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上河村的經曆,對我的震動很大,我開始重新審視黃河,也想起爺爺從前給我講的許多黃河舊事,也許並不隻是故事。黃河的博大和神秘,那些流傳了幾千年的禁忌和規矩,都是我們無法想象,無法窺視的。


    這一次上河村的經曆,也讓我發現,我們白家確實和黃河存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關係。我父親為何在鬼窟的大鼎上留下那樣一個古怪簽名?宋圓圓她們說我是白家的人,白家又和她們有什麽關係?黃河六大家又是怎麽回事?那個深淵中懸掛起的大鼎又是做什麽的?更重要的是,在最後一刻,我竟然看到在那個無底深淵中升起了一個太陽,這個怎麽可能呢?那一幕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發生過的呢?


    我怎麽也想不明白,但是總覺得宋圓圓她們所說的白家、宋家等,應該和我爺爺跟我說的金門有關係,但是具體是怎麽回事,要等問了我父親才清楚了。


    我帶著一身疑問回到家,我母親一看到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說我爺爺不行了,讓我趕緊去見爺爺最後一麵。


    我忙跑進去,爺爺瘦成了人幹,躺在床上,看見我進來,渾濁的眼睛睜開了,想坐起身子,卻坐不起來,喉嚨呼嚕呼嚕直響。


    我見爺爺要說話,忙貼著他的耳朵,就聽見他含含糊糊說了聲:“牛皮……”


    牛皮?什麽牛皮?我母親也愣了,說咱們家沒有牛皮呀,老爺子是不是病糊塗了?


    我也搞不清楚,說,“爺爺是不是想喝牛肉湯啦?”


    我母親左右看了我一遍,捂著鼻子說:“石頭,你腰裏裹的是什麽東西,怎麽那麽臭?”


    我往腰裏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腰裏裹的竟然是那塊黃河鬼窟中包金沙的臭牛皮。我當時和金子寒被困在樹上,又累又餓,就剩一口氣了,被解救後就直接送回來了,連換衣服的工夫都沒有,那牛皮竟然還纏在我腰上。我忙把那張臭牛皮解下來,見那牛皮中裹著的金沙全漏完了,那皮子經黃河水一泡,原來的腥臭味不僅沒消除,反而更增添了一股濕皮子味,熏得我差點閉過氣去。


    我母親捂著鼻子連退幾步,說:你爺爺肯定是嫌這牛皮臭,還不趕緊扔外麵去!


    我答應一聲,拿著那牛皮就要往外走,這時候卻一下子被誰給拉住了。


    拉住我的竟然是爺爺。


    我也不知道爺爺究竟哪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探起身子,把我牢牢拉住,掙得他狠狠咳嗽了一通,差點背過氣去,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張牛皮,哆哆嗦嗦就往身上披,可是手裏沒勁,弄了幾次都沒弄上去。


    我一下愣住了,可是這臭牛皮腥臭無比,又濕淋淋的,裏外看著惡心,我要是把這醃臢東西給我爺爺穿上,我父親回來還不得抽死我?!我母親看著這事邪乎,隻好說老爺子看來真是病糊塗了,就先隨他的意思吧,等我晚上去給你爸爸打個電話,讓他趕緊回來。


    我實在沒辦法,隻好含著淚,將那惡臭無比的皮子給爺爺在外麵套上了。我爺爺套上那張皮子,頓時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說話。


    我以為他睡著了,想要退出去,誰知道我爺爺卻一下子睜開眼,看著我,竟嘶啞地叫了聲“石頭?”


    我心中一動,忙答應了一聲,跟他說我回來了,問老爺子想吃什麽,想喝什麽嗎?


    他搖搖頭,努力張開嘴,費勁地說:“我死後……”


    我聽他這樣一說,頓時緊張起來,哭喊著說他會好起來的,睡一覺就好了!


    爺爺擺擺手,繼續說:“我死後……你……告訴……你爹……裸……裸屍……裸屍沉河……”


    我說:“啊,老爺子,你說的什麽裸屍沉河呀?”


    我爺爺沒理我,他接著盯住我,艱難地說:“石頭,莫去……”


    說到這裏,他劇烈咳嗽起來,越急越說不出來,他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仿佛有什麽話沒有說完。我拚命喊著母親,然後跑出去叫人,敲了不知道多少人,等人來了後,卻衝我們搖了搖手,讓我們節哀,我爺爺已經仙去了。


    晚上,我哭著給父親打個電話,父半晌沒說話,後來隻說他馬上回來。


    我父親第二天就趕著一輛牛車回來了,他紅著眼,一句話也沒說,先將爺爺身上的衣服脫下了,給他仔細清洗了身子,最後竟然就用那整張臭牛皮將爺爺赤裸的身子給裹住了,小心放在牛車後麵,然後駕著牛車走了。我在一旁小聲提議,是不是要把牛皮清洗一下,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再不敢說什麽。母親怕父親出事,讓我偷偷跟在後麵,我發現我父親駕著牛車,順著黃河古道一直走到一處顛簸的河灘上,然後甩開鞭子,狠狠抽打著牛,河灘坑坑窪窪,牛車也在河灘上顛簸著,後來我爺爺就從牛車上掉了下來。我父親停下牛車,抱著我爺爺的遺體,在我爺爺掉下的那塊地方,慢慢涉入黃河,後來就跪在大水中,將爺爺的遺體輕輕放在了黃河水中,黃河水奔騰著,咆哮著轉眼間就將爺爺的遺體覆蓋住,衝走了,漸漸成了黃河上的一個黑點……


