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村在秦嶺東段支脈崤山峽穀中,緊挨著黃河古道,要換幾輛車才能到。我以為要先在鄭州集合,大家佩戴了大紅包,然後坐大解放卡車過去。誰知道大清早就來了輛吉普車,一個戴著紅袖章的人拿著大喇叭筒子喊著,去三門峽插隊的集合了,去三門峽插隊的集合上車了!


    我迷迷糊糊起來,上車後,發現車上坐著四個人,三女一男。我一上車,車子就開動了,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樣。


    車上的三個姑娘相互都認識,坐在了一起,在那小聲說著話。


    那個男知青獨自坐在一旁,腰杆挺得像杆標槍,看著窗外奔騰的黃河,理都不理她們幾個人。


    我還沒睡醒,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窗外發呆。沒過一會,一個姑娘款款走了過來,媚聲媚氣地問我:“這位小哥是哪家的人呢?”


    這姑娘說話很奇怪,大家說話,一般都是問對方叫什麽名字,或者姓什麽,她倒好,先問哪家的人?我不由看了看她,她的十支指甲都塗成了紅色,看起來不像是去接受貧下中農教育的知青,卻像是台灣過來的女特務。


    我心裏雖然這樣想,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自己叫白石頭,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讓大家多幫襯著點。


    “白家?”這個姑娘明顯一怔,一下子愣在那裏。


    另外兩個女生也不說話了。


    周圍一下子安靜,這時候那個一直看著窗外的男知青,也扭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撓了撓頭皮,說:“你們……你們看什麽?”


    我身邊的姑娘咯咯直笑,說:“看什麽?看白家小哥長得俊唄!看看不犯法吧,嗯?!”


    她佯裝要伸手拍拍我的頭,嚇得我趕緊把脖子縮回去,她又格格笑了起來,好像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後麵一個女生很有大姐氣概,她主動介紹了一下,說自己姓朱,叫朱顏,拿我打趣的人叫宋圓圓,最後一個比較文靜的女生叫粟玉。


    她想了想,轉過頭問那個男知青:“這位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金子寒。”男知青轉過頭,有意無意盯住我看了一眼。


    我忙朝他點點頭,他眼睛裏卻沒有我,徑直把頭轉回去了。


    金子寒人長得很白淨,一雙細長的眼睛,卻帶著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我也有些窩火,想著老子客客氣氣給你打招呼,你怎麽連個屁都不放,就把頭扭過去了!


    朱顏小聲給我解釋著,說金家的人就這樣,不合群,脾氣古怪,但是人不壞,讓我千萬別生氣,大家合力擰成一股繩,好好幹出一番大事業!


    朱顏說話也有些奇怪,什麽白家、金家的,聽起來像古代的豪門貴族。還說什麽大家合力做出一番大事業?不就是下鄉勞動嘛,有什麽大事業好做,簡直就是笑話!


    我雖然這樣想,但是現在人在外麵漂著,不比在家裏,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還是先跟他們處好關係,也客客氣氣說了幾句話,大家算認識了。


    宋圓圓穿著一身舊式列寧裝,雙排銅紐扣,大翻領,一根硬牛皮腰帶緊梆梆紮在腰間,鼓鼓的胸脯挺得很高。她說話大膽潑辣,什麽話都敢往外說,眼神不時往金子寒那飄,老想找機會和他搭話。但是不管她說什麽,金子寒都是直挺挺坐在那裏,偶爾轉頭,眼神也都直接穿過她,仿佛她是透明人一樣。


    宋圓圓很快對他失去了興趣,兩隻手托腮,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問我有沒有見過黃河水怪,水怪是不是和我長得一樣?後來甚至說:“石頭哥哥,人家打小就喜歡白家,你這次回來後,千萬記得向我爹提親啊!”她這樣肆無忌憚,好像我們兩家很熟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膽潑辣的姑娘,弄得我從臉一直紅到腳後跟根,舌頭像打了結,半天說不出話來,惹得她格格直笑。


