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之在家裏休養了半個月,決定不能再繼續這樣頹廢下去了。於是這一日他終於整肅衣冠,一手托著茶壺、一手以刀代拐,大搖大擺地步行到鎮撫司上班去了,就如李密評價的那樣,這番做派才是真正的機關領導形象。


    盡管錦衣衛後街距離他住所沒幾條胡同,但他走過門外的石碑,步入闊別多日的衙門,還是有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


    “季千戶來了啊。”龐明星迎上來打招呼。


    季桓之隻是“嗯”一聲,很自然地將茶壺遞向龐明星,讓對方替自己拿著,而後在“拐杖”的協助下,邁著四方步進了堂內。


    他剛一進去,就看見熊廣泰還是老樣子,讓椅子後麵兩條腿著地,身體往後一仰靠著牆,兩腳蹺在桌麵上,手裏拿著封邸報用以消遣。


    季桓之看他如此愜意,險些產生了近期無事的錯覺,還以為天極教已經被擺平了呢。他上前打了聲招呼:“熊二哥,這麽逍遙啊?”


    熊廣泰放下邸報,看見是季桓之進來了,立刻擺出笑臉道:“季千戶今天怎麽想起來上班了?牛肉湯的毒可解了?”


    “早就解幹淨了。”季桓之也是覺得風頭已經過去,一切又有重歸於平靜的跡象,才重新回來的。“最近有什麽趣聞沒有?”他見熊廣泰正在看邸報,隨口問道。


    “地方上的趣聞倒是沒有。”熊廣泰合上邸報,說:“倒是聽人說,朝堂裏出了不小的事。”


    “朝堂裏出事?”在季桓之的想象中,皇帝都不上朝,朝堂裏還能出事,簡直千古奇聞。


    熊廣泰告訴他:“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被削奪官籍,滾回老家了。”


    季桓之聽得新鮮。當今皇上,幾百年都不一定任免一個官,有的職位就幹空著都沒人管,怎麽突然要罷一個吏部郎中的官呢?


    熊廣泰道:“那人也是個刺頭,不是第一次犯上了,如今被罷官,也算圓滿。據說在萬曆十五年的時候,顧憲成此人就因為上疏申辯,詞語中有觸怒閣臣及皇帝的地方,被聖旨責備,貶謫為桂陽州判官,後來慢慢提為處州推官,到去年才被提為吏部文選司郎中。後來在‘國本’一事中,顧憲成為爭‘無嫡立長’,第二次觸犯皇帝,又在京察【*】中把首輔大人王錫爵給得罪了。你說這人做的,嘖嘖——最近王首輔提出來不怎麽想幹了,因而昨天眾位大人們廷推【**】後繼。顧憲成這家夥居然舉薦曾經的大學士王家屏,王家屏當初就是因為爭國本中讚成顧憲成的建議被斥出閣去的,目的也太明顯了!皇上當然不同意,然後他又一連串舉薦了好幾個人,都是皇帝厭惡的。混到這份上也算是到頭了,這下他直接被革職還鄉去了。”


    季桓之聽完也不免感歎:“所以說做人還是不要太剛直的好,應該跟熊二哥多學學。”


    熊廣泰總覺得這話怪怪的:“季兄弟你這話說的,到底是捧我呢還是挖苦我呢?”


    當然了,朝廷裏罷一個人的官這種事,也就是個短期內的談資,過幾天就會被淡忘了。可在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這個被罷官回家的直腸子二杆子,會弄出多麽大的影響來。


    顧憲成正值盛年,回到家鄉以後自然不會閑著,他與弟顧允成、友高攀龍等在無錫東林書院(故楊時書院,即宋徽宗時大儒楊時講學處)講學,“每歲一大會,每月一小會”。“是時,士大夫抱道忤時者,率退處林野(在野),聞風響附,學舍至不能容。”他們諷議時政,裁量人物,朝內官員亦“遙相應和”。時人稱之為東林黨。其後,孫丕揚、鄒元標、趙南星等相繼講學,自負氣節與朝廷相抗,是為東林黨議之始。寧波人沈一貫【***】以善迎帝意入閣,以才相許,不為人下,為浙江派官僚之首。稱浙黨。顧憲成講學天下趨之。沈一貫恃權求勝,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此東林、浙黨所自始。其後更相傾軋垂五十年。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現如今季桓之最關心的,還是天極教搜捕得怎麽樣了。