    我父親跪倒在河水中,任憑河水衝打著,放聲大哭。


    我趴在河灘旁的一塊大石頭後麵,看得膽戰心驚,緊緊捂住嘴巴,怕自己不小心叫出來,難道這就是爺爺所說的“裸屍沉河”嗎?這看起來怎麽像是死人後,拋屍黃河中,獻給黃河大王,像是一種古老神秘的儀式。我滿肚子疑問,想著等父親回家後,一定要找機會好好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當時在黃河鬼窟中到底做了什麽?誰知道,父親然後連家都沒回,直接駕著牛車回去了,我從始至終也沒機會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又過了幾天,勞改農場傳來消息,說父親從家回去後,高燒不退,我母親擔心得要命,也跟著去了勞改農場。就這樣,好好的一家人,轉眼間走的走,散的散,家中這時候被抄過好幾遍,爺爺從前收藏的大花瓶、銅鏡子,都被砸了個稀巴爛,爺爺常看的那塊白石,已斷成幾截,老石榴樹也枯死了,滿院子都是野草。


    我在院子裏走走,看看,最後撫摸著那塊白石,想起爺爺從前經常坐在這棵老石榴樹下,看著這塊白石,給我講黃河上的故事,心中滿是傷感。我也試著坐在那個躺椅上,偏著頭看著那塊白石,發現石頭上的花紋像流水一樣流動,再仔細看看,卻又沒有了。我反複試了幾次,才發現從一個特殊角度,能看到石頭上有一圈古怪的花紋,像一圈圈遊動的小魚一樣,看上去就像河水在隱隱流動。我才知道,難怪爺爺當年總歪著頭看這塊石頭,敢情就是在研究這石頭上的浮雕。我左右看了一下,總覺得這個花紋挺眼熟,但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後來就將白石抱進屋裏,怕被誰不小心給砸爛了。


    母親回來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她瘦得幾乎脫了形,一進門就大哭,絮絮叨叨跟我說父親出事了,她去了沒幾天,父親就被征調進了一個黃河考察小組,後來就在黃河灘挖河時失蹤了。


    我聽她這樣一說,立刻感覺到這裏肯定有問題。


    我父親在黃河沿上闖蕩了小三十年,什麽大風大浪沒經曆過?


    1938年,日本鬼子攻打鄭州城,蔣介石為了阻擋住日本人,炸了黃河花園口大壩,黃河當時決了大口子,淹四十多個縣,死了幾十萬老百姓。那死人在水裏堆成了屍山,黃河水暗流湧動,大魚巨鱉伏在水底下吃死人肉,甚至還去襲擊屋頂上、樹上的災民。


    當時國民政府腐敗,黃委會的人早跑完了,我父親橫撐著一根長竹竿,在齊腰的水裏走了七天七夜,救出來了三百八十七條人命。


    他這樣一個仿佛黃河裏“長”出來的人,怎麽會在黃河上失蹤?


    我父親白浪,開始在國民政府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做河工,解放後,解放區的冀魯豫黃河故道管理委員會更名為黃委會,我父親也被編入這個新黃委會,負責巡查河堤,是個河沿溜子。


    巡查河堤一般是幾個人一起,一人背著捆草在河堤肩走,一人拿著鐵鍁在堤半坡走,一人持探水杆沿水邊走。人越在下麵越危險,最底下的人需要用探水杆探摸水深,查看水下是不有坍塌,看河水有沒有湧起漩渦,水位有沒有超過警戒線。


    不僅是這些,河堤上還有許多野獸作祟,有鼴鼠,有獾,有狐狸,所以好多時候巡查河堤不僅要堵口子,還要捕捉野獸,甚至有專門的捕獵工具,有獾遝‘一種帶長柄的網,用以鋪捉遊走在水中的獾。’,狐櫃‘一種特質的長方木箱,箱前用挑棍挑起一塊閘板,以撐杆撐起,後懸一根長繩縛於櫃中,以肉為餌,誘狐入櫃。狐入櫃後,將挑棍撞到,閘板落下,狐狸即被關在櫃中。’,老鼠夾子。


    這個在河堤最底下喝風受冷的人,就被稱為河沿溜子。


    這是個苦差事,不僅每天要頂著寒風酷暑巡查河堤,在汛期更要冒著被大浪卷走的危險,兢兢業業,一刻也不敢停歇,黃河要是決了口子,那自然是你玩忽職守,要嚴懲以謝天下;若是黃河安穩,那必定是領導指導有方,撲救及時,和你沒半點關係。


    我父親在黃河上做了二十多年的河沿溜子,為這事,我母親可沒少跟他吵架!


