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懶洋洋地舒靠在大象坦特的脊背上,在死一樣寂靜的叢林裏。向西南方慢慢地走著。他一天隻走幾英裏。因為沒有特別的去處,而且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供他這樣閑逛。也許他本來可以走得更快一點,可是總有一個念頭折磨著他——每向前邁一步,都離梅瑞姆遠一步。梅瑞姆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是他的愛人了,這倒是真的。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她還像以往任何時候那樣親切,那樣寶貴!


    阿拉伯酋長捕獲梅瑞姆之後,克拉克看見了這夥匪幫。雖然好幾年沒來過這邊,他還認得出這群亡命之徒。但是因為沒有什麽特別的交道可打,克拉克沒想跟蹤這個壞老頭。他隻想遠遠地離開這些人,離開任何人。巴不得永遠不要看到人的麵孔。人,隻能給他帶來悲傷和痛苦。


    看見大河,他想提幾條魚嚐鮮,便蹣跚著走到河岸邊,用他自己發明的辦法捕了幾條魚,生吃了。夜幕降臨之後,他蜷縮在下午坐在上麵捕魚的那棵大樹上睡起覺米。雄獅努瑪的吼叫聲攪了他的好夢,他睜開惺鬆的睡眠剛想嗬斥這位不安分的鄰居,注意力突然被另外一樣東西吸引過去。他仔細聽著,心想大樹上是不景還有別的什麽動物?沒錯兒,他清清楚楚聽見,在他下麵那棵樹枝上,有人正拚命往上爬。不一會兒克拉克又聽見鱷魚咬牙切齒的咯咯聲,然後是貝尼斯的驚叫:“天哪!差點兒讓這個混蛋咬住!”克拉克覺得這個聲音十分熟悉。


    克拉克向下瞥了一眼。黑暗中,河麵閃著微光,他看見一根很低的樹枝上麵吊著一個人。他十分敏捷地爬下去,覺得腳底下有一隻手。他彎下腰,一把把那人揪起來,拖到大樹濃密的枝葉裏。那人無力地掙紮著,還打了他幾下。可是就像大象坦特不把螞蟻的進攻放在眼裏一樣,人猿克拉克對這個小夥子的拳腳也毫不在意。他把他背到一根比較安全也、比較舒服的樹杈上之後,讓他背靠樹幹坐了下來。努瑪還在樹下怒吼,因為有人搶走它到嘴的肥肉氣得七竅生煙。克拉克用猿語大聲叫罵。什麽“吃臭肉的綠眼睛”、“魔鬼的兄弟”、“貪婪的鬣狗”,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莫裏森·貝尼斯聽了斷定他是當了大猩猩的俘虜。他摸了摸別在腰裏的手槍。就在他從槍套裏抽那把手槍的時候,仿佛從半空中響起一句絕對純正的英語:“你是誰?”


    貝尼斯嚇得差點兒從樹上掉下去。


    “天哪!”他驚叫道。“你是人?”


    “你以為我是什麽?”克拉克問道。


    “大猩猩,”貝尼斯老老實實承認。


    克拉克大笑起來。


    “你是誰?”他又問道。


    “我是一個英國人,名叫貝尼斯。可你到底是什麽人?”莫裏森·貝尼斯問。


    “大夥叫我殺手,”克拉克回答說.他把阿卡特當年給他起的名字譯成英文告訴貝尼斯。莫裏森·貝尼斯瞪大一雙眼睛,想透過濃重的夜色,看一看這個怪人長得什麽模樣。克拉克又問:“你就是上次在東邊那塊大平原和叢林相連的地方吻那個姑娘的小夥子?那一次有隻獅子向你們撲了過去。”


    “正是,”貝尼斯回答道。


    “你來這兒幹麽?”


    “那個姑娘被人拐走了,我想把她救出來。”


    “被人拐走了?”克拉克大吃一驚,這句話就像槍膛裏射出的一粒子彈。“是誰把她拐走的?”


    “瑞典商人漢森。”貝尼斯回答道。


    “他在哪兒?”