    “嗐——還能怎麽樣?當然是毫無進展了。”熊廣泰重又看起了邸報,仿佛上頭交待的追查天極教的事情,跟他沒有太大關係一樣。


    而就是這麽一個看起來自由散漫的動作,令季桓之對此前的猜想更加肯定:錦衣衛中也一定有天極教教眾潛伏,而且職位隻高不低,不然為什麽一直雷聲大雨點小呢?截至目前,最大的成果還是去年自己去長安右門截的那幫旗手衛。


    “誒,對了,李總旗今天不在嗎?”季桓之之前委托李密調查當初派遣他們幾個去河南衛輝的上級究竟是哪一個,正想找她問一問進展,不過季桓之並不想讓熊廣泰知道這件事。


    “你問三弟啊,他在大哥家裏。”


    “他在朱大哥家裏作甚?”


    “三弟不是畫工好嗎,大哥讓他去家裏陪他作畫。”


    “作畫?”季桓之心說:還有這閑情逸致呢?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朱後山讓李密陪作的畫,不是山水風景、也不是花鳥魚蟲,而應當是——肖像畫。


    “所以他們今天沒來衙門?”


    “是啊,昨晚三弟就被叫去了,畫了一晚上。”


    “昨晚?”


    “對啊,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季桓之挑位子坐下來,也討了份邸報,心不在焉地瞧著。過了會兒,他問熊廣泰:“朱大哥家住哪裏?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崇文門——”熊廣泰說:“出了崇文門一直往南,數著一二三四,左手邊第四條胡同,進去以後一直往東走,穿過東板橋後,再鑽胡同,靠北麵第三家,一個中等大小的宅子,就是大哥的住處了。”


    “原來朱大哥住在外城崇北坊啊。”季桓之默默記住了,道:“那豈不是離明時坊很近?”


    “是啊。”熊廣泰麵對著邸報,眼珠子骨碌一轉,尋思道:明時坊,解小月就住明時坊。我的個娘喲,你小子不會連這都知道了吧?


    季桓之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說句:“有東西忘帶了,我回家拿一下。”便拄著刀出去了。


    熊廣泰知道他家就在大時雍坊,離鎮撫司不遠,也就沒在意,繼續抽煙看報消磨時間。


    而季桓之慢慢挪著步子走到衙門口,衝龐明星小聲招呼:“老龐,快隨我來。”


    龐明星不知道季千戶忽然叫自己是做什麽,但領導叫你,你就算拉完了屎屁股都沒擦也得趕緊過去。龐明星立刻走到季桓之跟前,聽候吩咐。


    “隨我去崇北坊。”


    “現在?”


    “可不是現在?”季桓之不顧槍傷的後遺症,忍著軀幹撕扯的痛感疾步往外走。


    龐明星不知季千戶有什麽事著急,反正忙叫了輛馬車,載著二人一路趕往外城崇北坊。


    待馬車抵達東板橋後,季桓之忙不迭地跳下馬車,直奔熊廣泰所講的朱後山的家。龐明星急急忙忙付了車費,也跟了過去。


    等到了胡同裏靠北麵第三家的大門,季桓之上去重重叩門,然而僅僅敲了一下,門就開了——不是裏麵人打開的,而是被敲門的手給推開的。


    門沒鎖?


    季桓之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大開院門闖了進去,裏麵的情景令他震驚,但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竟然發生的那種震驚。


    【*】京官六年一考核,不稱職者或降或罷,稱“京察”。


    【**】內閣大學士、吏部尚書等高官有時由大臣公推,稱“廷推”。


    【***】沈一貫(1531-1615),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號龍江,又號蛟門。鄞縣(今浙江寧波鄞州區)人。明朝萬曆年間內閣首輔、詩人。當時著名詩人沈明臣的從子,具有較高的詩文造詣。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任南京禮部尚書、正史副總裁,協理詹事府,未赴任。不久晉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參與機務。會朝議許日本進貢,他恐貢道出寧波為鄉郡患,極言其害,貢議遂止。善察帝意,遷為太子少保、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吏部尚書。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朝議“立儲”,反對立鄭貴妃子朱常洵,主張立王恭妃子朱常洛。爾後集浙籍京官組成“浙黨”。次年,有人告發楚王自稱假王,圖謀不軌,他竭力庇護。萬曆三十七年(1605年),考察京官時庇護同黨而觸動公憤,遂告病退。尋起晉少師兼太子太保,複受劾,辭歸家居。卒賜太傅,諡文恭。著有《易學》、《詩經注》、《敘嘉靖間倭入東南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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