    吉普車沿著黃河古道一直開,出了鄭州城,外麵是泥漿一般的黃河水,岸邊的高地被雨水衝出一道道的溝壑,到處是忽高忽低的山頭,形成了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


    我看著渾濁的黃河水,溝溝壑壑的黃土高坡,不知不覺就歪著頭睡著了,頭不住磕在窗戶上。半醒半夢之間就被人推醒了,看見吉普車停在了一條小路旁,前麵是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向遠方延伸著。一個包著白羊肚頭巾的老鄉駕著驢車,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原來前麵都是一道道山梁,吉普車過不去,隻能換成驢車。驢車在山梁上咯吱咯吱走了大半天,就聽到前麵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宋圓圓先興奮了,說前麵一定有瀑布,自己先跳下驢車,蹦蹦跳跳朝前跑著,跑到跟前卻不說話了。


    我過去一看,發現那裏不是瀑布,卻是個黃河古渡口,渡口處立了塊斷碑,寫了個“津”字。


    那時剛開春,正值黃河化凍,黃河上大大小小的冰淩,小的有車輪大,大的有屋子大,順著河水往下跑,堆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那哢嚓哢嚓的響聲就是冰山撞擊的聲音。


    那黃河上朔風正緊,幾個女生見到滿河冰山,卻絲毫不害怕,反而站在那裏欣賞著,稱讚著,說黃河破冰,聲震百裏,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我則在心裏冷哼,這幾個丫頭片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等待會上了船,看她們不哭爹叫娘才怪!


    古渡口處,倒是有幾艘舊船,約一丈寬,三丈來長,船板是大鐵鉚釘釘起來的幾塊原木,船底還漏著水,這樣的船,被冰山一撞就碎。幾個船夫蜷縮著身子瑟瑟地圍在一堆將要熄滅的火堆旁,一聽說擺渡去上河村,都一個勁搖頭。


    老鄉急得不行,跟我們解釋著,說上河村就在黃河灣裏,得坐船才能過去,要是今天趕不過去,可就麻煩啦!


    這時,我見黃河上遠遠出現了一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竟是一條黑色木船。一個老船夫傲然站在船頭,在黃河中破冰而行,絲毫不懼。


    老鄉慌忙攏起手,朝黑船喊著,一麵搖晃著白羊肚頭巾,讓船家載我們過河。


    老船夫把船劃過來了,他戴著一個高高的鬥笠,叼著旱煙袋,漠然看著黃河,看都沒看我們一眼。


    老鄉很奇怪地朝著老船夫作揖,說:“鄉黨,鄉黨,這些娃子是政府派到上河村的知青,還要勞煩鄉黨送俺們去上河村。”


    好半天,老船夫才悶聲說了句:“我這船不渡活人。”


    老鄉急切地說:“能渡河就行。”接著從懷裏摸出一瓶酒塞給老船夫,耳語了幾句,老船夫掃了我們幾個一眼,眼神有點冷,跳到岸邊,拽起了纜繩。


    老鄉見狀,朝老船夫笑笑,趕緊回頭招呼著我們幾個:“趕緊上,都上。”


    我看了看那船,船雖然不大,但是船板處合縫嚴實,整個船結實得像截老木頭。奇怪的是,船頭上立了一截巴掌大小的黑木,木頭上鑲著塊很小的古銅鏡。


    在老船夫腳下,有一隻綁得緊緊的紅公雞,勾著脖子,啞著嗓子直叫。


    我有些奇怪,這艘船,怎麽和我看到的渡船不大一樣。


    大家還在遲疑,那個一直沒怎麽說話的白淨少年卻第一個上了船,冷冷看著船頭那塊黑木頭。


    老鄉也在後麵不斷催我們快點上船,說黃河自古不夜渡,今兒個要是過不了河,我們幾個都得睡在露天地裏!


