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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千重緩緩瞥目,淡然道:“人命官司不同兒戲。”聲音細膩微涼,又似綴了幽涼之意。


    人命官司?


    李四瞳孔一瞬緊縮,臉色煞白如同抹蠟,顫抖著扯出哭腔:“大人饒命,大人明鑒!人命官司不關草民的事!草民隻是……”


    “隻是收了那孩子的錢。”沈千重平靜開口。


    猶如當頭棒喝,李四渾身一僵,全然忘了動彈。


    他這幅模樣便等同於默認,韓翊和衙役也紛紛怔住,沈大人如何知曉的?


    待得李四反應過來,拚命上前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草民是一時豬油蒙了心,才會昧了二寶的錢!聽說二寶失蹤迄今都沒有找到,草民悔不當初!草民真的隻昧了二寶的錢,沒有害人!”


    所以昨夜在興隆坊,或心的一番話才將他嚇得半死。


    沈千重端起茶杯,駕輕就熟:“依據我朝律例,凡有意謬言而致他人亡故者,可視輕重予與量刑。”頓了頓,沉聲補道,“重則,等同害命。”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李四淚眼汪汪跪爬過來。


    韓翊一手按住腰間佩刀,一手攔在他身前,嗬斥:“那便從頭至尾說清楚,大人是大理寺卿,你若是敢假一個字,都是公然藐視大理寺,可依律下獄。”


    衙役錯愕轉眸,這等小事交由通判大人審訊就是,何勞沈大人親自出麵?但李四早已嚇破了膽,驚得語無倫次,還有還敢半句胡言,“草民,草民好賭……”


    李四好賭,他在興隆坊的活計勉強養家糊口。三月前,他一時喝多被人慫恿加注,欠下好些賭債,不敢回家同老婆孩子道起。


    那日晚間,掌櫃扔了隻紙鳶給他,讓他處理掉。興隆坊是百年老作坊,講求的是信譽和做工,這隻紙鳶尾翼上有瑕疵,斷然不能賣給客人。李四也沒往心裏去,臨關店門,進來一個七八歲的總角孩童。


    “李叔叔,我想買紙鳶。”李四認得他,鄰村呂秀才家的二寶。日日都往興隆坊來。


    呂秀才寒窗苦讀數十載,早些年中過秀才,後來一直沒有起色。讀書人大多高氣傲,又講究顏麵,即便家境貧寒也一心隻讀聖賢書,想一朝考取功名。家中便全靠娘子替鄰裏做些縫補為生,日子過得其實清苦。


    興隆坊力最便宜的紙鳶都要花去這一家子大半年的積蓄,哪裏有錢給他買紙鳶?


    李四隻當呂二寶孩童心性,不同他計較。


    而呂二寶每日來看,他也沒轟他走過,反而同他講,二寶,這個是哪個師傅做的,那個能放多高之類。


    呂二寶眼中流光溢彩,心心念念要攢錢買一隻。


    “二寶啊,現在才將年關,等到春暖了這些大戶人家出門踏青,紙鳶就要貴了。你要是攢錢,得快些了。”李四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呂二寶怔了怔,掏出手中錢袋數了數,為難道:“李叔叔,二寶隻夠一半的錢,能不能先賣二寶一隻?”


    一半的錢?那也不是小數目,李四將信將疑,呂二寶卻攤開掌心,果真是為數不少的碎銀子。李四驚訝得合不攏嘴,他一個小孩子哪來這麽多錢?


    呂二寶見到他手中,眼前一亮:“李叔叔,你手上不是有一隻嗎?”


    這隻?李四下意識搖頭:“這隻尾翼有瑕疵,掌櫃不讓賣。”


    呂二寶卻眨巴著秋水般的大眼睛望他:“李叔叔,我錢不夠,你就把這隻賣我吧,我不怕它飛不高。”


    孩子臉上的粉雕玉琢讓他有些不忍,低頭看著手中的碎銀,想起欠下的賭債,又砰然動心。


    咽了口口水,悄悄塞到他手中,囑咐他不許告訴旁人。


    呂二寶歡喜跑開,他也鬆了口氣。反正掌櫃都是讓他處理掉,他就當處理掉好了,難不成呂二寶這孩子還來找他?他都說了飛不高,那孩子也認了。這些銀子私吞下來,正好夠他先還賭債。


    起初,李四心中還忐忑不安,等過了三五日,呂二寶一直沒有再來,他也慢慢將此事拋到腦後。


    結果正月前,呂秀才突然拽了二寶來興隆坊,手力拿著的正是那隻尾翼有瑕疵的紙鳶。李四心頭駭然,見二寶一直在哭,兩眼腫的像桃子似的,心中暗道不好。他平日裏好賭,掌櫃本來就不喜,因為他是坊中多年的老夥計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知曉他拿瑕疵的紙鳶賣給客人,私揣荷包,他的飯碗隻怕保不住。


