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林朝盧溝橋方向一指。


    “離這兒遠嗎?”朱後山又問。


    潘林向他的主人伸出一個彎曲的食指。


    “就她一個人?”朱後山複問。


    潘林肯定地點點頭。


    “諸位,那個女人單身一人,所在位置是盧溝橋方向,離這兒不到二裏。”


    “很好,”季桓之說,“給我們帶路,潘小旗。”


    潘林穿過田野,為隊伍充當向導走在前方。


    大約走了五百步以遠,他們遇見一條小溪,便涉水趟了過去。


    在一束閃電的亮光下,他們隱約看到了一座石橋。


    “是這兒嗎?”季桓之問。


    潘林搖搖頭作出否定的表示。


    “不要說話!”朱後山說。


    隊伍繼續趕路。


    又亮起一道閃電;潘林伸著手臂指去,在火蛇般的青藍色電光石火下,他們清楚地看見一棟孤零零的小屋,橫在離一條渡船約百步遠的盧溝橋附近。一扇窗子亮著燈光。


    “我們到了,”朱後山說。


    就在此時,一個臥在壕溝的人爬了起來,那是喬虎;他用手指著那扇閃著亮光的窗戶。“她就在那裏,”他說。


    “那丁勝呢?”朱後山問道。


    “我來守窗子時,他去監視大門了。”


    “很好。”


    朱後山跳下坐騎,將馬韁交給潘林,然後向馬隊其他人作個手勢,要他們向門的方向包抄過去,他自己一個人向窗口潛去。


    那座小房的周圍是一圈兩三尺高的綠籬。朱後山越過籬笆,一直來到無隔板護擋的窗前,但半高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他登上窗基石沿,以便讓眼睛能超出窗簾的高度向裏張望。然後捅開窗戶紙,借助一盞燈的微光,朱後山看見一個身裹一件深色披風的女人,坐在餘溫猶存的一個火爐旁的方凳上,雙肘支在一張朽木桌上,白皙得如象牙一般的雙手托著腦袋。朱後山看不清她的臉龐,但他的唇角展露開一絲獰笑:


    不會搞錯的,這就是他一直尋找的女人。


    就在此時,一匹馬嘶鳴起來,邊鴻影抬起頭,四下裏緊張地張望。


    然而不是朱後山一行人的馬匹,而是另一匹從河對岸駛過盧溝橋朝房子這邊跑來,剛剛一個急停的雄駒。


    是鄭聞韜,他輕盈地跳下馬,大氅在暴風雨中抖動,好似一隻會變幻形態的未名妖物。


    顯然鄭聞韜已經遠遠看見了圍在房屋外鬼鬼祟祟的幾人,他上半身巋然不動、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好像邁著死神的步伐。


    事已至此,無需更多解釋,隻管戰個痛就是。


    丁勝拔出刀衝了過去,鄭聞韜亦掣刃在手。二人須臾間就已交手五六合,伴隨著一道閃電,一隻握刀的斷手無力地落在水窪裏,但丁勝的慘叫聲早被風聲雷聲掩蓋,蒼茫大地間,沒有他的聲音。


    在丁勝被一掌劈裂天靈蓋後,用他衣角擦淨血跡的鄭聞韜收刀入鞘,繼續邁著穩健的步伐,朝房屋走來。


    喬虎見好兄弟被殺,心中大悲,也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要阻攔鄭聞韜。


    這一次,鄭聞韜甚至沒有拔刀,僅僅是用兩手交叉,用鐵護臂架住正麵劈來的一擊,同時一腳踢中喬虎下陰。喬虎痛叫,佩刀脫手。鄭聞韜接住墜落的刀,架在喬虎頸上,一記猛掃,人頭落地。