    這活苦是苦,好在不得罪人,裏裏外外也缺不了他。


    文革中,雖然不斷有人將他在國民政府工作的經曆揪出來,說他是“狗腿子”、“走資派”、“漢奸”,幾乎每次運動,他都會被打倒,但是卻沒讓他受苦,還是讓他在黃河沿上老老實實做他的河沿溜子。


    沒辦法,不管你鬧得怎麽厲害,誰也不敢讓黃河決了口子,這河沿溜子,還得留著!


    我心中也亂成了一團麻,先安慰了母親,給她倒了杯熱水,等她平息下來後,再詳細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親回事沒被幾卻一下子睜開眼,看著我,竟然著那三個字。我母親說,我父親在半個月前,被征調進了一個黃河清淤小組,在太行山腳下的黃河古道中監督河工挖河。當時我父親就不斷說這個小組很古怪,但是具體怎麽古怪,為何古怪,他就沒說了。在我母親到了第四天,我父親就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地政府找了好多天,都沒找到。


    我聽她這樣一說,也覺得事情大有蹊蹺,也找了我父親的幾個老同事偷偷了解了一下情況,才發現那支黃河清淤小組很神秘,它並不是黃委會派過去的,來頭很大,好多黃委會的老領導都都不知道究竟是哪裏派來的,隻知道是上麵的命令。再往上查,就什麽也打聽不到了。


    中國官場曆來的規矩就是這樣,凡是上麵來下達的命令,下麵的不管不問,隻管去做就好了。這種事情,就算是國家機關完善時,都不見得能查出來,更不要說文革那樣人荒馬亂的時候了。


    我四下裏活動了半天,隻打探到那支黃河清淤小組去的是太行山邊上的黃河古道,至於到底是哪裏,在那裏做了什麽,那就不知道了。


    我一麵安慰著母親,一麵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去太行山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年頭,全國都在搞大串聯,火車、汽車全部免費,車子全被紅衛兵,紅小將老老霸占住了,我這樣的出身,雖然算不上資產階級的“狗崽子”,但是把我打成“革命投機分子”是綽綽有餘的,所以如何去三門峽,成了一個大問題。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時,一個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猴子苦著臉,來跟我告別。猴子比我早一年畢業,接了他父親的班,去了黃委會。他瘦瘦巴巴,大名叫歐冶侯,很喜歡讀書,尤其是線裝版的古書。“文革”時候,好多書被列為大毒草,他成天和印刷廠的人套近乎,買了鴨梨、香煙,和人家換要被打成紙漿的古書看。我常嘲笑他是個古人,就像古代的齊天大聖,後來幹脆叫他猴子。猴子跟我說,黃委會讓他下周就去黃河古道監督河工挖河,指不定啥時候才能見麵,送了我一本硬皮的筆記本,寫了幾句酸詞,給我留個紀念。


    我看了看,上麵寫著:“小小竹排江中遊,心中永存毛主席,他就像是紅太陽,恨天恨地我當家,黃山泰山都難擋,河水東流浪淘盡。”


    我讀了讀,文理不通,這是什麽破詩,明顯是他自己胡謅的,他還慎重的很,讓我一定好好收藏,好好讀讀,多讀幾遍就明白了。


    我接過筆記本,擺在書架上,隨口一問他要去哪?他苦著臉說,還好,好像還不遠,就是太行山那邊,聽說地方挺偏的。我聽他這樣一說,當時就蹦了起來,讓猴子上吊也好,美男計也好,不管怎麽樣,都得把我弄到他們挖河組,讓我也跟著去。


    猴子想了想,說:也行,反正我們都得招工人,你就做河工吧!


    我拍著胸脯說:隻要能把我弄進去,別說做工人,做女人都行!


    猴子帶我去了黃委會,誰知道那個領導外號叫鐵嘴張,做事情最嚴格,我們倆磨破了嘴皮子,他都死活不同意。我和猴子賴在黃委會門口不走,但是人家端著大茶缸子不緊不慢地喝茶讀報,根本不搭理我們。後來進來了一個姑娘,她看了猴子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往裏麵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才進了裏麵。她進去沒多久,那個端著缸子喝茶的領導卻發話了,讓我進去,填了張表,然後讓我三天後過來報道。


    猴子驚訝得直咧嘴,說邪門了,邪門了,鐵嘴張還能改口,看來一定是黃曉麗給我說情了。我問他黃曉麗是誰?猴子一臉陶醉,說黃姑娘你就別想了,人家老爹是四野的大領導,根子深的很,估計這次是可憐你吧!我抓住他,給他狠狠一頓打。


    三天後,我去黃委會報到,鐵嘴張先給我們講了黃委會的一些規章製度,我裝成一副好學生的樣子,點頭哈腰的,將那些屁話裝模作樣記錄在本子上。說完這些,看了看四周,然後幹咳了幾聲,說,這個,這個,以下的咱們就隨便聊聊,這個,就不用記在本子上了。


    接下來,他講了一些關於黃河的古怪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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