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冷,請握著我的……手……”她低語著。


    我伸出左手,與她輕輕相握,她的指尖果然冰涼之極,如同雪後的冰棱。


    既然達措的記憶裏出現了背麵刻著鷹蛇旗幟的石碑,幾乎能夠斷定,他所在的位置,就是鬼墓之外。那麽,上一段噩夢一樣的激戰,是否就發生在鬼墓內部?


    “他說‘你來了?不過你來得實在太晚了,一切都已經結束,隻能等待下一個輪回重新開始’,接著便開始大口吐血,臉如死灰。我身上帶著雪蓮製成的療傷藥丸,連喂了他十幾顆,不過,他的情形看起來非常糟糕,身上至少有十幾處正在流血,地上的黃沙吸飽了人血之後,像是被豆油浸透了的米粒,顆顆圓潤飽脹,在朝陽下散發著晶瑩的血光。”


    “對了,我向東麵看,的確是朝陽,所以當時的時間是在早晨。我感覺到有涼風吹拂過來,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像極了硝煙散盡後的戰場,寂靜荒涼,但殺氣依舊四處彌漫。我問‘你是誰?是在這裏等我嗎?’,他應該就是上一個記憶裏力拚巨人的男人。我有預感,他馬上就要死了。”


    “他說‘是,可能也不是,我要等的,是一個來自雪域的戰士。不過,這一生已經不再重要了,給你這個,讓命運的齒輪繼續轉動,等到所有人出現的契機完全齧合時,也許大家還會見麵’。他給我的,就是玉牌,在此之前,我在雪山冰洞裏早就看到過它。”


    “他死了,我沉默地守著他,太陽還沒有完全升到頭頂,他的身子已經慢慢融化成水,最後變成水汽,消失在空氣中,連同那柄已經被血染紅的飛刀。他留給我的,隻有這塊玉牌。我扶著石碑站起來,向左前方望去,仍舊是那座破敗的阿拉伯砂石建築,如同上一段記憶的結尾一樣。”


    方星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我掌心裏的動了動,迅速劃下了“原來如此”幾個字。


    身體在陽光下化為液體,而後變成氣體消失——達措目前的狀況不也是如此?他的指甲、頭發都會消失,也許走出零度艙,暴露在陽光下時,也會像他記憶裏看到那個人一樣下場。


    “他是誰?”方星繼續寫字,急促地連劃了幾個問號,像是一連串敲打在我心上的鼓槌。


    我搖搖頭,緊閉著唇,並且克製著自己的思想,拒絕去考慮這個問題。


    “第三段記憶,是在一個巨大的金屬艙裏,不是飛機,而是一種比飛機更闊大的物體。閃閃爍爍的指示燈與琳琅滿目的儀表盤遍布了那個空間的四周、頂棚和地麵。沒錯,我腳下踩著的也是各種紅紅綠綠的按鈕。這一次,我的對麵坐著一個滿臉胡子、頭發散亂的男人,他的手裏攥著一把銀色的酒壺,正在向嘴裏傾倒,略帶甜味的酒香在空氣裏彌漫著。”


    “他說‘我犯了一些錯誤,本來想通過某些手段彌補它,但到了後來發現,這個洞是無法補上的,反而越弄越糟,把更多無辜的人纏了進來。想想吧,我像女媧一樣,煉石補天,結果把那個窟窿弄得越來越大,令整個世界都浸泡在從天而降的洪水裏,怎麽辦?你能告訴我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這個地方。”


    “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隻長頸銅瓶。他指向瓶蓋,悲哀地說‘你看那蓋子,一旦拔開,竟然再也無法蓋上了’。我伸出手,拔下瓶子上的黑色金屬蓋子,向他亮了亮,然後重新蓋上。他苦笑起來‘對,以前有兩個人也做過同樣的試驗,能夠在這個空間裏掀開蓋子再次蓋上,可是事實上,瓶子裏的東西卻逃逸了出去,永遠無法再回來。我為了這個錯誤,已經卡在時空裂縫裏很久很久了,真的希望下一次能真正地完成那件事’。”


    “他撩開了遮蓋在臉上的頭發,向我微笑著說‘你能幫我嗎?’,隔得那麽近,我卻無法看清他的五官。他的臉一直都在飛速變化著,像是一部高速循環的老虎機畫麵,多看幾秒鍾,都會有眩暈的感覺。我點點頭,但他隨即指向側麵的一架時鍾,上麵清晰地顯示出‘二零一三’四個數字。”


    “他說‘未來的期限已經很緊迫了,連重新製造一艘方舟的時間都夠,希望這一次,不再錯過。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這應該是齒輪轉動的最後一圈,你明白嗎?最後一圈,最後一次機會’。”


    達措揚起手臂,在自己頭發上捋了一把,掌心裏便多了幾根頭發。


    “沈先生,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具有同樣的使命,隻不過我的前生出了一點問題,竟然會莫名其妙地深入雪山冰洞。所以,我希望你能趕到那裏,將‘鷲峰如意珠’取回來——”


    方星插嘴:“到底是什麽使命?我不斷地夢到那女人告訴我‘使命’兩個字,到底是要我做什麽?”


