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看到大場麵了!”


    果然,季桓之話剛剛說完,那隻在夜霧和黑暗中漸漸隱沒的海船上響起了哨子聲。


    “這個呀,正像你們都知道的,”他說道,“就要說明發生什麽事了。”


    這時候,遠遠望見在海船的甲板上出現了一盞手提燈籠,燈光裏顯出船尾有幾個人影。突然一聲可怕的叫減,一聲絕望的叫喊穿過空中傳過來,這聲叫喊好像將天上的雲都驅散了似的,遮住月亮的烏雲散開了,暗淡的月光映著的天空襯托出小帆船的灰色船帆和黑色纜繩。


    幾個人影在船上發狂地跑來跑去,他們瘋狂地奔跑,同時發出淒慘的叫聲。


    在那些人叫喊的時候,可以看到朱載培出現在船尾的頂端,手上拿著一支火把。那幾個在船上發狂地奔跑的人影是阿爾哈圖和他手下的人。阿爾哈圖到了朱載培指定的時間,召集攏他手下的人。朱載培到艙房門口聽聽錦衣衛有沒有睡熟,然後下到底艙裏,他沒有聽見艙房裏有什麽聲音所以很放心。


    說真的誰能猜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情呢?


    朱載培於是打開底艙的門,跑到火繩那兒;他像一個渴望報仇的人那樣狂熱,像一個被妖魔蒙住雙眼的人那樣自信,點著了硫磺。


    這時候,阿爾哈圖和他的水手已經在船尾集中了。


    “拉住繩子,”阿爾哈圖說,“把小船拉過來.”


    一個水手跨過舷側,抓住繩子,向上拉,繩子毫不費勁地就到了身前。


    “繩子被割斷了!”這個水手叫起來,“小船不見了!”


    “怎麽!小船不見了!”阿爾哈圖說著奔到了舷檣跟前,“這不可能!”


    “但是正是這樣,”水手說,“您自己看吧,船後麵什麽也沒有,而且您瞧,這是繩子的一頭。”


    這時候,阿爾哈圖發出了一聲叫喊,幾個錦衣衛剛才聽到的就是他的叫聲。


    “出了什麽事?”朱載培叫道,他走出艙口也朝船尾奔去,火把一直拿在手上。


    “我們的敵人逃走啦,他們割斷了繩子,坐著小船逃掉啦。”


    朱載培飛一樣地跑到了艙房那兒,一腳踢破了房門。


    “沒有人!”他叫起來。“啊!這些畜生!”


    “我們去追他們,”阿爾哈圖說;“他們不可能走遠,我們駛過去把他們的船撞沉。”


    “對,可是火!”朱載培說,“我點著火了!”


    “點著什麽?”


    “火繩!”


    “什麽!”阿爾哈圖說著就往艙口衝過去。“也許還來得及。”


    朱載培沒有回答,隻發出一陣獰笑聲,因為恐懼,特別是因為仇恨,臉上都變了形,一雙驚慌的眼睛朝著天空望,要對上天發出最後一句咒罵。他把火把丟到海裏,接著自己也跳了下去。


    朱載培跳進海裏的時候,也就是阿爾哈圖一隻腳踏到艙口的梯子上的時候,這隻船像火山口爆發一樣炸裂了。一道火光衝向天空,同時響起了一聲爆炸聲,就像有一百門大炮齊聲轟鳴。天空仿佛燃燒起來一樣,焚燒著的碎片飛向上空,把天劃成一條一條,接著,可怕的閃光消失了,那些碎片一塊接一塊地落下來,在深淵似的海水裏抖動,火也熄滅了。片刻以後,隻有空氣還在顫動,否則就仿佛任何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不過,小帆船從海麵上永遠消失了,阿爾哈圖和他手下的八個人也無影無蹤了。


    四個朋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出可怕的慘劇的任何一個細節也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一刹那間,強烈的火光把一裏多遠的海麵上照得通明,也照亮了他們幾個人,所以他們各人的姿勢能看得很清楚。他們盡管都是鐵石心腸,也不得不心驚肉跳,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天上的火雨立刻落到他們四周。接著,火山熄滅了,飄動的小船,波濤洶湧的大海,全都重新被黑暗吞沒。


    他們都沉默不語,神色沮喪。熊廣泰和季桓之原來各拿著一把槳,這時,他們抖動的手緊握住槳,不由自主地用盡全身的力氣頂著海水。


    “我敢說,”李蜜第一個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說,“這一次,我相信一切都結束了。”


    “救救我!先生們!救命呀!救命呀!”一陣悲哀的叫聲傳到了這四個朋友的耳中,它就像海裏的水怪發出來似的。


    四個人麵麵相覷。朱後山不禁渾身哆嗦起來,喊道:“這是他,這是他的聲音!他是我兒子!”


    大家都不說話,因為每個人都和朱後山一樣,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不過一他們個個張大眼睛,朝那隻小帆船消失的方向望去,竭力想看透那一片黑暗。


    不一會,他們終於看到海裏有一個人,他拚命地向這邊遊過來。


    朱後山慢慢地伸出胳臂,把那個人指給他的同伴們看。


    “是的,是的,”季桓之說,“我已經看見他了。”


    “又是他!”熊廣泰說,同時像鐵匠鋪的風箱一樣喘著氣。“怎麽,難道他是鐵打的嗎?”