    開船後,才發現這冰河行船的可怕,水下不斷有各種冰塊撞擊著小船,船板砰砰直響,還不時有房子那麽大的冰塊,朝我們迎麵撞過來,幾個女生這次老實了,乖乖閉上眼,規規矩矩坐在那裏,一聲也不敢吭。


    我雖然也有些緊張,但也覺得這黃河破冰為一大難得的奇觀,帶著幾分好奇看老船夫行船。老船夫跳上船,先將那隻大紅公雞扔在船頭上,然後用船槳推開擋在船前的破冰,小船在冰縫中艱難行走,有時前麵擋了一大塊冰,小船走不動了,老船夫甚至會跳到冰塊上,用船槳使勁將小船撐開,在船開走的一瞬間,他再從冰塊上跳回來。


    小船繞著冰塊在河裏拐彎走了會兒,突然就不動了。船夫將木杆插入水中,使勁推,也推不動。


    我也覺得奇怪,看了看水麵,這時船已行至河中央,河麵很幹淨,沒有很大的冰塊,可是小船任船夫怎麽撐就是不動。


    這時,小船輕晃了一下,微微顫動,我往外看了一下,頓時大吃一驚,那滿河的黃河水竟然緩緩退下去了。


    不對,並不是黃河水往下退,而是我們的小船在緩緩升高!


    小船升高的速度非常慢,要不是我一直關注著小船,可能根本感覺不到。


    這種情況很古怪,就像是水底下突然冒出了一個什麽東西,將小船整個托了起來。


    老船夫把住船槳使了一會兒勁,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放下船槳站了起來。


    他拎起那隻紅公雞,摸起一把柴刀,手起刀落,一刀斬斷雞頭,將雞血沿著船頭那塊黑木流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小船又是一晃,我再看看,小船已經被放回水中,又開始順著黃河水緩緩走起來。


    我吃了一驚,剛想開口,旁邊有人悄悄扯了我一下。


    我回過頭,就見船板上用水寫了兩個字:


    “有鬼。”


    我一下愣住了,這兩個字是誰寫的?我看了看船上的人,船夫戴著鬥笠,麵無表情地坐在船頭,那三個女生依然緊閉著雙眼,看來這一定是那個寡言的白淨少年金子寒寫的了。不對,那位要領我們去上河村的老鄉呢?他為什麽沒跟我們上船?我看了看金子寒,他卻悶頭看著黃河,仿佛這一切跟他沒有絲毫關係。我四下裏看了看,安慰著自己,也許那位老鄉一開始就沒打算跟我們上船,隻是當時我們太緊張,所以沒有注意到。不過,這船板上的兩個字又是什麽意思呢?有鬼。是說這船上有鬼,還是水底下有鬼?我再看看船板,那兩個字已經幹了,連一點水印都沒留下,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次三門峽之行,恐怕不會那麽簡單。


    傍晚時分,我們終於來到了隱藏在深山峽穀中的上河村。


    小村子建在黃河灘的一處高地上,老船夫甕聲甕氣說了句“到了”,讓我們下船,自顧把船開走了。


    我們往河灘上一看,不遠處,有一個黑黝黝的小村子。小村子特別靜,連一聲狗叫聲都聽不見,隻有黃河嘩啦嘩啦的流水聲。


    我當時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這個夜幕籠罩下的小村子,突然有種錯覺,仿佛我們闖入了一個被詛咒的荒村。


    沒有人帶路,我們幾個誰也不知道眼前的村子是不是上河村。


    我們這才感覺到古怪,那個白羊肚頭巾老鄉為什麽沒送我們過來,這裏也沒人接我們,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遲疑了一會兒,我們決定還是先去村子裏看看再說。


    這是一個荒僻破敗的小村子。


    河灘上,有一座荒廢的小廟,廟已經塌了頂,裏麵的泥像被砸得稀巴爛,外麵是一個光禿禿的打麥場,一棵很粗的老槐樹,樹底下壓著一個牛大的石碾盤。


    我們繼續往村子裏走。


    這個村子不大,一條小土路兩邊各有幾十戶人家。天才蒙蒙黑,好多人家的大門就上了閂,黑漆漆的。


    我們也不知道哪家有人,試探著敲了敲幾家大門,敲了好久,也沒聽見有人說話。


    粟玉明顯有些害怕,說:“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了?”


