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日星隱耀,嚴寒難當,千裏內一片雪白,幾無雜色。一輛馬車正在道路中徐徐前行。兩匹驪馬在南方的濕雪中拔蹄,哈氣成霜。這輛馬車所去的方向,是蘇州城外一座著名的莊院。此刻車夫極目望去,已可望見那莊院朦朧的屋影。莊院坐落在蘇州城西,粉牆黛瓦,並不算奢華。


    車夫瞧見莊院,對身後道一聲:“三娘子,快到家了。”


    車裏坐著一名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隻見她頭梳元寶髻,鬟綴金步搖,青絲兩鬢,勾出如玉碧月頰,秋波雙眉,襯出廣瞳丹鳳眼;素指纖纖,恰如蔥管膝上放,丹唇輕啟,淨是滿口俏方言。


    且問少女是誰?她正是元氏嫡傳子孫元道奇的閨女,小名海靈。而海字輩,正是元氏譜係中“敬思家國,孝禮祖宗,恪守信義,感天行道,海潤華夏,江澤九州,名彰萬世,功益千秋”中的第十七輩,離十八輩就差一輩。


    而元氏一門中的人大多相貌平平無奇,甚至是寒酸醜陋,唯獨元海靈生的玲瓏嬌俏,頗有幾分姿色,因此一門的人都格外珍視她,族中長輩都她視作掌上明珠。別人都說是一家子的容貌全歸她一個人身上了。當然還有種說法,類似於神童與才女結合很有可能生出智障癡呆一樣,就是說一家人都比較難看的話,突然生出一個長得漂亮的孩子的可能性要比再生一個醜娃子的更大,畢竟老天爺是公平的,好事不可能讓一家子全占去了,壞事也不可能全落在一戶頭上。


    馬車行至院門口,尚未停穩,元海靈就一手提著杆火銃、一手提溜著一隻野兔,迫不及待地跳下來,踩在了雪中,在一個趔趄後站穩了。


    “那歐先進去了。”元海靈甩下車夫,自己先進了院子。


    莊院其實並不算太大,加上前院後院後花園也不過兩畝半大小,但其中假山魚池、亭台樓閣一應俱全,裏外仆人數十個來來回回、不停忙碌。


    元海靈進了院子,先將打得的野兔丟給一名小廝,叫他送去後廚叫廚子醃了,自己則扛著火銃徑直去了書房,因為她知道,通常每天的這個時候,父親會在書房裏翻看各分堂送來的卷宗。


    “爹爹。”元海靈推門進去,喊了一聲。


    此時元道尊剛剛看完各分堂的文書,正陷在椅子裏以發呆的方式進行休息,聽見熟悉的聲音叫自己,臉上頓時洋溢起了燦爛的笑容。


    “丫頭,今天又打著啥個了?”元道尊最是寵愛這個閨女,因此專門請本地的才子教她讀書寫字,還手把手傳授她平生絕技,這是那兩個兒子都沒有的待遇。


    元海靈正想吹噓自己八百裏外一槍幹掉兔子的豐功偉績,卻被一個人給攪和了。


    這個人是個眼窩略深、皮膚白得明顯、胡須很是濃密的男子,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頭發自然蜷曲,呈暗紅色,使得他看上去有幾分像歐羅巴人,但他張嘴卻是流利的漢語。


    “總堂主,禍事了。”男子在元海靈的馬車抵達莊院後到來,卻幾乎是搶在她前頭來到元道尊書房,在門外單膝跪地,氣喘籲籲地說道。


    “來壇主,啥個事體?”元海靈備受萬羽堂四大家族長輩們的重視與厚待,因此也自視為半個主事的,那男子慌裏慌張口稱“禍事”,她自然要過問一下。


    那個被稱作來壇主的男子麵色凝重,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那個不幸的消息:“北直隸、北直隸分堂……沒了”


    元道尊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並且很快轉為了冷峻,繼而又有了幾分憤怒。


    “何人作為?”元道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吐出字正腔圓的官話,通常他隻有相當嚴肅的時候才會用官話發言。


    “就是新任的探風門門主、北鎮撫司千戶季桓之。”來希文回答。


    “是他?”元道尊努力回憶起那個年輕人。他隻見過季桓之一次,但族弟元道奇稱其聰穎絕倫,又因其師父乃是昔日萬羽堂元老秦世濂,因此力薦季桓之加入萬羽堂,並擔任了探風門門主這一重要職位。而北直隸是天子腳下,監管最嚴,自成祖遷都,萬羽堂二百年經營才算成功設立出了分堂,並將許多人才調撥進去以負責分堂事務。如今季桓之竟然恩將仇報,協助朝廷剿滅北直隸分堂,殘殺同門兄弟——


