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求娶


    宋景城緩緩睜眼。


    車窗外,依舊一片繁華之色,和臘月裏那場壓抑的雪白,形成鮮明對比。


    就像某日,他忽然睜眼,卻已然是正月。


    都說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傷了筋骨,要將養。


    他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欽試,後在大理寺任職,仕途平順。秋試前,就同定安侯府往來甚密,還曾是兩個小世子的授課先生。


    這裏的一切,都和他的記憶格格不入。


    他不知發生了何事。


    旁人來看他,他便佯裝木訥。直至見到少了年歲的定安侯和定安侯世子,才問起身邊照料他的小廝來,眼下是什麽時候?


    照料他的小廝還以為他摔傷了頭,惶恐應了聲:“燕平四年”。


    他便不吱聲了。


    燕平四年……


    燕平四年,他應當還沒有入京。眼下,卻已然中了探花,在大理寺任職,還救了定安侯的孫子。


    和記憶中天差地別。


    他想起身,卻無法動彈。


    聽照料他的小廝說,傷筋動骨一百日,他怕是要躺足一百日才能下床。


    身上的傷都是小事,定安侯府上下都害怕他是傷了頭。


    唉,好端端的探花郎,將頭傷了,可惜了。


    要不,能什麽都不記得?


    連自己是小世子的先生這件事都忘了。


    他並非忘了,隻是這裏的記憶他通通沒有。


    他素來謹慎小心,周遭都猜他傷著了頭,需要些時日恢複,他就順水推舟,當自己是傷著頭了,有不明白的就問,當裝糊塗的就裝糊塗,等旁人來說。


    於是有人來看他,他也多是裝睡,怕漏出馬腳。


    沒想到,他卻見到了孟雲卿。


    那個時候的孟雲卿。


    他藏在被子裏的手心狠狠攥緊,沒有露出半分異樣。她曾在他懷中逐漸失了溫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卻好端端站在他麵前,目不轉睛看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做夢。


    若是做夢,這個夢也太長了些。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將旁人認錯——這個時候的孟雲卿應當在清平,寄養在劉氏那裏。


    小廝卻道,先生怎麽忘了,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雲卿,您還做過幾日表姑娘的授課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雲卿。


    他幽幽閉目。


    在寒山寺,他就見過她一次。


    她對他並無特別。


    就像一個隻是相識卻連熟悉都談不上的人,順道過來探了一場病便罷了。


    她同他陌生。


    ……


    他腿腳不便,就一直在寒山寺待了將近兩月。


    他也花了將近兩月時間來理清頭緒,彌補他沒有的記憶。


    這裏和他早前的經曆大有不同,盡管許多事情仍是空白,但大都有跡可循。加上周遭都以為他摔傷了頭,同他解釋得也耐心,清楚。


    花了將近兩月,他也接受了這個現實——盡管不知道哪裏出了紕漏,但這裏就是燕韓京中,他還是宋景城,卻成了定安侯的門生,新近的探花郎。


    這裏還有孟雲卿。


    不是在清平,沒有被劉氏當作搖錢樹,而是定安侯府裏,備受老夫人和定安侯疼愛的表姑娘。


    他同她認識也不是在清平,而是在定安侯府內,他是她的授課先生。


    孟雲卿來看他時,不冷不淡的態度,卻和陌生人無異。


    他能感覺到,這裏的孟雲卿並不喜歡他,甚至厭惡他。


    有關這裏孟雲卿的記憶,他通通沒有。


    怕是除了孟雲卿本人,他也根本尋不到人問。


    到了正月末,陳家的傳聞四起,他在寒山寺也有所耳聞。


    他早已深諳朝中的人心和手段。


    定安侯權傾一方,殿上不想同他撕破臉,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定安侯想息事寧人,孟雲卿的處境就會艱難。


    隻是沒過多久,謠言又不攻自破。


    蒼月來的宣平侯同定安侯府認了親,說孟雲卿不是陳家之後,而是宣平侯府老侯爺的親孫女,從小在珙縣長大,此番宣平侯就是來接她回蒼月見老侯爺的。


    這兩件事情來得都太過蹊蹺。


    若說有關陳家的傳聞,是朝中針對定安侯的攻擊,他想得通。


    甚至都信。


    當初孟雲卿同他說起身世,他就感歎過,她家中怎麽沒有旁的親人?


    但若是因為陳家的緣故,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可宣平侯府?


