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戶你可算回來了。說是辦點事去去就會,為何這麽完才回來?還有,你的那根長家夥怎麽就剩了一個套子?”見季桓之傍晚方才回到居所,腰上的佩刀光剩個鞘,邊鴻影埋怨道。


    季桓之將散酒和熟食放下,卸了刀鞘丟在牆根,隻覺邊鴻影埋怨的話裏也充滿了種種暗示,不覺兩頰臊紅。他反問邊鴻影:“我說出去辦事,也沒說具體多久,自然或長或短的,難道你們就幹坐著等?”


    邊鴻影嬌氣地白了他一眼,捏著重重的鼻音說:“不知是哪一位叫我們就待在屋子裏不要走動,你這屋裏連個有趣的小玩意都沒有,無聊透頂,我們不幹坐著等又能怎麽樣?”


    二人說話的工夫,侍女九弦已經搬來小桌,排好餐具,並將荷葉包裏的熟食倒在了盤中,就等他倆先動筷子了。


    “這麽快?”季桓之一回頭,才發現兩句話的工夫,飯桌都布置好了。


    “人家過去是白蓮教的護法,動作當然利索了。”邊鴻影說著,一點也不客氣地先給自己倒了杯酒,拿起筷子就搛菜往嘴裏送。


    季桓之心說:看她平時嫻靜溫婉,舉止恭謹,現在這麽著急吃東西,看來是真的餓極了。他瞅著平常端莊無比的邊鴻影那既匆忙又盡力保持一定程度矜持的滑稽吃相,臉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邊鴻影見他衝自己發笑,一昂首用筷子指著他質問:“你盯著我傻笑什麽?”


    “沒什麽,我就是想笑。”季桓之是一點也不懂該怎麽和異性聊天,說的話也是硬得戳人。


    邊鴻影貌似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因而問他:“季千戶,不知方不方便問一下你貴庚了?”


    季桓之答:“年方弱冠。不知邊夫人多大年紀?”


    “二十歲就當上千戶了?真是年輕有為呀!”邊鴻影先是一句驚歎,接著提到自己年齡,有些扭捏地說:“奴家癡長六歲——哎呀,別提了,都快成老大娘了。”


    季桓之忖道:邊夫人的確看樣子比我年長些,不過她此前嫁給文從複隻是逢場作戲,現在二十六歲,應當還屬花信年華,老大娘是遠遠談不上。想到此處,季桓之覺得有必要告知邊鴻影:“如今萬羽堂北直隸分堂的堂主換成了元道奇,順天府的壇主是一位姓來的,邊夫人有空的時候,應當將東西交給那位來壇主。”


    邊鴻影稱謝道:“多謝季千戶告知奴家,奴家也省卻了許多麻煩。隻是京師奴家還是頭一次來,並不知道萬羽堂分壇所在,如果季千戶方便的話,明日能否帶奴家去一趟?”


    “你頭一次來京師?”季桓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副畫像上,你明明是在撫順小遼河源頭滾馬嶺,你應當是遼東人,從遼東輾轉去河南,難道沒有到過京師嗎?”這話原本隻是他心中所想,但兩杯酒下肚,開口沒什麽禁忌,他便將自己的懷疑明白道出了。


    邊鴻影解釋:“奴家的確是從遼東輾轉到河南的,隻不過中間幾年,一直受到非人的對待。那幫白蓮教的人擔心奴家得到逃跑,每將奴家送往別地,都是蒙上眼丟在漆黑的馬車裏運走的,為的就是防止奴家記下道路。京師確實來過,但白蓮教不敢在順天府停留,奴家相當於一直是在車廂裏,根本沒有機會看一看北京城的風土人情。”言及此處,邊鴻影眼眶發紅,應當是想起了過去不忍回憶的經曆了。


    季桓之見她幾欲垂淚,忙道:“不提了、不提了,我也就是隨口一問,咱們不說那些了。”


    幾番哄勸,邊鴻影方才舒展眉頭,掃去臉上的悲戚之意。


    不過話說回來,季桓之對那副畫像的作成挺感興趣,於是在閑聊了幾句後,又問道:“邊夫人,從衛輝府的時候起,你就對自己的那副畫像十分在意,屢次鄭重向我索要原本,難道那幅畫對夫人而言有什麽重要的意義嗎?”


