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朱載堪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與新城伯王鉞乃是故交,當年沈陽破城一事,王鉞就曾替朱厚燦說過話,還因此遭到了皇帝的警告與責罵。如今父親在內廳與王才人聊天,自然是先敘舊,再談正事,由淺入深,過程很長。


    而朱載堪在外廳等得無聊,又不敢隨意走動,就隻是在客廳門裏外的三尺之地來回晃悠。而漸漸高升的太陽灼燒著他的皮膚,很快弄得他汗流浹背。


    這是,一個路過的太子妃嬪,嚴格來說是地位不算很高的淑女,看見這個正在擦汗的年輕人,就向身邊人問了下這是誰。帶著朱後山父子來的仆人告訴她,說是遼陽侯朱載堪。


    “遼陽侯朱載堪?”劉淑女從名字的字輩就判斷出,這年輕人雖然年紀不大,卻是太子的皇叔祖。一是出於憐惜,二是出於尊敬,她命人從冰缶裏刨點冰,榨上果汁,捧著瓷碗走上了前去,屈膝行禮,而後將刨冰敬上,說句:“遼陽侯請。”


    “娘娘客氣了!”朱載堪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初看之下應當是太子的妃嬪,於是還禮接過刨冰,大口吞咽起來。


    劉淑女說:“如果嫌不夠的話,遼陽侯可以跟宮女們講,我再命人替你做去。”


    “多謝了。”朱載堪盡管覺得不夠,但也不敢太貪涼,吃完刨冰就把碗和勺子還給了劉淑女。


    “遼陽侯客氣。”劉淑女衝他微微一笑,便轉身離去了。


    過了會兒忽有人通報太子駕到。朱載堪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該以何種方式迎接太子殿下。而令他感到驚訝的是,通報完太子駕到,東宮裏的太監宮娥沒有一個人到門口迎接,原本在幹嘛就還在幹嘛,大家都好像沒把太子當一回事。


    不過說完全沒有一個人去迎接也是不嚴謹的,因為依然還是有一位選侍出來出來迎接太子朱常洛。太子的臉色並不好看,但見到這位選侍,立刻就眉開眼笑。而選侍和太子聊了幾句,朱常洛的又由喜轉怒了。


    朱載堪覺得自己幹站著不像話,也上前行禮,尊一聲太子殿下,並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


    然而太子對這位年輕的皇叔祖並不熱情,他冷冷瞥了眼朱載堪,就撇下選侍,去了另一間屋子。


    朱載堪不解,就問選侍:“敢問這位娘娘,太子殿下為何不高興啊?”


    而這選侍比朱常洛還要冷漠,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返身回去了,而且和朱常洛走的還是相反的方向。


    朱載堪不明白,老百姓還講究個不打笑臉人呢,更何況自己是皇親,前來探望太子,怎麽東宮裏的人除了剛才送刨冰的那一位,一個比一個冷淡?


    而正在他疑惑的時候,就聽見旁邊屋裏傳出太子的咆哮聲,接著是杯盞砸地的碎裂聲,繼而是女人的嚎啕啼哭聲。


    這下,就連在客廳內廳談話的王才人和朱後山也出來了,問究竟怎麽回事。朱載堪當然不知道怎麽回事。於是幾人拉來一名小宦官詢問。


    那宦官告訴他們:“太子也不知為什麽突然發火,正在責打劉淑女。”


    三人一同趕至太子目前所在的屋子外,就看見屋門緊閉,裏麵傳來一聲聲清脆的抽打聲。窗戶沒有關嚴實,露出一道縫隙,透過縫隙可以看見劉淑女釵脫發亂,涕泗橫流;而太子朱常洛拿著根藤條正在對她進行毒打。


    朱載堪一見被毒打的正是先前送刨冰給自己的娘娘,急忙慌亂,叫著:“快開門,你們怎麽不趕緊攔住太子!”


