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溪的白色高跟鞋橐橐地敲響了書房的地麵,等到我落座,她便開門見山:“沈先生,昨晚你跟小北在一起,是否曾向他問起過我的情況?”


    我點點頭,坦然承認:“是,他曾說過,葉小姐一直以來,都在做一個怪夢。鐵蘭大師是這方麵的行家,如果他已經下了定論,足以勝過任何人妄加猜測,對不對?”


    葉溪臉頰上飛起兩朵紅暈,畢竟她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一旦牽扯到愛情歸宿,還是有幾分不好意思。


    “昨晚,我又一次做了那個夢,陷在黑死星的恐怖環境裏之後,那個男人也再次出現,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麵容——”她一聲長歎,好看的眉蹙起來,十指焦灼地交叉糾葛在一起。


    如果小北在的話,對這個問題一定高度關注,並且會鍥而不舍地追問下去。


    她陷入了沉默,並沒有說出那個人是誰或者什麽樣子。


    “也許,你可以再次去向鐵蘭大師請教?”我試探著對她提出建議,潛意識裏,其實從昨晚開始就想到銀海天通大廈裏麵去,借拜訪大師之名,驗證自己對於方星的懷疑。


    葉溪一愕:“沈先生,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夢很怪誕?很多人,包括我爸爸都指斥鐵蘭大師為唯心主義異端,從來不相信對方的話。”


    解夢圓夢這門學問,在普通人心目中一直都呈兩極分化的態勢。相信的人會對鐵蘭大師頂禮謨拜,將他當神仙一樣供奉著,有任何疑惑不解的事都來請他決斷;不相信的人則對他嗤之以鼻,把他說的話,都當成滿紙胡言亂語。


    “用人不疑,用人不疑,對不對?如果你對自己的夢念念不忘,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奧秘,自然要找精通圓夢的高手答疑解惑。我剛好有事去他那裏,方便的話,我們一起過去?”


    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昨晚經過銀海天通大廈下麵,直覺地判斷方星一定就是進了大廈,並且很可能是去找鐵蘭大師。


    葉溪猶豫了一下:“好吧。”


    她的表現有些奇怪,至少與第一次到訪時的驕傲態度截然不同。


    走出房門,院子裏陽光普照,辛勤的蜜蜂嗡嗡嚶嚶地在花叢中飛舞著。


    這幾天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早就顧不得這些花花草草了,幸好有關伯一直在細心照料著它們。


    “小哥,早去早回,自己當心點。”關伯提著水壺站在牆邊澆水,對我和葉溪相偕出門有些不滿。如果把葉溪換成方星的話,大概他就變得眉開眼笑了。


    對於方星,我的心底深處,似乎每時每刻都存有戒心。她也很漂亮,行事機敏,很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但我明白,她為碧血靈環而來,在真正得手之前,做任何事都有可能是偽裝出來的。


    在老杜的停車場裏,方星表現出了自己的真實本色,那種情形反而讓我覺得安心,因為那才是真正的她,不加掩飾、毫不修飾造作。關伯不明白,要想與方星那樣的女孩子深入交往,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她是縱橫江湖的大盜“香帥”,應該早就遇到過無數精明灑脫、腰纏萬貫的男人,怎麽可能輕易付出真心?


    葉溪的腳步也顯得很沉重,彎腰拉開車門時,不停地偷偷打量我。街道對麵,曾經燦爛荼蘼的薔薇花已經開始紛紛凋零,隻是那些層層疊疊的綠葉仍舊遮擋著方星設置的監控設備。如果她此時坐在監視器麵前的話,就一定會看到我和葉溪的動作。


    “她會怎麽想?會不會懷疑我做事的動機?會不會跟蹤我?”我下意識地左右一掃,長街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車影。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坐進車裏之後,幾乎同時一聲長歎,繼而相視一笑。


    葉溪無言地發動了車子,匯入長街盡頭的車水馬龍裏,駛向鐵蘭居住的銀海天通大廈。


    進了大廈電梯,葉溪忽然歉意地一笑:“沈先生,關於雅蕾莎那件事,或許是我太多心了。如果連你也覺得她隻是普通孕婦的話,一直以來,應該都是我的神經過敏。我已經跟她談妥,請了一位保姆到別墅去照顧她的起居,以後不再頻繁地過去打擾她,直到生下孩子為止。”


    這次輪到我苦笑了,雅蕾莎的事懸而未解,我又遇到了隧道裏那個脈象奇怪的孕婦。現在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是,港島真的存在具有十根脈搏的孕婦,即使雅蕾莎不是,另外一個女人也肯定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唔,那就最好了。”我含混地回答。


    葉溪長出了一口氣,大概能順利解決這件事,對她來說,是卸下了心頭一件重重的包袱。不過,於我而言,“冰島降魔手”戈蘭斯基提到過納蘭小舞屬於越南的異術師世家,這必將牽扯到別墅的三樓上那個奇怪的陣勢。