    朱顏安慰著她:“不會,他們都在這裏守了幾百年了。”


    我越聽越糊塗,什麽守了幾百年了?他們又是誰?我胡亂嚷嚷著,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咱們來這裏插隊學習,村子裏的人怎麽不出來迎接我們?


    朱顏猛然轉過頭,問我:“你不知道這村子是怎麽回事?”


    我說:“我哪知道?”


    朱顏疑惑了:“你真不知道?”


    我也愣了:“知道什麽?”


    朱顏臉色一變,盯住我:“誰讓你來的?”


    我一臉無辜:“毛主席讓我來的唄!”


    朱顏不說話了,她看看我,又看了看其他兩個人,顯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圓圓格格笑了起來,攙住我的胳膊,說:“白家人就是喜歡騙人。石頭哥哥看起來好嚴肅的樣子,不過我喜歡!”


    朱顏猶豫了一下,甩了甩頭發,繼續往前走。


    我趕緊甩掉宋圓圓,跟著往前走,自己也有些迷惑,怎麽宋圓圓她們幾個人看起來神叨叨的,什麽誰讓我來的,難道她們不是在知青點報名來的嗎?我心裏暗暗後悔,想著上次難道報錯了名,選成了精神病院,這幾個人怎麽看著都不大正常呢?


    走著走著,粟玉突然停住腳步,小聲說了聲:“金子寒呢?”


    我一愣,四下裏一看,那個沉默寡言的金子寒果然不見了。


    往遠處看看,這時天已經蒙蒙黑了,遠處的房屋籠罩在夜幕下,顯得陰暗又神秘。她們幾個卻朝著黃河看過去,遠遠看著,黃河上浮起了一層白霧,霧氣迷茫,朝我們這彌散開,遠處朦朦朧朧,看不清楚金子寒跑到了哪裏。


    朱顏看著迷茫的霧氣,表情有些凝重,說了聲:“它來了。”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連一直嘻嘻哈哈的宋圓圓也嚴肅起來。三個人麵向霧氣迷茫的黃河,一句話也不說。


    金子寒突然失蹤,黃河上浮起一層白霧,古怪神秘的小漁村,都讓我覺得有些不尋常。但是最讓我搞不懂的是,這幾個姑娘並不是擔心金子寒的失蹤,卻像是擔心黃河上突然起的那層白霧。


    這白霧有什麽好害怕的,我看著好笑,拉著宋圓圓問:“金子寒不會有事嗎?”


    宋圓圓白了我一眼,有些委屈地說:“石頭哥哥,你隻想著金子寒,怎麽不關心關心我?”


    我趕緊說:“你不是好好站在這裏嘛,有什麽好擔心的?”


    宋圓圓有些憂傷地說:“現在是站在這裏,說不定待會就被吞到肚子裏了。”


    我說:“啊,誰能把你吞到肚子裏?”


    宋圓圓看著我,嘟囔著小嘴,突然撲哧一下笑了,說:“石頭哥哥,你裝傻的本領真是好,連我都差一點被騙了!”


    我左右也解釋不清,索性認了,她願意相信我是裝傻,那就是裝傻吧。就像我爺爺說的,要想讓女人承認她錯了,那真比讓貓學會遊泳還難。


    迷迷蒙蒙的白霧中,金子寒突然出現了,他手裏提溜著一個人,摔在地上,那人不斷喊著:“俺沒偷看你們,俺真沒偷看你們。”


    我吃了一驚,金子寒是不是瘋了,他怎麽抓來了一個人?