    他對宣平侯府沒有任何印象,就如同平白生出來的絕色一般,仿佛除了將陳家的謠言擊碎,就隻有帶孟雲卿離開燕韓京中這一條了。


    ……


    二月二十,孟雲卿要同宣平侯離京。


    他二月十九從寒山寺往京中趕,大夫就說傷得這麽重,不養夠一百日,日後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顧不得那麽多。


    燕韓到蒼月,往返要四月。


    她少說會在蒼月待上一年半載。


    他不能去送她,也不能朝旁人透露半句,隻有在高高的城牆上,目送她與人道別,再目送她的馬車離開。


    如果這裏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場夢境,那他用兩年的時間,能否……


    他也不知道。


    “寶之的事情,老夫人一直掛在心裏,說侯府欠你一個人情,你有沒有想求之事?”彼時,定安侯如是問。


    有!


    他想求娶侯府的表姑娘。


    卻知曉不到時候。


    斂了眼中情緒,平淡應聲:“學生不敢。侯爺在朝中已經多番提攜,學生心中沒有再求。”


    他沒有再求,除卻孟雲卿。


    他要攢足資本,才能向定安侯開口。


    ……


    五月端陽了,宋景城放下車窗的簾櫳。


    阿風正好想起,便開口:“對了,大人,今日齊王府還讓人送了帖子來,邀請您明日去齊王府坐坐。”


    齊王府?


    宋景城抬眸看他:“是什麽時候的事?”


    “您去侯府不久,帖子就送來了。”


    宋景城低眉緘默。


    阿風道:“大人,我們後日就離京了,明日要去嗎?”對方是齊王,大人隻是大理寺丞,照說拒不得。但大人這幅模樣,他猜大人是不想去的。


    宋景城果然開口:“不去了,我們明日就離京。你差人給齊王府回話,就說家中急事,要提前走。”


    阿風道:“大人,可還有些東西沒備好,若是明日就走的話……”


    話音未落,宋景城又道:“不準備了。”


    阿風懵懵點頭。


    ****


    翌日,從茶莊子到衢州城的路便勉強通了。


    段旻軒說老爺子肯定會來,就要去城門口迎。孟雲卿也想同去,段旻軒卻讓她在驛館候著。


    發燒反複了幾日,還好沒有燒成肺炎。


    眼下大病初愈,大夫都說了要將養,吹不得風。


    孟雲卿隻得噤聲。


    大夫確實是這般說的。


    這幾日她添的亂子已然夠多,氣勢上就短了一截,隻能聽話待在驛館裏。


    等到晌午,驛館才來了人。


    她到苑中去迎。


    “乖孫女!”老爺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好生傷心。


    孟雲卿心中先前還有的擔憂,就忽然一掃而空:“爺爺。”上前去攙他,老爺子嘴還在打抖:“可有傷著哪裏?”


    孟雲卿搖頭,伸了伸手、腿,又大方搖了搖脖子:“爺爺你看,好好的。”


    老爺子就老淚縱橫:“想我這一把老骨頭,沒在戰場上戰死,險些被你們嚇死。”


    孟雲卿又有些愧疚。


    段旻軒就上前道:“是我們托老爺子的福,摔到山洞裏都沒摔死,還有顆枇杷樹充饑,又循著蔓藤爬了出來,沒給你丟人吧。”


    老爺子瞅了瞅他,繼而吹胡子瞪眼:“還好意思,若不是你出的什麽餿主意來衢州城買東西,我乖孫女會跟著一起遭罪!”


    段旻軒一時語塞。


    老爺子便不搭理他,又朝孟雲卿道:“那小子說你燒了幾日,眼下還難受不?”


    老爺子常年征戰沙場,刀劍傷見多了,發燒風寒都覺得是小事。可孟雲卿是嬌滴滴的寶貝孫女啊,比不得軍中那些粗枝大葉。


    “已經好了,不燒了,都能下床走動了。”孟雲卿如實應道,又怕他多問擔心,便問:“爺爺,娉婷和沈通可好?”


    老爺子來了精神:“好!就是傷著筋骨了,都在茶莊子裏養著,大夫開了藥,躺些時候就好。”


    這番話從老爺子口中聽來,便證實了,孟雲卿心中鬆了口氣。


    忽然想到音歌,又伸著脖子環顧四周:“爺爺,音歌怎麽沒來?”


    段旻軒就道:“茶莊到衢州城的路,一共塌了六段,搶修起來需要時間。老爺子也是勉強借著道過來的,路上好些都沒有修好,路上要徒步不少時間,音歌怕是不方便。”


    換言之,老爺子都這把年紀了,為了來看他們,費了不少周折。


    “爺爺。”孟雲卿心中不是滋味。


    老爺子拍拍她的手:“沒事就好,我這老頭子也閑不住,非得親眼看看你們才安心。等路修好了,再讓老福領著音歌那丫頭過來。”


    孟雲卿就點頭。


    “老爺子,外頭風大,大夫讓她少吹些風。”段旻軒提醒,“進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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