    達措默然地搖搖頭:“對不起,我能看到的隻是記憶的斷章,沒法告訴你全部。或許,我們的使命就是消滅那個彪悍巨人?不過我的記憶恢複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淩亂,很多細節零碎得難以拚湊,像是一大堆沒有時間編號的照片,連自己都理不清楚。”


    倒計時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分鍾,方星絕望地顫抖起來。知道得越多,對前路的恐懼便越深重。


    “我們下一步能做什麽?怎麽進入那裏?”她的嗓音變得嘶啞而憔悴。


    達措苦笑著搖頭:“如果知道,我何必來港島見沈先生,自己就可以去了,無論如何,別放棄我,我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老杜無聲地出現在黑暗裏,凝神看著達措的臉,冷峻地下了最後通牒:“血瘤擴張的速度增加了五十倍,我已經做好了將手術台沉入深度冷凍艙的一切準備,還有二十五秒時間。”


    “已經很危險了嗎?”方星焦灼地問了一句,她畢竟不是專業的醫生,不理解人體顱腔內的複雜性。


    老杜聳了聳肩:“非常非常危險,所以——沒辦法再等下去了。”


    液晶屏上跳躍著的紅字陡然變得沉重起來,一旦達措進入了深度冷凍狀態,很可能一生都無法解脫,除非我們找到了絕對可以醫好他的辦法。


    我早就知道,人類醫學根本不是萬能的,甚至可以這樣說,人類能夠治愈的病症隻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的生命還是被病痛縮短了,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深度冷凍”是西醫特殊療法中的尖端技術,但它的臨床應用頻率太低,並沒有百分之百的解凍複活把握。


    “碧血靈環、玉牌、鷲峰如意珠是關鍵中的關鍵,我困在那個冰洞裏卻從來沒有後悔過,也許,冰洞裏有什麽東西是我所需要的——”


    我看著達措,他的語速正在加快,雙手吃力地抓住手術台兩側的鐵管把手。


    “十、九、八、七……”四麵牆壁上有二十幾盞綠燈依次亮了起來。


    “時間馬上就到了——”老杜的眼神裏混合著忐忑不安與莫名興奮。在他看來,所有的治療過程,都是對人類醫學的挑戰,也是他最喜歡玩的成人遊戲。


    “永遠不要放棄,沈先生,你永遠不要放棄,這是齒輪最後一次齧合的機會,否則大洪水將再次降臨——”達措的嘴唇漸漸轉為紫色,繼而這種可怖的紫色擴展到了他的臉部、頸部、胸膛。同時,一股強勁的寒意從手術台上擴散開來,割麵如刀,逼得我和方星、老杜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大步。


    “三、二、一……”計時器的所有字符怵目驚心地全部歸零,發出“嗶”的最後一聲。


    那架手術台陡然下墜,從我的視線裏急速跌落下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拉住達措一樣。


    “沈先生,小心!”方星及時出聲提醒,冷氣撲上來的氣勢相當猛烈,她的唇立即變得蒼白一片,眉睫上也沾了一層淡淡的霜花。


    我頹然地長歎一聲,穩住腳下,探著身子向下看。那是一個白色的冰雪世界,手術台下降的趨勢已經停止,被一圈耀眼的白光籠罩著。


    “轉入分層監控、溫度細分至百分之一、製冷設施全速啟動。”老杜冷漠的聲音有條不紊地下著命令。


    方星靠過來,抓住了我的右臂,揚聲大叫:“靈童,靈童,你還好嗎?”


    這時的情形,達措猶如跌入了一個十幾米深的冰洞裏,四麵都是亮晶晶的冰牆。


    “方小姐,他聽不到的,請看大屏幕上的數據。”老杜抬手打了個響指,我們的正前方立即亮起了一塊兩米見方的光幕。上麵映出的圖像,正是在手術台上盤膝打坐的達措,不過此時周身已經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紫霧。


    “深度十七米、環境溫度零下四十攝氏度、病人體溫十一點一五攝氏度、心跳每次間隔六點九秒,一切正常。”有人在擴音器裏迅速報告。


    “啟動低氧密封係統,檢查各層製冷係統、後備電力係統、耐寒菌殺滅係統——”老杜繼續下了命令。視線中,達措的頭頂側麵,忽然從冰牆裏滑出一片玻璃,把他牢牢地封閉起來。然後,每隔一米高度,都有這樣的玻璃出現,把這個深井變成了層層封閉的匣子。


    冷凍艙裏的大燈亮起來,手術台跌下去的地方隨即被兩塊明晃晃的鋼板嚴密地覆蓋住。


    “好了,預計他可以在這種狀態下維持六到八個月時間,直到血瘤到達擴張極限為止。隻要你們同意,我的激光探針可以在病人冷凍狀態下消滅那個血瘤,當然,那是在最後萬不得已的時候,現在,兩位是不是滿意了?”


    老杜臉上終於有了微笑,仿佛執行冰凍程序對他而言是件非常有趣的妙事。


    方星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低著頭匆匆走向小客廳。


    “小沈,一個成功的開端,對不對?我們是不是該喝一杯慶祝慶祝?”老杜情緒很高,比剛剛吸過毒品還興奮。


    “好吧,不過我想先去陽光下透口氣再說,謝謝你。”達措的敘述讓我對未來越發感到迷惘。


    第五章 伊朗黑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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