    那三個女生倒是很鎮靜,冷漠地看著那個人,一句話也不說。


    我忍不住問金子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人又是誰?


    金子寒沒有回答我,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個人,那人立即喊道:“好吧,好吧,俺是在偷看你們,俺是偷看啦!咋啦?”


    朱顏在一旁說話了:“你偷看什麽?老村長呢?”


    那人歪著頭,仔細看了看我們幾個說:“俺以為你們是原來那夥人,想看看你們咋又回來了。”


    他話音一落,朱顏臉色一變,幾個人互相對了一眼,迅速交換著眼色。


    “原來那夥人是誰?”朱顏冷靜地問他。


    “是,是……和你們穿的一樣的人……”那人在地上挪動了幾下,試圖離金子寒遠一點。


    粟玉問:“那夥人是什麽時候來的?一共有幾個人?”


    宋圓圓問:“你怎麽知道和我們一樣?”


    那人說話顛三倒四,翻著白眼思考著:“俺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有男有女,跟你們一樣,都紮著小辮子,穿著藍大褂,俺們這裏不興穿這樣的褂子!”


    “那些人呢?”朱顏急忙問。


    那人搖搖頭,一看金子寒冷冷盯著自己,立即說:“俺不知道啊,俺真不知道啊!”


    朱顏還要再問,金子寒用手勢打斷他,說:“帶我們去見見你們村支書。”


    那人一聽,連忙說:“啊,俺可不敢呀,你們要去自己去呀,俺可不敢去呀。”


    金子寒把那人一把拽到前麵,厲聲說:“帶路!”


    那人被金子寒的氣勢懾住了,哆嗦著朝前麵走,我們小心跟在後麵,朝村裏走去。


    我們在河灘上見到了老支書。


    河灘上的霧氣更重,還伴著一股濃重的腥臭味,熏得我幾乎要掩住鼻子。遠遠望去,寬闊的河麵上,浮動著一層厚厚的霧氣,像一朵巨大的雲彩,將半段黃河全部籠罩住,河水咕嘟咕嘟冒著泡,水麵像沸騰了一般。


    我看這白霧有些古怪,霧氣中影影灼灼,像是隱藏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個黑影非常大,它橫在黃河中,看起來就像是濃霧裏藏了輛火車!


    我嚇了一跳,使勁揉了揉眼再看,黃河水又恢複了平靜,什麽都看不見了。


    老支書披著一件軍大衣,蹲在河灘處,一麵喃喃自語,一麵往河水中撒著什麽東西。


    我們在河灘處站住了。


    金子寒把那人往前一推,那人怯怯地叫了聲:“老支書!”


    老支書沒回頭,慢騰騰說道:“孫傻子,你莫折騰了,這些都是咱們村的命,你就認命吧!”


    原來這個人叫孫傻子,三個女生這時顯然鬆了一口氣,但還是躲在金子寒身後。


    孫傻子回頭看我們一眼,支支吾吾地說:“老支書,又有知青來咱村啦。”


    老支書猛然回過頭,看見我們一下愣住了。


    孫傻子小聲說:“他們不走,非要找你!”


    老支書對著黃河歎息著:“那麽多年了,你們還是來了……”


    朱顏上前一步,說:“患農事,我們來了。”


    老支書轉過身,挨個看了看我們,說:“又少了一個……”


    朱顏笑笑:“有金家的人在,足夠了。”


    老支書感慨著:“我早說過,會越來越少的……”


    朱顏堅定地說:“過一天,是一天吧。”


    老支書頹然說道:“我們現在也是熬過一天算一天了……唉!”


    他們話中有話,我也聽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老支書的名字很可笑,叫什麽“患農事”,一看就是為了表示對農業的憂國憂民才改的,我就對他先有了幾分鄙視,轉過頭去,就看見金子寒直勾勾盯著霧氣籠罩的黃河,一動也不動。


    他在看什麽?難不成他也看到霧氣裏隱藏了什麽東西?