    楊雷潘林二人還想衝,李蜜趕緊喝止他們:“你們不是對手,別再白白送命了。”說罷,她與熊廣泰齊出,在大門外二十步的地方與鄭聞韜對峙起來。


    與此同時,屋內的邊鴻影在聽到馬的嘶鳴後,緊張地四顧,她的眼睛毒辣無比,精準地發現了被捅開的窗戶紙,與窗外的朱後山目光交匯。


    而朱後山清楚他被認了出來,他用膝蓋和雙手去推頂窗子,宛如複仇的亡靈跳進房間。


    邊鴻影跑向門口打開門;一張比朱後山更加蒼白更具威懾的臉龐擋住了去路,站在門檻邊的正是季桓之。


    邊鴻影叫喊一聲向後退去。季桓之考慮到她又會想方設法逃走,生怕她又從他們手裏溜掉,便從腰間拔出手銃;但朱後山舉手攔住了。


    “把家夥收起來,季兄弟,”他說,“要緊的是這個女人要受到審判,而不是現在將她幹掉。再等一段時間,季兄弟,你會心滿意足的。”


    季桓之服從了,因為朱後山的語氣莊嚴,舉止威武,他簡直就是閻王爺派來的判官。


    然而,就在他二人打算好好處置邊鴻影時,楊雷衝到窗邊告訴他們:現在就連審訊也都還不是時候。


    朱後山為防止邊鴻影逃跑,就從背後鉗住她的兩手,和季桓之一起將其押到門口,正看見二弟和三妹與鄭聞韜激烈交鋒。


    鬥陣間,熊廣泰不知為何突然踉踉蹌蹌,往後倒去,摔坐在地,捂著小腹低吟。


    隻有季桓之看見,是鄭聞韜冷不丁的一個飛腳,踢中二哥丹田,令他猛然間完全失去力氣,隻能退出了戰鬥。


    而李蜜還在與鄭聞韜搏殺,二人互相見招拆招,因為二人皆反應敏捷,他們都沒有傷到對方分毫。但漸漸的,李蜜肚裏的貨快用完了,而鄭聞韜卻仍像是一台上了發條的西洋鍾一樣按照程序不斷出新招,絲毫看不出疲憊來。


    李蜜氣喘如牛,動作早已走樣,很快,叮當一聲,她的佩刀脫手飛走,鄭聞韜一刀就向她的頸部砍來。李蜜總不能束手待斃,她一扯中指,竟從袖中彈出一柄袖劍,要刺向鄭聞韜喉嚨。而鄭聞韜砍向她脖子的刀立刻變向,刺啦一下,就將李蜜的右前臂整根斬斷,隨後一手拿著斷臂,用斷臂上的袖劍穿了李蜜的左琵琶骨,最後同樣賞以一腳,將其踢飛了五步遠。


    眼看三妹兼愛妻如此,朱後山怎能不心痛,他放開邊鴻影,趕緊撲到李蜜身邊,點了她的穴位,控製住血流,將她摟住止血。


    李蜜嘴角流著血,發出痛苦的低咳,還不忘告誡朱後山:“別上,你不是他的對手,先去捉邊鴻影。”


    朱後山轉頭一瞧,邊鴻影果然趁機溜了,在他視野中隻有一縷身後的裙擺作為殘影暫時保留了一霎那。朱後山搖搖頭,淚成兩行:“先不去管她了,我來給你療傷。”


    終於到了季桓之了。其實他也注意到邊鴻影溜走了,但他明白,自己總不可能為了抓人,而把一群沒什麽反抗能力的兄弟姐妹丟在這裏,任憑鄭聞韜殺害吧?他能保證,如果自己敢去追人,鄭聞韜當場就會殺死所有人。


    因此,季桓之像拄拐一樣拄著佩刀略有些瘸地走向鄭聞韜。一到壞天氣,他身上曾經受過傷的地方就會難受,脖子上一處、軀幹上有四處,這算的隻是重傷,其他的還沒計。這些創痛令他行動都有不便,現在居然要帶著一身的傷來與北鎮撫司十三太保中最能打的一個進行生死搏鬥,真是造化弄人。