    可是太監宮娥們均無動於衷,就連王才人也沒有阻止太子的意思。


    朱載堪想破門而入,卻被父親死死拽住了。


    朱後山衝他搖搖頭。


    “從來沒見過太子發這麽大的火。”看王才人的表情,她像是被深深地嚇到了。


    此時的朱常洛,麵目猙獰,就好像一個從地獄裏出來的魔,一邊痛打自己的女人,一邊罵罵咧咧,但罵的卻又大多是和劉淑女無關的詞。


    “一個個都不把我當回事,我讓你囂張、我讓你跋扈!我坐家裏牢騷兩句父皇都要責備,我一遇刺都他媽成啞巴了!我打死你個不長眼的東西,我打死你個癡心妄想的玩意!你們母子倒是尊貴,盡享天倫。可我呢?我打死你!我殺了你!”


    劉淑女的哀嚎聲漸弱,但藤條椅凳砸在她身上的聲音可一點也沒有減弱。


    最後,朱常洛終於打累了,丟了藤條坐在椅子上喘氣。而遍體鱗傷的劉淑女抽泣著努力爬起來,用殘存的力氣將腦袋磕在了桌角,一聲巨響,就見她伏地不起,動也不動了。


    朱常洛喘勻了氣,怒意消退,看見劉淑女趴在地上不動,就叫了兩聲,但沒有得到回應。很快,他害怕起來,趕緊跪到劉淑女身邊,翻過身一探鼻息——沒了【*】。


    直到這時,另外兩位李選侍才緊急慌忙地趕過來。西李選侍命人打開屋門,看見了剛剛氣絕的劉淑女。她立刻大哭起來,道:“姐姐呀,為什麽呀!太子,為什麽呀?你為什麽要這般責罰姐姐,有什麽您盡管衝奴婢來,為什麽要打姐姐?”


    “住口!”朱常洛低吼一聲,旋即站起身,對門口圍觀的人說:“劉淑女因犯罪被本太子下令杖斃。你們誰也不許走漏風聲,不然,你們就是下一個!”可悲哀的是,盡管朱常洛黑著臉,一副狠相,卻還是把劉淑女平時所佩戴的金銀首飾和其他收藏的珠寶分發給了太監宮娥,百般叮囑,不許把今天所發生事情的真實情景透露出去——其實與其說是叮囑,倒更像是哀求。


    而朱由校牽著懵懵懂懂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的弟弟朱由檢的手,安慰了他幾句。


    等這一切結束,朱常洛才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兩個陌生人身上。經人介紹,他方知是是自己的長輩,一個叔祖,一個曾叔祖。爺爺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幾歲,上哪兒說理去?這就是大家族中常見的情況。


    見太子情緒穩定,朱載堪就問:“太子,為何——”


    朱載堪沒有說完,就被他父親搶過了話頭:“太子為何這般動怒?”


    朱常洛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我命苦啊!”


    原來,太子遇刺一事,一開始人們都認為是鄭貴妃密謀,想要殺害太子。但由於刺客是在太過耿直,拿著根木棍就去了。經過三法司審訊,此案疑點重重,漸漸有了“太子是演苦肉計,故意陷害貴妃”的說法,而且坊間老百姓哪兒管是非,還不是哪種說法更有陰謀氛圍就聽信哪種說法?


    而這種陰謀論的看法甚至連萬曆皇帝都考慮過。今早太子去給父皇請安,就被留在毓德宮問訊了大半天。而最大的嫌疑人鄭貴妃居然什麽事都沒有,依然照常伺候萬曆起居,甚至鄭貴妃的寶貝兒子、那個福王朱常洵,也沒有就藩,仍在皇宮裏住著,甚至就在朱常洛的眼皮子底下晃悠,嘚瑟得快上天了。


    “看來太子處境艱難,不是一年兩年了。”朱後山說。


    “可不是嘛!”太子今年三十四歲,他處境艱難不是一年兩年,而是三十四年。


    “不瞞太子殿下,”朱後山道,“如今我與堪兒進京,就是有意幫助殿下。”


    【*】萬曆四十三年,即朱由檢五歲時,其母劉氏得罪,被其父朱常洛下令杖殺,朱由檢交由庶母西李撫養。數年後西李生女,照管不過來,改由另一庶母東李撫養至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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