    我剛想悄悄問他,老支書看了我們一眼,將臉盆裏的東西全部倒進水裏,伸著脖子銳聲喊道:“二狗子,二狗子!”


    二狗子是村裏的會計,他是個羅圈腿,見誰都一臉謙恭地笑著。


    老支書讓他帶我們去村頭那排土窯洞,給我們打掃打掃,看看我們需要什麽,也一起送過去。


    臨走前,我問老支書:“前一批知青去哪兒了?”


    老支書明顯一愣,卻沒有回話,反而看了看朱顏。


    朱顏給他打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轉身走了。


    老支書看到那個手勢後,明顯身子一怔,然後恢複了神態,跟我說:“前一批知青?哪裏有前一批知青?那麽多年,就得你們這一批知青娃娃,還倔得很麽!”


    我說:“不對呀,剛那個孫傻……不,孫同誌說,村子裏來過幾個知青,有男有女。”


    老支書罵了一句:“驢球的孫傻子,就會日弄人!”


    他告訴我:“孫傻子本來也是個實誠人,後來有一年黃河發水,他父母都給淹死了,他也被嚇傻了,靠著村裏人接濟生活,平時住在草垛裏,睡醒了就蹲在石碾子上,給別人講古。這驢球的被嚇傻後,就老愛把人往古桑園裏領,說那裏藏著寶貝,你們千萬莫聽他胡咧咧!”


    我問道:“那古桑園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不能去?”


    老支書看著蒼茫的黃河水,沒說話,最後隻說了句:“那裏有啥子,你就莫管咧,隻要記住莫去就行了。”


    會計領我們去了窯洞,那窯洞很久沒住過人了,一打開門,灰塵飛揚,嗆得我們直咳嗽。他幫我們打掃了一下,又抱了好多麥秸稈鋪在床鋪上,給我們介紹著這裏的環境。


    他說,這個村子叫上河村,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戶人家,祖祖輩輩靠在黃河上打魚為生。村子建在黃河峽穀的河灘上,黃河發水災的時候,有時候甚至會淹掉整個村子。


    村口那個大碾盤你們都看見了吧,它有上千斤,從唐朝時就臥在這裏了。有一年黃河發大水,那個上千斤重的石碾子被水衝走了,隻剩下一個碾盤。後來有人去山上砍柴,才發現石碾子竟被衝到了十幾裏外的山溝溝裏,幾十個壯勞力,費了牛勁,也沒把石碾子給抬回來。


    天漸漸黑了。


    我躺在幹草鋪上,周圍傳來幹草和河水的氣味,遠處黃河水嘩嘩響著,我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老支書聽到我問他前一批知青的事情,明顯一愣,不像是我問的問題錯了,卻像是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可是剛才朱顏也問過孫傻子這個問題,大家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為什麽我問就不對了呢?朱顏給老支書做的那個的手勢又是什麽意思?我覺得事情肯定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卻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這種感覺怎麽形容呢?就像是你突然闖入了一個和你毫無交集的圈子,因為不懂圈子特定的規矩,被排斥在圈子外,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失落感。