    他最後一句算是問著了。邊鴻影忽地放下酒杯筷子,垂手而坐,目視前方,輕輕歎了口氣。


    季桓之頭次見邊鴻影這般神情,認為她是要講述一些往事,也停住筷子,打算靜靜聆聽。


    邊鴻影的眸中仿佛有星星閃爍,她似乎已經望穿了時光,看到了過去,旋即沉浸在了往日種種當中。


    “那幅畫,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為我而作的。”邊鴻影訴說道。


    那一年的夏天,她剛剛及笄,在撫順老家,無憂無慮地玩耍著。那一年的風格外溫暖,那一年的小遼河分外清澈。


    那一年的他雄姿英發,那一年的紅鬆也格外挺拔。


    就在那一年,兩個人在滾馬嶺相遇,一同采花、一同戲水、一同縱馬嶺南,一同開懷暢飲。


    正是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二人在草地上用華裳鋪成錦被,共入醉鄉。


    而酒醒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把持不住,犯下大錯,未婚失身,為道學家所不容。


    而他許諾要將她明媒正娶,白頭偕老,執手相隨。


    因此,他抖開畫紙,潑墨而就,繪成一幅美人戲水圖,並鑿卵石為章,取滾馬嶺南之名,以血為泥,蓋在畫上,作為信物,贈予少女。


    季桓之聽得癡了,急不可耐地問:“那他後來遵守諾言了沒有?”


    邊鴻影嘴角泛起甜蜜的微笑,輕輕點頭:“一個月後,他帶著彩禮、侍從,風風火火地來到我家,要旅行婚約。那時奴家早已焦灼地等侯了幾十天,整日整夜地睡不著,時而因幻想欣喜無比、時而又悵然若失以淚洗麵。當終於見到他時,我卻賭氣地將他拒之門外,險些誤了終身。後來問他為什麽那麽久才來,他告訴我,那一日贈畫之後,他上馬就走,偏偏忘了問我家在哪兒,他也是足足找了我一個月呢!”


    聽到最後,季桓之也被那名男子的冒失和粗枝大葉給逗笑了。笑歸笑,一看現在邊鴻影坐在麵前,想到她說過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曆,季桓之又不免產生了疑問: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萬曆十三年三月,蒙古泰寧部長把都兒欲報其父速把亥之怨(萬曆十年被陣斬),偕叔父炒花等以數萬騎入邊掠沈陽。既退,駐牧遼河,欲犯開原(今遼寧開原)、鐵嶺(今遼寧鐵嶺)。李成梁追擊大破之。


    但事實上,蒙古兵來去如風,李成梁部追擊前,蒙古哨騎就已探知明軍所在,因而連夜奔逃,明軍斬獲並不算多。為了成就一次大捷,李成梁南轅北轍,縱兵撫順,殺良冒功,一時間殺得撫順城裏城外、各鄉各鎮十室九空,幾乎人煙絕跡。從此邊鴻影背井離鄉,可憐一位美嬌娥,竟要同乞丐一樣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苟且偷生。又過了數月,她遇上了白蓮教傳道,之後的事便和過去邊鴻影所講過的經曆連上了。


    季桓之聽得倍感震驚:也就是說,不到三年,邊鴻影就從一個幸福美滿的少妻,變成了家破人亡的寡婦。而造就這一切的,竟然是以守衛遼土、保境安民為職責的明軍!


    事實上,“老鄉,借你腦袋領個賞錢”這種事,從古到今,不要太過普遍。


    “那你沒想過告他嗎?”季桓之問完,就覺得自己的問題十分可笑:邊鴻影一個弱女子,背井離鄉,就算後來沒被白蓮教綁走,又哪裏有能力告得倒李成梁這樣的邊疆大將?一次殺良冒功算什麽,人家畢竟能嚇得蒙古人一聽他來就連夜奔逃。你把他告倒了,誰能接替?更不用說,李家根基深厚,你根本告不倒了。


    現在,季桓之有些理解,為什麽會發生去年那樣針對李如鬆的一起驛館刺殺案了。


    小時候,老人們總教導自己,這世界非黑即白;現在看來,這世道隻有黑,沒有白。這世上沒有誰是完全幹淨的,用一句粗俗的話來形容:但凡是個人,那他的屁股裏就一定有屎。


    季桓之如是思考,心情也愈發沉重。


    “季千戶?”


    “呃,什麽?”季桓之覺得誰溫柔地喚了自己一聲,抬眼看見凝望著自己的邊鴻影,方覺剛才陷入了沉思,冷落了對方。可當他將注意力重新轉移到對方身上時,邊鴻影卻又別過臉去說:“沒什麽。”


    季桓之一頭霧水。


    邊鴻影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對他說:“外屋涼。”


    季桓之租住的居所沒有院子,隻有裏外兩個房間,中間一道小門隔開,他們三人用飯是在外屋。外屋門沿透風,所以比較冷,裏屋有炕,是平時休息用的。因為現在有了客人,所以季桓之騰出裏屋給邊鴻影與九弦二人就寢,自己是打算找點東西塞好外屋門沿,然後用凳子和小桌排成簡易床鋪過夜。打地鋪是不可能的,北京城這個天打地鋪能活活凍死。


    季桓之不是傻子,再沒經人事,也不會不明白那句“外屋涼”的含義。


    “不太方便吧?”他回答的時候,隻覺臉上發熱。


    邊鴻影又轉過臉看著他,微微搖頭:“不礙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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