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錦年


    燕平十三年,臘月。


    冬雪初霽。


    坪州入京的道路才好走了些。


    也難怪,這場大雪足足下了十餘日。否則,來接夫人的馬車也不會在路上耽擱這些日子。


    秋棠撩起簾櫳,探了探車窗外。


    寒月如霜,路上也沒多少行人。生了幾分寒意,悻悻縮了回來,趕忙靠在炭暖旁搓了搓小手,寒意才去了多半:“夫人,這京中可比坪州冷多了。”


    孟雲卿慵懶抬眸。


    車內隻有一盞清燈。精致的五官就在這抹昏黃裏,剪影出一道絕美的輪廓。


    秋棠不禁看呆。


    夫人生得極美,眸間秋水瀲灩,不施粉黛亦是明媚動人。身姿曼妙,舉手投足間不著修飾都可扣人心弦。她看了都動心,何況男子。


    秋棠抿唇笑開:“自從大人入京,許久都未見過夫人了,定是想念得緊。這身衣裳還是大人特意遣人送來的,囑咐夫人到京城時穿。雲韶坊的手工,大人怕是費了不少心思哪。夫人生得這般好看,襯了這身衣裳,怕是要將京中那些的貴婦們都比下去……”


    孟雲卿眉間微蹙。隱在袖間的手,將那枚素玉簪子攥得更緊。


    片刻,幽幽垂眸。


    修長的羽睫傾覆,看不出半分情緒。


    ……


    今日的馬車仿佛行得尤其慢,秋棠問過,車夫隻道雖然停雪了,路上還是結了厚厚冰層,小心些穩妥。


    行至城門口,已是夜半。


    京中落了鑰。


    馬車緩緩停下,隨行的侍衛上前交涉,燈火便從馬車外透了進來。


    孟雲卿伸手掀起簾櫳,饒是心中了然,映入眼簾的城廓恢宏大氣,氣勢淩人,還是讓她看得有些呆了。


    這便是京城?


    她一個深閨婦人,即便一瞥,都可想象白日裏城中的車水馬龍,綺麗繁華,更何況身處其中耳濡目染之人?


    孟雲卿指尖微滯。


    恰好隨行侍衛上前,遞交了手中信物。守城一眼便認出,而後恭敬行禮,吩咐城門放行,又好奇朝馬車這端投來目光。


    孟雲卿放下簾櫳避過。


    夜半入京,守城恭敬相應,哪裏該是從三品的京官家眷當有的富貴?


    ……


    入了城中,街道兩端燈籠高掛。


    銀裝素裹的屋脊和樹梢,也懸了喜慶的彩旗和燈籠,年味好似要從空蕩的街中溢出來。


    “今日是臘月二十七呢。”秋棠替她高興,臨近年關了,所以京中處處張燈結彩,火樹銀花:“夫人,今年可同大人一道守歲了!”


    孟雲卿微怔。


    景城入京三載,從當初默默無聞的從六品,一直做到今日的從三品。


    旁人看來平步青雲,她卻知曉他從一個寒門學子,步步走到今日的艱辛。


    他要光宗耀祖,他要出人頭地。


    可即便從最初的剛直不阿,變作後來的左右逢迎,還是鬱鬱不得誌。


    直至後來偶然機遇進京,受朝中官員垂青,於是在京中一呆便是三年。


    他入京的三個年節,她都在坪州獨自守歲。


    她和景城成親六載,一直無所出。


    ……


    “夫人,到了。”


    馬車停下來,孟雲卿收起思緒。


    秋棠先行下車,再折回扶她。一張小臉凍得通紅,望了望她,咬咬唇不說話。


    走得不是府邸正門。


    亦不是側門。


    像這等府邸,有的是不入眼的雜役出入的小門。


    秋棠鼻尖微紅:“這是怎麽了!夫人來了,倒是要走這樣的小門不成?!”