    金子寒卻像早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很快整理好了床鋪,躺在了上麵。我這時想起一件事情,坐起身來問金子寒:“你在船上寫的字是什麽意思?”金子寒一臉疑惑:“什麽字?”我說:“就是咱們來的時候,你在船上寫的‘有鬼’那兩個字呀!”金子寒搖搖頭。我說:“那奇怪了,要不是你寫的,難道是鬼寫的?”我看著金子寒,他翻了個身,睡覺了。我怎麽也睡不著,一直熬到半夜,就聽見有人在河灘上唱歌。那歌詞斷斷續續,依稀能聽到:“月亮圓了,黃河響了,黃河大王要上岸了……”窗外月光如水,透過窗欞斜斜鋪進來,月光照在金子寒臉上,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仍然睜著。我嚇了一跳,他還沒睡嗎?我直起身子仔細看了看他,他神態安詳,呼吸平穩,就像在熟睡中一樣。我跳下床,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珠一動不動,確實是睡熟了。我暗暗稱奇,小時候讀《三國演義》,書上說猛將張飛就是睜著眼睡覺,我一直以為這是傳說,沒想到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這個金子寒,我覺得他越來越神秘了。一陣蒼涼的歌聲從河灘上傳來,歌聲如訴如泣。我默默聽著,後來在那神秘肅穆的歌聲中,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一陣陣鳥叫聲吵醒了。出門走走,黃河邊的空氣很好,黃河水緩緩流淌著,完全沒有昨天古怪神秘的感覺。我閑著沒事,順著河灘慢慢散步,一路走到昨天看到老村長的那處河灘。我想起昨天在霧氣中看到的那個巨大黑影,也走過去看看,才發現在河灘邊,竟修建了一個巨大的碼頭。


    這個隱藏在大水群山中的小漁村,恐怕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過來,又不跑大船,怎麽會修建一個那麽大的碼頭?


    我有些疑惑,隨手撿了幾塊石頭丟在水中,石頭咕嘟咕嘟往地下掉,好一會才冒出來一竄竄氣泡。這段河水怕會有幾十米深,沒想到這看似很淺的黃河灘,下麵竟然還是個深潭。


    我越來越覺得奇怪,俯下身仔細查這個碼頭,碼頭是用巨大的花崗岩砌成的,又大又厚,一直延伸到河麵。我伸手摸了摸,岩石很光滑,應該很有些年頭了,這些棱角分明的花崗岩,都被水磨的圓圓滑滑的。


    我看了看手掌,不對,那滑溜溜的並不是石頭,而是石頭上覆蓋的一層透明黏液,黏液很像魚身上的那層黏液,有一股強烈的臭魚爛蝦的臭氣,和昨晚在霧氣中聞到的氣味一樣。


    我暗暗吃驚,這碼頭的巨大石頭上怎麽會有那麽多黏液?難道說水下隱藏著某種巨大的水生物,是不是在大石頭上蹭癢?


    我又想起濃霧中那個巨大的黑影,難道說這裏真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水怪,這個黃河深潭就是它的巢穴?


    想想也不可能,先不說世界上是否存在這樣巨大的水怪,就算它真的存在,那昨晚上老支書又在這裏端著盆做什麽?難不成他是在喂這個水怪?這個水怪要是真有那麽大,怕一口就把他給生吞啦!


    正想著,突然有人在我肩頭上拍了一把。


    我當時正在高度緊張的思考中,被他一拍,嚇得幾乎要跳起來,差點跌進水裏。


    我氣得要死,回過頭去,剛想狠狠罵這個不長眼的一頓,卻發現站在我麵前的是孫傻子。


    他站得離我很急,直勾勾看著我,鼻子都要貼到我的臉上了,看得我心裏直發毛,直往後退,一直退在了碼頭沿上。


    他娘的孫傻子是不是瘋了,他該不會想把我推到水裏淹死吧?


    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他娘要幹嗎?”


    孫傻子朝我傻笑了一會,突然不笑了,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把我驚住了。


    他說:“我在古桑園見過你。”


    我吃驚地看著孫傻子,等著他繼續說,他卻繼續傻笑著,徑直朝外走去,叫都叫不住。


    我覺得不對勁,忙拉住他,說:“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孫傻子隻是對著我傻笑,一句話也不說。我越來越迷惑了,孫傻子怎麽可能見過我?


    古桑園,古桑園又在哪裏?


    老支書當時說不讓我們去古桑園,說的就是這個古桑園嗎?