    “啊,我的兒子!”朱後山低聲說。


    李蜜和季桓之彼此對著耳朵低語。


    朱載培又使勁劃了幾下,然後舉起一隻手,表示求救。


    “大人們,可憐可憐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可憐可憐我!我覺得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爹,救救我,我快死了!”這個哀求救他一命的叫聲顫動著,激起了朱後山心底憐憫的感情。


    “救救他吧!”他低聲說。


    “好呀!”季桓之說,“就差你可憐他啦,沒有錯,我相信他是朝著我們遊來的。他竟以為我們會救他?劃呀,二哥,快劃!”


    季桓之做樣子給他看,把槳伸進海水裏,劃了兩下,小船便走了十來丈遠。


    “啊!不要拋棄我!救救我!你們不要這樣狠心呀!爹,我錯了,救救我吧!”朱載培叫道。


    “噯!”熊廣泰對朱載培高聲叫道:“我相信我們終於逮住您了,小婊貝兒,在這兒,你隻有通過地獄的門才能逃出性命!”


    “熊廣泰!”朱後山低低喚了一聲。


    “大哥,別打擾我;說真心話,你老是那樣慈悲心腸,變得真可笑!我首先聲明,如果他遊到小船五尺近的地方,我就一槳把他的腦袋敲成兩半。”


    “啊!求求你們……不要避開我,先生們……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朱載培又叫起來,當他的頭消失在海浪底下的時候,他的喘息使冰冷的海水泛出了一個個水泡。


    季桓之一直注視著朱載培每一個動作,這時他結束了和李蜜的談話,站了起來。


    “小兄弟,”他對在海裏的人說道,“你的後悔太遲了,我們無法相信你,你留心看看,那艘你想把我們炸死在裏麵的船現在還在水底好些尺深的地方冒煙呢,你現在的處境和你打算讓我們遭到的結局相比,和你已經讓阿爾哈圖跟他的弟兄遭到的結局相比,簡直像在天堂。”


    “大人們,”朱載培用更加絕望的聲音叫道,“我對你們發誓我的後悔是真誠的。季同知,我年紀很輕,我隻有三十二歲!大人們,我是受到一種十分自然的仇恨心的擺布,我要替我的母親報仇,你們如果是我,也會像我這樣做的。”


    “呸!”季桓之看到朱後山越來越心軟,就說道,“這可得看情況。”


    朱載培隻要再劃三四下就能遊到小船跟前,因為逼近的死亡仿佛給了他一種神奇的力量。“天哪!”他說,“我就要死了!你們要像當年害死母親一樣害死兒子嗎!可是我是沒有罪的呀;按照天理,一個做兒子的是應該替他的母親報仇的。此外,”他又說下去,“如果報仇是有罪的話,既然我後悔了,既然我情求原諒了,我就應該得到原諒。”


    這時候,他好像一點兒氣力沒有了,不能再在水麵上支撐一個浪頭打過他的頭頂,蓋住了他的聲音。


    “這真叫我受不了!”朱後山說。


    朱載培又出現了。


    “我,”季桓之說,“我說該結束了,我勸你自己沉到海底去吧,否則,如果你再向前劃一下,我就用槳打碎你的腦袋。”


    朱載培好像完全絕望了似的,又劃了一下。季桓之兩手舉起船槳,朱後山站了起來。


    “季桓之!季桓之!”他直接喊著季桓之的名字叫道,“季桓之!我懇求你別這樣!他可是我兒子啊!就算不是我兒子,也是個身處絕境的年輕人。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我再也受不住啦,應該讓他活下去!”


    “好啊!”季桓之回答說,“為什麽你不把自己的手腳都綁起來向這個逆子投降呢?早點這樣做吧。你願意被他殺死,我可不願意。”


    李蜜冷靜地拔出了刀,她剛才遊泳的時候,是用牙齒咬著它帶過來的。“如果他敢把手放到船板上,”她說 ,“我就斬斷他的手,對待他這麽一個漢奸和逆子就該這樣。”


    “等一等,”熊廣泰說,“還有我……?”


    “你打算怎麽辦?”李蜜問。


    “我可以跳下水去,親手掐死他。”


    “兄弟們,”朱後山激動得難以克製住自已,叫道,“可憐可憐他吧,不管他翻過什麽錯,他都是我的兒子,我的長子啊!——你們看,”朱後山繼續說.“你們看他的臉,他就要死了;他已經筋疲力盡,再有一分他就要沉入無底的大海了。不要使我受到良心的可怕的責備,不要逼著我因為羞愧也死去,我的兄弟,允許我讓這個不幸的人活下去吧,我感激你們,我感激……”


    “我要死了!”朱載培低聲說,“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就再劃一分,”李蜜向左邊彎下身子,對季桓之說。她又向右邊側過身子,對熊廣泰說:“再劃一下。”