    李四心一狠,打定主意不承認。


    呂秀才臉上無光,清高裏又帶了幾分窘迫:“稚子無知,拿了鄰裏給內子縫補的墊資買紙鳶,這筆錢相當於家中半年生計,呂某不情之請,想將紙鳶退還。”


    興隆坊立足相城百年之久,憑的全是良心和信用。一隻紙鳶不過小數,圍觀的街坊又多,掌櫃自然懂得拿捏:“呂秀才莫急,讓老朽先看看,若果真如此,興隆坊願意退還。”


    呂秀才明顯一舒,遞過手中紙鳶。


    掌櫃眉間微蹙,拿起來反複斟酌,疑惑道:“這隻紙鳶,應該不是從坊中賣出去的。”四下嘩然,呂秀才臉色鐵青:“怎麽會?掌櫃您再好好看看。”


    掌櫃捋捋胡須,搖頭:“這隻紙鳶尾翼上有瑕疵,敝坊不會出售,呂秀才若是不信,老朽可以讓人取經營賬本。”


    賬本看過之後,呂秀才有些慌了。常年閉門家中,少有人情世故,也沒有顧忌那麽多,“家中小兒明明就說是在這裏買的,那尾翼上的瑕疵會不會是後弄上的?”


    呂秀才定是慌不擇言,掌櫃和顏悅色:“若是售出毀壞,坊中是不退的。”


    呂秀才心中大震,遂而惱羞成怒,拽緊二寶的手,斥責道:“方才在家中如何同爹爹說的?”


    二寶被拽疼,哭得更凶:“紙鳶上有瑕疵,是二寶花了一半的錢找李叔叔買的。”


    掌櫃愣了愣,似是想起何事,拿起紙鳶又看了看,轉向李四道:“可是前月裏,我讓你處理掉的那隻。”


    李四略微吞吐:“是,是有一隻。”咬了咬牙,抬眸肯定道:“我是拿去扔掉了。”他不能丟了這份活計。


    原來是扔掉的?四下裏,竊竊私語聲不斷。


    那還來回頭找人家做什麽?不是撿了人家扔掉的想回頭訛人家吧?


    我看呂秀才一家不像這樣的人啊。


    二寶還是孩子,懂什麽,八成是被人教唆的。唉,還讀書人!


    呂秀才讀得是聖賢書,哪裏受過這等議論,當下臉色突變,就似開了顏料鋪子一般,一陣白,一陣青,最後由青變紫。人言可畏,呂秀才掄掌,二寶臉上霎時五指印。


    “不孝子,平日裏如何教你的,呂家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李四怔住。


    二寶嚎啕大哭:“是李叔叔收了我的錢,二寶沒有說謊,是李叔叔收了我的錢。”


    二寶當日是被呂秀才拖走的,沿途一直哭,不少挨打。聽聞二寶回家後不久就失蹤了,迄今都沒有尋到。街坊鄰裏都說是被呂秀才打怕了,離家出走遇到拐子了。


    也有說,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無論是哪一種,李四心頭都許久未緩過來。


    他本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就是好賭,一時膽怯又起了貪念,才害了一個孩子。兩個月來,他戒了賭,老實幹活。本以為心頭會好過些,卻還是背負了良心債,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昨夜聽到或心怒喝,小鬼,你扯我的紙鳶做什麽!


    李四猛然僵住,是二寶回來尋他了。李四眼中惶恐,手沒拿穩,紙鳶摔落在地。


    是二寶!


    沈大人口說所說人命官司,他再無懷疑。是二寶死了,李四低頭流淚不止……


    聽他道完,韓翊心頭微沉,偏了偏臉看向沈大人,詢問之後該作何。沈千重已拂袖起身,留下一句,去呂秀才家。


    通州府內自昨夜起便傾巢出動搬官銀去了,沈千重身邊又有自己的帶刀侍衛,通州府尹就隻留了三兩衙役與他隨行指路。


    鄰村離得不遠,他反複也不急,抵達時已近黃昏。


    衙役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呂秀才,見得門外陣勢,幾分愕然。衙役道,這位是大理寺卿沈大人。


    “呂……呂秀才。”李四屏住呼吸,不敢抬頭。


    看清來人,呂秀才臉色就如沁了雪色一般,煞白。李四跪下痛哭:“呂秀才,是我李四財迷心竅,對不住你們夫妻二人,對不住二寶。那隻紙鳶,是我賣給二寶的。我收了他一半錢,又怕掌櫃知道丟了活計,我李四不是人。”


    呂秀才腳下踉蹌,一口氣未緩過來。二寶娘鼻尖一紅,眼淚自眸間滾落:“我就說二寶不會撒謊騙人……”


    二寶已經,李四咬唇自抑,抬眸望向沈千重。


    沈千重先前一言未發,此刻才沉聲問道:“不知昨夜裏,是不是有位姑娘來尋過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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