    我也搞不懂了,這個孫傻子,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我一把拉住他,卻發現他手上捏著一個綠色的軍帽。


    我一下子愣住了。


    在當時,革命氣氛濃烈,吃飯穿衣都能和政治扯上關係。那個年代物資奇缺,服裝一定要買耐磨耐贓的,全中國基本上就是藍、灰、綠三種色彩。穿西裝是資產階級,穿旗袍被是封建餘孽,中蘇交惡後,宋圓圓穿的那種帶有蘇聯色彩列寧裝也不能穿了,修正主義。


    那時候,最時髦的衣服就是軍裝,草綠色軍服軍帽、寬皮帶、毛澤東像章、紅色語錄本、草綠色帆布挎包。要是相親時能置辦整齊這套裝備,準備姑娘到時候沒話說,乖乖同意!嘿!


    我當時愣住的原因就是:孫傻子手裏的軍帽是誰的?


    上河村本地人,包括老支書,穿的都是土布衣服,朱顏和粟粒穿的是女工裝,宋圓圓穿的是列寧裝,隻有我和金子寒穿著軍裝,也戴著軍帽。


    我摸了摸頭,軍帽還在,那這個帽子肯定就是金子寒的了。


    金子寒的帽子,怎麽能到了孫傻子手裏?


    我劈手奪過孫傻子手中的軍帽,上麵有一灘血跡,我的頭嗡一下響了,金子寒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我一下急了:“這軍帽從哪來的?”


    孫傻子嚇著了,縮著脖子往黃河下遊一指,說:“河裏……河……漂……漂過來的!”


    我要往下遊跑,孫傻子卻一下扯住我,死活不讓我過去,說:“那裏去不得,那裏是古桑園!”我怒道:“什麽古桑園不古桑園的,老子根本不怕!”


    孫傻子看著我,眼神中有些恐慌,說我最好老老實實的,說那個小白臉因為不聽話,被老支書送古桑園去了。以前也有知青不聽話,被老支書送過去,從此就沒再回來。我聽他這樣一說,血液都沸騰起來,當時就要去老支書討個說法。


    孫傻子見怎麽也攔不住我,就自己偷偷溜走了。我一腳踢開村委會大門,老支書坐在椅子上,端著旱煙袋,正對著窗外的黃河發呆。“娃子,咋啦?”他問我。“狗屁咋啦?!”我一腳踢翻板凳,指著他的鼻子吼道,“說,你把金子寒他們弄哪兒去啦?”村支書不緊不慢地在桌子上磕著旱煙袋,問:“你們幾個娃娃去哪兒了,俺哪能知道?”我更加生氣,緊緊逼問著:“在我們前麵來的幾個知青是不是被你給關進古桑園裏?”老支書臉色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問:“是孫傻子給你說的?”“你別管誰說的,我問你到底是還是不是?”我因為過分激動聲音都跑調了。老支書看著我的眼睛,說:“不是。”我厲聲問:“那我們的人現在在哪?為什麽我一個都找不到?”老支書也厲聲反問:“為什麽你還在這兒?要關我為什麽不把你也一起關起來?”我一下愣了,沒想到這個老支書發起火來這麽逼人。老支書收回眼神,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說:“我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學生娃別惹事了,你要在村裏找不到,他們就可能走了,你也趕緊走吧。”我說:“他們走哪兒了?我們一起來,不見到他們我是不會走的。”這回輪到老支書不說話了。我繼續說:“今天無論如何,你必須把他們給我交出來,我們來一起來,走也一起走,他們不會拋下我,我也不會就這樣一個人走。你要不說,我就自己去古桑園找,找到了再找你算帳!”我轉身就要走,卻被老支書一把拉住了。老支書說:“你個學生娃,咋個就不聽勸呢?那個古桑園,真不能去!”我梗著脖子說:“怎麽不能去了?你是不是怕被我揭穿了?!”老支書猶豫著,終於下定決心,過去將門窗關嚴了,壓低聲音說:“學生娃,你們其他幾個學生娃真的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沒叫上你,不是老漢我攆你們走,這古桑園實在是去不得!那是我們上河村的忌諱,死了好多人啦,真是去不得呀!”老支書壓低聲音,給我講了一段古桑園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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