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朋友背叛自己、算計自己,應該是我遷居港島以來最大的失敗。


    “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誰叫這偌大的港島,隻有一個沈南。”唐槍變得傷感起來,摟住無情的肩,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慚愧,“為了設計請你過來,我甚至要自己心愛的女人改變身份去接近你、誘惑你。兩年來,我每次臨睡前、醒來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麽能不動聲色地請動你。沈南,我做了那麽多,隻想看看那扇門之後的秘密。一個人不能永遠渾渾噩噩地活著,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我舉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沉默地走到方星身邊。


    方星指向一塊三角形的石板畫:“沈先生,這個像不像是達措小活佛?”


    畫麵上,一個身材矮小瘦弱的光頭僧人披著一件寬大得不成樣子的僧袍,盤膝打坐,雙手捧著一隻圓形缽盂,眉目之間,依稀就是達措稚嫩的樣子。在他背後,一柄寬背大刀從半空中劈下來,恰好對準他的脖子。


    “我感覺,留下這張石板畫的,就是親眼看到過達措的人,你說呢?”方星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張畫,但被我及時格擋住。達措等人中毒時的慘烈恐怖景象猶在眼前,我不能讓方星輕易步他們的後塵。


    與三角形石板畫相鄰的石龕裏,放的是一塊圓形石板,上麵畫著一個赤著上身的披發大漢,猙獰傲慢地高舉著大刀,麵對三個席地而坐、狼狽不堪的人。


    方星驀的輕歎:“這幅畫,似乎與你家裏那幅有關,看著執著飛刀的男人和勾著玉環的女人,豈不就是我們看過的那兩個?第三個人,看樣子又是活佛,隻是背著身,看不到他的樣子而已,但肥大的僧袍卻一模一樣。”


    唐槍寄送給我的石頭曾經被我忽視過,正是由於達措等人的中毒,我才借助於放大鏡好好看了一晚,把上麵的人物形像牢牢地記了下來。古代人結繩記事、劃沙記事,所為的隻是把一些曇花一現的故事好好記下來,因為在他們眼中,那是最珍貴的史料,一定要向後代傳揚闡述下去。


    這二十七幅石板畫,或許就是出於相同的目的才陳列在這裏的。等我走到牆壁盡頭時,才發現自己激動之下,並沒注意到靠近密門的石龕裏,缺少了第一和第二兩幅,此地隻剩下二十五幅。


    “我寄給你的,是第二幅,當時覺得那人手執的飛刀樣式與沈家飛刀相近,或許你能看出什麽端倪來。至於第一幅,早在我進來之前便消失了,唯一的解釋,可能在我之前便有人進入過這裏,攫走了第一幅,做為進入這個神秘空間的紀念品。”


    唐槍的解釋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我已經開始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法確信。


    “沈南,裏麵,是我的身世之迷,希望你能看在我的良苦用心上,幫我一次。”唐槍少年成名,闖蕩全球,在盜墓界裏創立了赫赫威名,“桀驁不馴、倨傲不群”已經成了他的形像代名詞。他很少求人,但這一次在我麵前,終於打破了這個先例。


    第六章 玉鏈纏身的絕美女人


    其它的石板畫上大部分都有那個猙獰大漢的存在,而每一次他都在對敵不同的人物。有時候是男、女、活佛三個人,有時候是男人和活佛、女人和活佛,有時候則是僅僅與一個人對敵。以活佛被斬殺那幅畫為例,我能夠推測出每一次的戰鬥勝利者,都是那個大漢。


    “正義並非每次都能戰勝邪惡的,在這裏,應該改為‘正義每一次都被邪惡打敗’才是。”方星自語著,看完了對麵牆上的動物木乃伊之後,一個人定定地站在泛著光點的石壁前。


    我在唐槍的肩上拍了拍,凝視著他那張憔悴黑瘦的臉。如果是在從前,他的話或許能激起我心中“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熱浪。現在,什麽都沒有,隻是一顆石子落入古井的波心而已,即使泛起漣漪,一會兒也就蕩然無存了。


    “不肯原諒我?”他幹澀地笑起來。


    “唐槍,我也很想幫你,但我無能為力。做為一個頂尖盜墓者,你應該明白,世界上總有一些門是打不開的,就像某些方程式處於無解狀態一樣。假如你真的想打開他,應該去找這種門的設計者。”我隻能言盡於此,無法說得更深。


    “沈先生?”無情忽然開口。


    “什麽?”我已經很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


    假如唐槍授意她遠赴港島是出於“引誘”的目的,我隻能感歎他還是太不了解我。做為一個婦科名家,入門的第一堂課便是學習“心動風動、心不動風不動”的佛家大智慧。再美麗的女孩子一旦成為我的病人,便隻能是病人,如一盆名花或者其它什麽植物,隻聞其香,不看其顏色。


    “我想說,很抱歉。其實,唐槍要做什麽,我隻會百分之百鼎力支持,傾盡自己的所有能力。這一次,他並沒有要我去港島,而是我自作主張趕去見你。沈先生,如果能給我賠罪的機會,我願意做任何事。”她臉上那種決絕的表情,足以令人聯想起慷慨赴死的巾幗英雄,但我什麽都不需要。