    “季千戶,”鄭聞韜說了到來之後的第一句話;或許是他其實感到累了,但不能輕易在敵人麵前表現出來,所以才想借說話的機會讓自己得到一些休息,他說:“我看你這副樣子,就不要逞強了。”


    “逞強?”季桓之冷笑一聲,道:“你覺得我是逞強,那就說明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為什麽需要了解你?你處處與我天極教作對,”鄭聞韜平舉繡春刀,說:“還一直想謀害教主和苗大人。早知如此,當年就該聽孔定邦的建議,在詔獄內殺了你。”


    “怎麽,當年的事,鄭大人也有份?”


    “少說廢話,看刀!”看來鄭聞韜已經休息夠了,腳踏雨窪,踩出朵朵水花,直衝季桓之而來。


    豈料步履蹣跚的季桓之竟突然變得比十五六歲的少年還要敏捷,以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步伐閃開這一擊。


    鄭聞韜不敢相信,又連出三刀,刀刀落空。


    這下他不敢小覷了,退後五步,打算觀察仔細後再尋良機。


    季桓之咳嗽了一聲,說:“鄭大人,你也是一條好漢,為何為虎作倀,充當邪教的走狗?”


    鄭聞韜道:“苗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否則,我們這些真正有能耐的,就隻能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需要時用一用,不需要時就被一腳踢開,若是倒黴,還會被當做替罪羊,引頸受戮。”


    “原來如此,”季桓之道,“既然對你有恩的是苗大人,又不是邊鴻影,你為何非要保護她?現在回去複命,就說來晚了,夫人已經遇害,不就行了?”


    鄭聞韜冷哼一聲說:“如果夫人被你們捉了,我還能站著回去複命嗎?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有機會飛黃騰達,吃香的喝辣的,為什麽非要處處針對夫人,與你根本不在一個層次的勢力較勁?”


    “是啊,為什麽呢?”季桓之低頭沉吟了一陣,過會兒才抬頭告訴鄭聞韜:“其實,我隻是為了私怨,因為邊鴻影殺死了我的發妻。”


    “你的發妻,誰?”


    “蔣瀟瀟。”


    “蔣瀟瀟?”鄭聞韜突然大笑起來:“你說的可是青樓十二個婊子之一的蔣瀟瀟?”


    季桓之的人突又僵硬。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著鄭聞韜,蒼白的臉上似已白得透明。


    鄭聞韜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季桓之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鄭聞韜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隻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一種魔鬼的呼吸。他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裏的詛咒語。


    鄭聞韜的人似也僵硬,眸子裏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季桓之,道:“你在說什麽?”


    季桓之道:“拔你的刀。”


    暴風雨夜。


    雨水飛卷,寒風呼嘯。天地間處處顯露著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裏,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鄭聞韜的手已握著刀柄。冰涼的繡春刀,就如拍打在臉上的冰雨一樣冰涼。然而他掌心在流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站在雨中,倒更像是立在烈日下燃燒;而他的血液也不像是血液,而像是火焰般燒著的烈酒在流動著,實在太熱。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拔你的刀!”


    季桓之冷冷地站在對麵,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就和雨水中裹挾的冰碴一樣,鋒利寒冷。此時的他無論是站在哪裏,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之中。


    鄭聞韜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拔你的刀!”


    雨水和汗珠一齊流過鄭聞韜的眼角,流入他臉上的刀疤中,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著背脊。


    他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刀光是圓的。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季桓之左頸後的大血管。


    季桓之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衝過來,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繡春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聲——


    鄭聞韜沒有感覺到痛苦,隻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隻看見刀柄。


    他至死也沒有看到季桓之的刀。


    冰雨,碧血。


    鄭聞韜倒臥在水窪中,坑裏的雨水很快被洇紅。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另一個人的災難卻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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