    想到此處,元道尊急火攻心,一時胸悶難當,頭暈目眩,跌跌撞撞往後倒去。


    元海靈見狀連忙扶住父親,將他攙進椅中坐好。


    “分堂兄弟除我之外都被朝廷殺死,而且堂主他們還——”來希文六尺男二,言至於此,竟也忍不住哽咽落淚。


    得知族弟等人被梟首示眾,無頭屍身撂在菜市口無人收拾,白白腐爛、滋生蚊蠅,元道尊心都發涼。他又問來希文:“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來希文答道:“事發當日,屬下在外采購日用,因而僥幸生還。但朝廷在京師各門額外設立哨卡,盤查過往路人。屬下一直等風聲過去方才有機會自永定門逃離京師。又因為此事過於重大,屬下一路馬不停蹄,趕回蘇州,特地向總堂主通報。”


    通報是通報了,可問題並不能迎刃而解,因為元道尊也陷入了迷惘。他自打從先父手中接任總堂主到現在,不過四五年光景,整個分堂被剿滅的這種事情,他也是頭一次碰上,如今,他根本不知道該為此做些什麽。


    不過他的女兒倒是非常明晰。


    “那個叛徒叫季桓之?讓那歐去崩了俚!”元海靈將手中火銃一提,嗔目切齒道。


    其實元海靈根本不用特地去京師找他,因為季桓之不久後就要抵達蘇州,親自到她麵前來吃這顆槍子了。


    元海靈認為季桓之是一名叛徒,但季桓之本人卻不這麽認為。此時他正縱馬在大道上奔馳,又因為廠衛都在徹查京師白蓮教的事情,而朝廷的機構裏又隻有六扇門負責監管民間與江湖事務,所以目前跟在他身邊的隻有商蓉一人、衙役數名。


    一路上,商蓉不時會提醒季桓之趕得慢些,畢竟——


    “我可是擔了很大風險的,你若是畏罪潛逃怎麽辦?”


    聽到身後傳來的這番話,季桓之輕勒韁繩,稍微放緩了速度,轉頭反問:“你現在還覺得我有罪?”


    “至少欺詐藩王是逃不了的吧?”商蓉說。


    想不到季桓之對此嗤之以鼻。他現在已經想通了,所謂潞王,不過是生得比別人好,剛投胎就注定了至少是個藩王的身份,高人幾等,不過是祖宗比別人的祖宗厲害,和本人是否酒囊飯袋又有何相幹?陳勝的那句話——或者說其實是司馬遷說陳勝說過的那句話並沒有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想到此處,一顆火種已經開始在季桓之的內心裏燃燒,他決定將這顆火種傳遞下去,因為他相信,終有一天,星星之火會成燎原之勢。


    “到了。”說話間,一行人已經進入了蘇州地界。


    其實當時的蘇州遠不止一個江南水鄉那麽簡單,此地雖然奢靡安逸,百姓一口的吳儂軟語,但其實,蘇州的老百姓非常彪悍,絕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般柔弱。


    早在明宣宗朱瞻基的宣德年間,當時負責整頓江南稅糧的巡撫周忱就向皇帝訴苦,官府下鄉征糧,溧陽、溧水、宜興等地的民眾不僅公然抗拒,甚至幹起聚眾劫掠的勾當,個個發家致富。還有更無法無天的,一些村民幹脆偽造官印,私造文書,自己把自己的稅糧給免了。那情形,幾乎是全民都爭做老賴。


    這股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地區抗稅賴稅的風氣,起始於明朝開國以來在江南所實行的沉重賦稅。蘇州原先是張士誠的老巢,那裏的民眾算是張士誠的死忠,於是責無旁貸地被朱元璋列為重賦稅的典型。當時,“蘇州稅額,比宋則七倍,比元猶四倍”。蘇州地區抗稅賴稅的彪悍民風,就是在這樣環境下慢慢養成的,以至於到了宣德年間這種玩法讓皇帝也受不了了,原本的重賦稅之地成了抗稅賴稅的不毛之地。


    在張居正幹任首輔的十年內,蘇州的賦稅雖然已經被周忱從二百七十七萬石減至七十二萬石,但當地民眾長久養成的抗稅賴稅習慣依然健在。當時的蘇州,著實讓張首輔體驗了一把改革的艱辛,給張首輔留下了龐大的心理陰影,他在給別人的信中忍不住吐槽,說蘇州以賴糧著名,“其鄉人最無賴”,可以稱為“鬼國”。


    那麽,在這種彪悍民風浸淫下發展到如今的萬羽堂四大家族,自然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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