    “你沒做錯什麽,無需道歉。”我淡淡地搖頭。


    方星驟然轉身,臉上已經變了顏色,大步走到我身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唐先生,我有個冒昧的請求,希望能跟沈先生單獨出去談談。也許……也許我能說服他做些什麽……”


    她的話,一下子打破了覆蓋在我、唐槍、無情之間的堅冰。


    唐槍立刻點頭:“好,請便,請便。”


    “那麽,沈先生,請跟我來?”她牽起了我的手,另一隻手掩在急促起伏的胸口上,滿眼都是哀懇之色。


    我隨著她穿過甬道,回到一樓大廳,但始終保持沉默,不說一個字。


    “沈先生,請聽我說,不要中途打斷我,一定要聽我把話說完。”她在樓前台階上坐定,雙手用力地捂著臉,仿佛剛剛經過一番激烈運動,現在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了。


    我點點頭,連一個“好”字都省略了。


    “我說過,以前好像來過這裏。當我站在那扇門前,有那麽一瞬間,自己的身子變得又輕又薄,從那些光點來處直穿進去。那裏,有一個絕美的女人被一條玉鏈鎖著,光影打在她身上,就像是一幕舞台劇裏的悲情場景。我來不及開口,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凶惡大漢從暗影裏一步衝出來,毫無預兆地當頭一刀砍下來——”


    她的雙手瑟瑟顫抖著,伸手去口袋裏亂摸,連聲自言自語:“煙呢?我的香煙呢?”


    我緩緩地握住她的右腕,右掌貼住她的掌心,把自身的內力無聲地灌輸進去,以此來壓製她越來越急的脈動。


    “那隻是幻覺罷了,不是嗎?”我努力地安穩她。


    “是,那是幻覺,但同樣的幻覺已經在我生命裏出現了數千次。這一次,非常非常接近於真實的感受,我甚至能聽到大漢發出的狂躁之極的喘息聲,死亡的陰影急速籠罩下來,避無可避,而我隻能引頸受戮。”


    她找到了台階上丟下的一個煙頭,死死地捏在指尖上,另一隻手摸到打火機,連打了幾次,打火機終於亮了。


    我張口吹滅了那團火苗,低聲斷喝:“夠了!你的無上定力呢?我告訴你,那隻是幻覺,不會成真。方老太太一生稱雄於黑道江湖,別給她丟臉,拿出自己的勇氣來好不好?”


    方老太太的傳奇經曆是黑道人物最津津樂道的話題,關伯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我會死,我會死在這裏,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方星歇斯底裏地大叫著騰身而起,但我早有防備,單掌按住她的頭頂百會穴,勁力微吐,她便一下子昏死過去,無力地倒在我懷裏。


    她的情緒正處於極度的震蕩變化中,需要徹底冷靜一陣。


    我輕輕地抱著她,在台階上坐好,遠眺著動蕩不安的湖水,一陣悲涼感油然而生:“每一個與那大漢對敵的人都會死,那男人為什麽會用沈家飛刀?難道都是與沈家密切相關的人?每一個女人手裏所持的,是不是碧血靈環?這場戰鬥中,為什麽又會有活佛的參與?他們每一個人真的都已經死了嗎?是死於無窮無盡的幻覺,還是此地真的曾發生過無數次激烈的戰鬥——”


    突然之間,遠處那條瀑布消失了,白練經過的地方裸露出凹凸不平的黑黢黢岩石來。


    “這是一個什麽兆頭呢?”我猛的一驚。


    地下暗河裏的水很少有枯竭的時候,除非有山崩、地震之類的巨大地質災難,才會徹底改變它的存在狀態。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引爆藏寶室裏的炸彈時,過於猛烈的爆炸,令得鬼墓的結構發生了巨大的坍塌?


    果真如此,巫師、貓科殺人獸都會被埋葬,再加上紅龍苦心孤詣保存下來的近衛團和共和國衛隊師人馬,而鬼墓也真的成了“人鬼同途”的巨大墳墓。


    昏迷中的方星嘴角仍然不斷地抽搐著,像一個被噩夢嚇到的無辜孩子。她的手臂蜷縮在我胸口上,無意識地緊抓住我的領口,一次又一次地扯動著。


    “死亡與殺戮,是黑道人物最常見的一幕,怎麽會讓方星激動如斯呢?”我凝視著她的臉。大家經過了一路逃亡後,都已經疲憊不堪,每一分鍾都在持續憔悴下去,方星也不再有例外,兩邊眼眶都黑了一大塊,眼角也出現了極短極淺的細微皺紋。


    “我們一定能離開這裏,不再讓你擔心未來。”我握著她的手,無聲地做了鄭重的承諾。


    其實,方星一開始在我的生活裏出現,就是一個別有用心的窺探者,但她直接表明了自己的來意,並且跟我一起籌策進老龍的別墅盜取碧血靈環的計劃。所以,她“曾經”是我的戰友,雖然也對我隱瞞了太多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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