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道關卡卻要等到第二天早晨。許多人一聽方景明說明日要帶他們去衝霄劍宗的藏劍閣接受第三道試煉,就激動得險些睡不著覺。


    翌日他們隨著方景明與安嵐二人在蒼巒山頂行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到了這所謂的“藏劍閣”。


    眼前這座三層樓閣頗為低調,碧瓦灰牆氣勢古樸,仿佛曆經了萬載歲月一般。然而它卻並沒有許多人料想中燦爛輝煌的仙家氣派,既無靈光四溢煙霞覆頂也沒有霜寒劍光咄咄逼人,簡直有些辜負了提在這樓閣牌匾上的“藏劍閣”三個字。


    方景明一眼望去,這六十二個人一部分垂頭喪氣一部分麵無表情,卻也有不少人躍躍欲試。他取出一枚符籙伸指一彈,那枚符籙被無形之風吹起,直接貼到了緊閉的大門上,那扇黑色大門終於敞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那一刹,不少人的表情都變了。


    恍若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壓著他們的頭顱向下。他們的脖頸太軟弱脊梁也太怯懦,經不住此等巨力加身,有不少人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這青磚地上。


    藏劍閣。劍藏於鞘,唯有出鞘的一瞬才會寒芒畢露。


    那威壓來得快去得也快,隻一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許多人還跪在地上,他們簡直疑心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我衝霄劍宗共分三脈,步虛破堅萬衍,三脈各有所長。但究其根源,不過一個‘劍’字。”方景明肅然道,“千百年來,盡管我衝霄劍宗前兩道試煉足有九九八十一種不同關卡,第三道試煉卻永遠隻有一項。那便是要諸位在這藏劍閣中找到一枚劍胚,一枚隻屬於你的劍胚。”


    安嵐接道:“藏劍閣中藏有各類名鋒十萬柄,既有我衝霄劍宗以前弟子的佩劍,也有許多戰利品,但其中卻僅有十枚劍胚。十日時間為限,前十個找到劍胚的人就是我衝霄劍宗正式弟子。”


    隨著安嵐話音落下,那扇黑漆大門終於徹底敞開。一道白玉石階緩緩自門內鋪開,它不慌不忙地向外延展,好一刻才鋪到他們腳下。


    眼見修仙的機緣就在眼前,有些人立刻忙不迭踏上石階往閣內走去。十日時間終究太少,哪怕能多半秒鍾也是好的。有些人卻氣定神閑不慌不忙,要在十萬柄劍中找到十枚劍胚絕非易事,其中必有特殊方法。


    方景明目送六十二個人全都進了藏劍閣,這才笑嘻嘻問道:“反正閑得無聊,安師妹不如猜一猜,這次能有幾人找到劍胚,最快的人又會花多長時間?”


    安嵐搖了搖頭:“我不同你賭,這根本毫無意義。第三道關卡全看試煉者機緣如何天命如何,誰能料到結果怎樣?當初我那次入門試煉有人運氣極佳,不過一炷香時間就找到了劍胚。卻也有人劍心堅定資質非凡,誰都以為他定能入得衝霄劍宗,可他偏偏求而不得。”


    “那還因為他的劍心不夠洗練明澈罷了。”方景明說得風輕雲淡,“之前我自李閣主處得知,若有人能勘破這十萬把名鋒組成的迷障,看透自己所求所思所想,就定能找到劍胚。”


    “看透本心,這又是何等艱難。我踏上仙途已經一百三十二年,也未能徹底看破自己的本心。”安嵐忽然喟歎道,“他們隻是些不滿二十歲的孩子,在這十萬柄名鋒威壓之下,能夠辨明方向一一搜尋劍胚已然不易,更遑論還要看破本心?這卻有些強人所難……”


    “何必全部看破放下?他們隻要一刹那的清醒便已足夠。”此時方景明的眼睛極亮,仿佛一道足以斬斷紅塵逆轉時光的劍芒。可隨後那亮光卻一分分收斂起來,他又成了那個懶洋洋的方師兄。


    “安師妹不敢賭也罷,我卻敢說這次收徒試煉定有一人能入得我衝霄劍宗門下。”


    “哦?”


    “無上劍體,那可是千年難遇的無上劍體啊。”方景明淡淡道,“天生的劍修胚子,若不入我衝霄劍宗簡直是暴殄天物。若不是方才藏劍閣開時我看得清楚,怕是也錯了眼。”


    然而方景明卻有一半話沒說。盡管那名為顧夕歌的孩童在藏劍閣開啟時周身寒芒乍起騰然直入雲霄,但那雪亮劍芒上卻好似纏繞著縷縷紅光,詭異而不詳。隻是那一刹來得快去得也快,方景明也未能分辨明了。


    顧夕歌自然知道方景明看到了自己的心魔。他問道千載俯瞰紅塵,卻一朝從雲霄跌落泥沼,可歎又可悲。隨後他卻苟延殘喘活了二百餘年,這百餘年積攢醞釀的不甘與憤恨,又哪是那般容易消除的?