    “納蘭小舞與葉離漢到底在那個保險櫃裏放了什麽?值得興師動眾地布陣禁錮它?”我挺了挺腰,肩頭、心頭都是沉甸甸的,仿佛那些層層疊疊的困惑問題,都化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塊,重重地向我壓下來。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我和葉溪跨出去,沿著長廊向左,走到一扇嵌著“圓夢師鐵蘭”五個漢隸銅字的自動門前。


    不等我按門鈴,門已經開了,有個老氣橫秋的聲音響起來:“小沈,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門後接待室裏的秘書小姐吃驚地抬起頭盯著我,大概從沒有人享受過鐵蘭親自招呼的尊貴待遇,所以才令她大為奇怪。


    鐵蘭站在十步外的辦公室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舉著一個紫黑色的木質茶葉盒子,仰麵大笑:“剛有人送了絕頂烏龍茶過來,就有貴客登門,小沈,我真是佩服你,每次都能趕得恰到好處。”


    他穿著月白色的中式長衫,身材高大魁梧,平頭短發,蓄著一把已經斑斑白白長胡子。任何時候,他的兩隻眼睛都微微眯縫著,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僅從別人身上掃過一眼,幾乎就能把對方的心思看得通通透透。


    “葉小姐?”他看清了我身邊的人之後,長眉微微一挑,扶在門框上的手向下滑落,五指不停地屈伸著,陡然低聲笑起來:“嗯,你又做了那個夢?難道這一次,已經自己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那可就真的是功德圓滿了。”


    報紙上批駁詆毀鐵蘭的一派,曾經多次指責他“語無倫次、不知所以、瘋瘋癲癲、胡說八道”,但我明白,除去朋友之間開玩笑的話之外,他的每一個字都別有深意。


    一個高明的圓夢大師,並不是隻抱著心理學與解夢學那些厚如磚頭的典籍死記硬背就行,而是必須具有極其靈敏通透的第六感,在谘詢者還沒有意識到自身問題之前,搶先一步獲得那些玄妙的信息,然後加以組合排列、去蕪存菁,直到找出問題症結所在。


    他有一句經常掛在嘴邊的名言——“人必自救,然後人救之”。


    在他麵前,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細心聆聽教誨、仔細觀察學習,因為他絕對是我所誠心尊敬的江湖前輩之一,這種人在今日的港島已經越來越少了。


    葉溪的臉又紅了起來,映在側麵的玻璃窗裏。


    秘書小姐望著我們兩個時那種傾羨的眼神,讓我心裏也起了火辣辣的異樣感覺,直到進入鐵蘭那間寬大閑適的辦公室裏,緩緩關閉的磨砂門才隔斷了她那種讚賞的目光。


    我想她一定是徹底誤會了,或許她把我和葉溪當成了雙宿雙飛、鴛鴦交頸的金童玉女,當然,從表麵來看,這種猜測是完全順理成章的事。


    陽光從寬大的落地窗裏潑灑進來,掛在窗前的一隻虎皮鸚鵡在金絲架上歪著頭打量葉溪,不時地眨著小眼睛。


    “兩位請坐,稍等片刻,我來沏茶。”鐵蘭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淺笑。


    鸚鵡歪著頭,陡然撲扇著翅膀叫起來:“貴客到,沏茶;貴客到,沏茶。”


    葉溪走向窗前,對那隻鸚鵡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貴客到,沏茶;貴客到,沏茶……”鸚鵡似乎受到了鼓勵,不住口地叫起來,惹得葉溪忍不住伸出手指,撫摸著鸚鵡的五彩羽毛。


    “葉小姐,當心點兒,它會啄人,而且到這裏來的人,十有八九都被啄傷過。”我善意地提醒葉溪,因為這種事也曾被別有用心之徒在報紙上大肆渲染過,攻擊鐵蘭豢養怪鳥傷人,並以此傳播鳥類疾病,危害港島人民的生命安全。


    “貴客到,沏茶……”仿佛是故意與我作對,鸚鵡的叫聲越來越甜,並且乖乖地站在那裏,任由葉溪撫摸。


    鐵蘭是個非常尊崇中國古代文化的人,辦公室的四壁上掛著古色古香的字畫,其中一幅赫然是“草聖”張旭的“酒醉上馬篇”真跡。左側牆角下,更是擺著白瓷蘭花魚缸和一對大號的鎮宅碧玉貔貅,令所有走進辦公室的人,都能感到主人自身具備的深厚文化底蘊。


    左側套間裏傳來名茶芳香,鐵蘭再度走出來時,手裏捧著一隻小小的烏木托盤,上麵是一隻扁平紫砂壺,外加三隻紫砂懸膽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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