擦了兩遍,才請那女人落座。


    “坐。”女人向桌子對麵的椅子一指,黑衣人才恭順地輕輕坐下。


    一個年輕人從二樓拐角處閃出來,走到老龍背後,低聲稟報:“龍爺,外麵的人攔不住他們。”


    老龍擺擺手,年輕人立刻悄然退去。


    “金九——”那女人提高聲音叫起來。


    金九掀開內廚門上的珠鏈,大步跑出來,先向我們這邊看了看,再苦著臉走向那女人。


    “我請好朋友過來捧你的場,一碟蟹,兩碗粥,吃完就走,不會給你添麻煩。”女人的聲音非常輕柔,眯起眼睛微笑的時候,氣度之雍容,更勝於英格蘭女王出巡時的儀態。


    金九為難地搓著手:“大姐,我今天實在是……實在是……”


    “不方便?”那女人眉尖一挑,黑衣人突然一閃,金九便隔著四五張桌子飛了出去,砰的一聲跌在青石板地上,掙紮著爬起來,咬牙低頭,不敢呻吟出聲。


    “大姐說的話就是聖旨,還不去?”黑衣人冷漠地坐直了身子,看都不看金九一眼,仿佛眼前就算有千軍萬馬、繁花滿山,也都吸引不了他的視線。


    “金九,大姐說話,你照做就是,所有的帳都記在我名下。”老龍出聲替金九解圍。


    金九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但那黑衣人已經怫然不悅:“你是什麽東西?大姐麵前,也敢胡亂插嘴?”他側對著我們,隻用眼角餘光向這邊瞥了幾下。


    “我是——”老龍對黑衣人的桀驁並不惱火,但隻說了兩個字,黑衣人已經旋身而起,向我們這邊撲過來,身法之快捷,形如鬼魅,怪不得門外那群保鏢攔不住他。


    我的右腕顫了一下,兩支青竹筷子無聲地激射出去,意在阻擋他傷害老龍。為這些無謂小事,不值得保鏢們拔槍殺人,但如果老龍被對方襲擊,那卻是很沒有麵子的事。


    “嘩”的一聲,竹筷在半空中驀的炸開,變成了紛紛揚揚的竹屑四散而飛。黑衣人平舉如鷹翼的雙臂驟然揮動,分別抓向我和老龍。我彈身而起,直撲入對方懷裏,十指一扣,扭住對方的衣襟和腰帶,使出北派跤術裏的“鵓鴿旋、奪命撲”,要把對方擲回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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