    好在顧夕歌此時尚能勉力壓抑住這心魔。過些時日等他修為逐漸增長,便不會這麽容易被人瞧出來。


    眼下的問題卻是顧夕歌在藏劍閣中走了足有一刻鍾功夫,卻依舊未能找到任何一枚劍胚。他還記得上輩子剛踏入藏劍閣,就有四五枚劍胚爭先恐後飛到他身前來,簡直驚掉了所有人下巴。


    不一樣,當然會不一樣。上輩子到藏劍閣時,顧夕歌心心念念的唯有力量二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變強。之前遭受的羞辱與漠視,他不想再忍耐分毫。隻有力量才能讓他痛快淋漓地複仇,也隻有力量才能讓他一飛衝天。


    進入藏劍閣後隻要你的心誌足夠堅定,不管你心之所求為何,必會有秉性相投之劍響應。因為前世顧夕歌所求的太單純太簡單,所以自然容易找到合適的劍胚。


    也罷,不一樣也沒什麽不好,顧夕歌閉上了眼睛。


    他上輩子修行一千多年,一顆劍心雖然洗練澄澈不染凡塵,卻依舊太過脆弱。若是他劍心當真堅不可摧毫無縫隙,又何至起了心魔險些無法壓製?


    上輩子他修道求的是自在解脫破界飛升,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就是如此,然而最後終究事與願違。想來是他的願望太過宏大,卻沒有足夠的心機智慧應對突如其來的巨變,才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那麽此生呢,他的道又是什麽?


    道為何,心為何,劍又為何?似有人在心底發問,一字一句清晰難忘。你可知其中分別?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聽師尊講道時,心中茫然一無所知的情形。他恍然發現,自己和一千年前並未有什麽不同。一般的無知,一般的天真。


    天地就是最大的牢籠,而他依舊沒有掙脫的力量。拔劍四顧心茫然,可他的劍又在哪?


    顧夕歌霍地睜開了眼睛,他已然明白了自己今生的道。


    道,心,劍,三者何須有分別。道即是心,心即是劍,劍即是道。這一世他唯願自己初心不改,得證大道不留遺憾。


    這一刹,萬劍齊鳴恍若龍吟。


    一道劍芒如流星曳尾直直落入他掌中。這枚素白劍胚長約三寸,隱約可見“照影”二字銘刻於劍脊之上。


    這把劍卻並非他上輩子找到的劍胚。


    道不同心不同,當然劍亦不同。顧夕歌屈指彈了彈劍鋒,轉身離開了藏劍閣。


    顧夕歌原以為,自己應當是第一個出來的。他在藏劍閣中並未感知到其他劍胚被人找到,想來其他人還在大海撈針般苦苦尋覓。


    可他此時卻瞧見一個人已然站在藏劍閣門口。那人似是聽到顧夕歌的腳步聲,回過頭對他微微一笑,笑顏灼灼如日光。


    這年僅十二歲的少年,此時已然有了上一世明光仙君三分風采。


    怎麽可能是他?顧夕歌瞳孔不禁收縮了一瞬,隨後又平靜了下來。


    “你吃驚了。”陸重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顧夕歌的表情,“我們相識三日,我第一次見到你吃驚的表情。”


    “沒想到你放棄的這麽快。”顧夕歌淡淡道。


    “因為我發現我即便在藏劍閣裏再待上十年,也無法找到一枚劍胚,所以我幹脆放棄了。”陸重光答得毫不猶豫,“我猜要在這十萬把劍中找出一枚劍胚,一靠運氣二靠問劍之心。我一向運氣不差,然而等我進了藏劍閣後,我卻發現劍道不是我的道。”


    “逆吾非道。”


    陸重光怔住了,他腦海中層層籠罩的迷霧忽然一下子消失了。是了,千言萬語不過這四個字而已。隨後他終於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十二歲少年一樣大笑了起來。他眸光肆意笑聲爽朗,仿佛沒有半點遺憾與不甘。


    “我見過不少人。有智者有愚者,狂妄者有之識時務者亦有之。然而,卻從未有任何一人如你一般對我知之甚深。”陸重光突然不笑了,他緊盯著顧夕歌,目光一瞬不瞬,“我期待你我重逢之時。”


    顧夕歌神色淡淡:“好走不送。”


    對於這句刻薄話,陸重光隻是報以微笑。他衝方景明與安嵐拱了拱手,道:“叨擾貴派,還望見諒。”


    而後他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難得。”安嵐評價道。


    “金鱗/豈是/池中物。”方景明評價更高,“若這少年運氣夠好能夠活到結丹後,九巒界年輕一輩必有他一席之地。”


    何止有一席之地。上輩子陸重光將九巒三界攪得天翻地覆,甚至還間接覆滅了衝霄劍宗。


    顧夕歌長睫蓋住了眸中冷光,他什麽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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