    隨行侍衛眼神古怪看向孟雲卿,又霎時僵住。


    先前她一直在馬車中,他不曾見到。眼下,小門處的燈光雖然昏暗了些,這等嫵媚動人,便是峨眉微蹙著也直直勾人心魄。


    侍衛低頭,咽口水:“夜色已深,大人在等,莫要耽誤了。”


    孟雲卿盡收眼底,攏了攏衣衫,一步踏入。


    究竟是京中,這等雜役出入的院子,都遠非她在坪州的府邸可比。掩了眼中好奇,跟隨侍衛趨步前去。沿路的亭台樓閣,輕紗幔帳,布置得韻致風流,撩人心扉。


    當是有女主人的。


    不知過了多久,行至苑外,侍衛止步:“夫人,到了。”


    屋外的婢女也不避諱,上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才上前推開了房門。屋內濃濃的暖意傳來,摻雜著馥鬱馨香,讓人神色舒緩。


    秋棠替她寬下外袍,閉門退了出去。


    孟雲卿轉眸打量。


    窗外,停歇了幾日,空中又飄起了大雪,一株臘梅在寒風蕭瑟中搖曳,於滿天的雪景裏,甚是鮮豔奪目。


    屋內,奢華的擺置玲琅滿目,透著逼人的貴氣。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咯吱”推開,身後響起的腳步聲,熟悉又陌生。


    她屏住呼吸,身後的腳步聲果然滯住。


    婀娜的身段盈盈可握,青絲挽起,露出修頸間的膚若凝脂,冬夜裏,美得動人心魄。屋內炭暖“嗶嗶”作響,那襲華服就隱在燈火後,沉默看她。


    她緩緩轉身,屏住呼吸,輕喚了句:“景城。”


    昏黃燈火後,仿佛死寂般的緘默,良久過後,才淡薄開口:“錦年,我娶妻了。”


    錦年是她的閨名。


    取義錦繡連年,福順安康之意。


    孟雲卿淡淡垂眸。


    耳畔還仿佛是當初,他歡天喜地掀起她頭上喜帕,喜滋滋道:“錦年,今日你我結發為夫妻,我定會還你一世安穩。”


    而他口中的一世,僅長了不過六七年。


    孟雲卿攥緊手心。


    他緩步上前,燭光掠過,眸間的幽黯仿佛要將她吞噬殆盡:“昀寒是尚書府的千金,為我育有一雙兒女。蒙嶽丈多番提點,三年間,我從六品一躍至從三品。今時今日,斷然不能讓旁人知曉我已有妻室,我的發妻從始至終隻能有昀寒一人。”


    一雙兒女……


    發妻隻有昀寒一人……


    那她算什麽?


    氤氳浮上眉梢,目光迎上眼前的玉冠束發,往昔的清逸俊朗如今卻冰冷若深穀寒潭。


    “那你接我到京中做什麽?”


    宋景城幽幽看她,眼中沉靜如古井無波:“嶽丈聽聞我在坪州養了一房姬妾,麵容姣好,婀娜娉婷。問我可願獻於齊王,換取錦繡前程。”


    所以才把她從坪州接來。


    還置了雲韶坊的衣裳。


    孟雲卿忽得莞爾,難怪要趕在節前,要避開旁人夜間入城,要走雜役過的小門入府。自始至終,他忌諱之事,從來都算計得周全細則不出紕漏。


    “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給方家做侍妾的,齊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韓,你再無親人,還能去何處?”他蕭蕭轉身,從袖間置下一盞白瓷胭脂盒:“從前答應你的,尋到了。”


    “宋郎。”末了,一聲輕喚,宛若初見時,她明眸青睞,卻又波瀾不驚。


    臨近屋門,他腳下微滯。


    卻再未回頭。


    ……


    年少時,他的全部家當隻夠一枚簪子,悉數奉於她跟前:“一枚素玉簪,情深兩不移。”


    她分明喜歡,卻佯裝不悅:“我不要簪子,我要臘梅做的胭脂。”


    是存了心思刁難他,他果然錯愕,怕是難尋得很啊。


    她蹙眉。


    他便薄唇輕抿,擁她在懷中:“那就窮極一生,為卿取。”


    ……


    都城十日雪,庭戶皓已盈。


    纖指沾過白瓷盒子,胭脂輕染,臘梅的馨香便若漣漪般絲絲泅開在唇畔間。


    緩緩將那枚定情玉簪,一寸寸刺入胸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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