    季桓之沒有用動作也沒有用言語來回答李蜜,他的心也開始動搖了,一半是由於朱後山的懇求,一半是由於親眼見到的這個場麵。熊廣泰劃了一下槳,可是這一槳的力量沒有得到平衡,小船隻在原地轉了轉,而且,朱後山和那個快死的人更加靠近了。


    “爹!”朱載培叫道,“爹!你在哪兒呀,爹?我看不見你了……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


    “我在這兒,培兒,”朱後山說,同時俯下身子,向朱載培伸出手去,他的神情像充滿慈愛,“我在這兒,抓住我的手,爬上我們的船”


    季桓之厭惡地避開臉去,他向另外兩個朋友轉過身去,他們兩人緊靠著小船的另一頭,就像害怕碰到朱後山毫無顧忌伸手去救的那個人似的。


    朱載培用盡他最後的力氣,直起了身子,抓住那隻向他伸出的手,帶著最後的求生的希望,牢牢握住了它。


    “好!”朱後山說,“把你另一隻手放到這兒。”


    他把自己的肩膀伸過去,給對方又一個抓住的地方,這樣,他的腦袋和朱載培的腦袋幾乎碰到了一起,這對仇敵終於像真正的父子一樣抱住了。


    朱載培用他緊緊收縮的手指抓住朱後山的衣領。


    “好,培兒,”沈陽侯說,“現在你得救了,可以放心啦。”


    “啊!我的母親,”朱載培兩眼冒出火光,用一種無法形容的充滿仇恨的聲調說,“我隻能用一個人的生命來奉獻給你,不過,至少你也會挑選他的!”


    就在這時候,季桓之大叫了一聲,熊廣泰舉起了槳,李蜜找地方想劈下刀去 ,


    但是小船受到一下猛烈的搖動,朱後山落到了水裏。朱載培發出一聲勝利的狂叫,緊握住下水的人的脖子,同時像一條蛇一樣用自己的腿盤住對方的腿,讓對方不能動彈。


    一開始,朱後山沒有叫喊一聲,也沒有呼救,他竭力想浮到水麵上來,但是,一個沉重的身體拖住了他,他漸漸地消失了,不一會兒,他散亂的頭發也看不見了,接著,什麽都沒有了,隻見海水翻騰打旋,說明兩個人是在這兒沉下水底去的。後來,海水也平靜下來。


    三個朋友又是憤怒,又是驚恐,伸直雙臂,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愣愣地待著,就像三座雕塑一樣。不過,盡管他們身體沒有動,但是聽得出他們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著。


    熊廣泰第一個清醒過來,大把大把地揪自己的頭發。


    “大哥!”他傷心地哭著,叫了一聲,對像他這樣一向剛強的人來說,他的哭聲特別叫人聽了悲傷,“天哪!大哥,大哥!真該死!我們真該死,會讓你這樣送了命!”


    “啊!”季桓之跟著說,“真該死!”


    “真該死!”李蜜低聲說。


    這時候,在月光照著的一個很大的圈子當中,離開小船八九米遠的海麵上,又出現了剛才吞沒兩個人時出現的那樣的旋渦,他們望過去,先看見露出了頭發,接著是一張灰白色的臉,眼睛張著,可是是一雙死人的眼睛,接著,直挺挺地浮出上半個身子後,整個身體被海浪一打,軟綿綿地橫到水麵上來,朝天浮著。死屍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匕首,匕首柄上的黃銅圓頭在閃閃發光。


    “朱載培!朱載培!朱載培!”三個朋友齊聲叫起來,“是朱載培!”


    “可是大哥呢?”季桓之說。


    忽然,小船給什麽突如其來的沉重的東西壓住,向左麵傾斜下去,龐明星高興地大叫了一聲,所有人都轉過身來,一看原來是朱後山,他臉色蒼白,兩眼無神,手發著抖,緊靠著船邊喘氣。八條有力的胳臂立刻把他拉了上來,放到船上。他的高興得發狂的朋友緊緊擁抱他,撫摸他,朱後山不一會兒就覺得全身暖和,恢複了知覺和體力。


    “你大概沒有受傷吧?”季桓之問。


    “沒有,”朱後山問:“他呢?”


    “他嗎,這一次,謝天謝地,他真死了。瞧!”


    季桓之扶著朱後山的頭,要他朝著指給他的方向望去,讓他看浮在海浪上飄動的朱載培的屍體。這具屍體,臉朝著天一會兒沉入水裏,一會兒又浮出水麵,仿佛仍舊在用充滿淩辱和刻骨仇恨的眼光緊緊盯住這四個朋友望著。


    最後,屍體終於沉入了海底。朱後山用帶著憂鬱和憐憫神情的眼睛一直看著它。


    “幹得好,夫君!”李蜜激動地說,平時她是難得這樣激動的。


    “多麽漂亮的一下!”熊廣泰叫道。


    “我還有一個兒子”朱後山看向遼陽侯朱載堪的母親李蜜說,“我要活下去。”


    “總之,”季桓之說,“這是老天爺的意願。”


    “不是我殺死了他,”朱後山低聲地說,“是天命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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