    貝尼斯把這一天裏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對克拉克講了一遍。這時。天邊露出第一縷晨曦。克拉克讓這個英國小夥子在樹上舒舒服服躺下,給他灌滿水壺,又搞來許多野果,然後跟他告別。


    “我要去瑞典人的宿營地,”他鄭重其事地宣布。“很快就能把那個姑娘帶到你這兒。”


    “那麽,我也去,”貝尼斯堅持說。“這是我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因為她將成為我的妻子。”


    克拉克一時語塞,心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半晌才說:“你受傷了,走不了。我一個人走,就快多了。”


    “那麽,你走吧,”貝尼斯回答道。“我在後麵跟著。這是我的權利和義務。”


    “隨你的便,”克拉克聳了聳肩說道。如果小夥子非要去找死,他也管不著。他真想把他給殺了,可是為了梅瑞姆他不能這樣做。如果她愛他。他隻能盡力保護他。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根本不聽勸,非要跟他一起走,而且馬上就行動起來。


    就這樣,克拉克向北飛奔而去,身負重傷的貝尼斯一瘸一拐。在後麵艱難地跋涉,很快便被他遠遠地甩在後麵。貝尼斯剛走了兩莢裏遠,克拉克就已經來到馬爾賓宿營地對麵的河岸。下午晚些時候,這位英國小夥子還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因為精疲力場不時停下未歇口氣。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連忙藏進路邊的灌木叢裏,不一會兒便看見一個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飛馳而過。貝尼斯沒有驚動這位騎手。因為他聽人說過這種從北方來的阿拉伯叛教者心腸狠毒,跟他們交往無異於和毒蛇、豹子交朋友。


    阿布杜爾·卡瑪克在北麵的叢林裏消失之後,貝尼斯又開始了艱苦的跋涉。半個小時以後,他又聽見一陣鼓點一樣急促的馬蹄聲。不過這一次來的人很多,他連忙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碰巧正走進一片林中空地,周圍既無灌木,又無草叢。貝尼斯隻好忍著傷痛,慢慢地跑了起來——一這已經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他能盡到的最大努力了。可是,沒等他跑進空地對麵的莽林,一隊身穿白袍的騎手已經出現在他的身後。


    他們看見他都用阿拉伯語叫喊起來。叫了些什麽貝尼斯當然無從得知。眨眼之間,匪徒們已經把他包圍起來,又是威脅,又是叫罵。貝尼斯聽不懂他們的問題,他們也不懂他的英語。後來,這些家夥顯然不耐煩了,頭兒命令兩個嘍羅去抓他。那兩個家夥立刻從命,下了他的槍,讓他爬到一匹馬上。然後,大隊人馬又去追趕阿布杜爾·卡瑪蒂,隻留下那兩個士兵押著貝尼斯向南去了。


    克拉克來到河岸,看見對麵就是馬爾賓的宿營地,可是如何渡河成了難題。他看見鹿砦裏人們出出進進,顯然。“漢森”還在這兒——克拉克自然不知道,這位劫持梅瑞姆的“漢森”正是馬爾賓。


    究竟怎麽過河呢?就連克拉克這樣的魯莽英雄也不敢從河裏遊過去,那等於自取滅亡。他想了一會兒,轉過身急匆匆跑進叢林,發出一聲奇怪的刺耳的尖叫。他叫一聲,停下來聽一會兒。仿佛等待什麽人對他這古怪的呼喚做出回答。就這樣他邊叫邊走,一直走到密林深處。


    後來,他終於聽到應和的聲音,那是一頭公象發出的吹喇叭似的叫聲,不一會兒大象坦特便應召而來,它高舉著長鼻子,扇動著大耳朵,站在克拉克的麵前。


    “快!坦特!”人猿大聲叫喊著。坦特用長鼻子“抱”住克拉克,把他放到自己的頭頂。“快走!”克拉克又喊了一聲,這隻巨大的厚皮動物,邁萬笨重的四蹄,在叢林裏奔跑起來。克拉克的一雙光腳丫踢他的麵頰,給它指路。


    克拉克把他巨大的坐騎領到西北麵。距離瑞典人的宿營地大約一英裏遠的河岸邊。他知道這兒有個大象可以涉水過去的地方。坦特沒有猶豫,馱著它的朋友走進大河,長鼻子直刺藍天,像一條勇敢的戰艦,向對岸“駛”去。有一條膽大的鱷魚企圖襲擊它。坦特猛地從頭頂收回靈巧的長鼻子,潛到水下,攔腰卷起這個不識時務的家夥,然後輕舒長鼻,一下子把鱷魚扔到一百英尺開外的河麵上。就這樣,克拉克腳板也沒濕,便過了這條滔滔滾滾的大河。


    然後,他們掉轉頭向商走。坦特甩開大步,一步一個腳印地、紮紮實實地走著。它神情冷峻,步態雖然看起來不大穩當,但一往無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擋住它的去路,就連叢林裏的大樹也不在話下。有時候,樹枝太低,克拉克不得不從坦特的腦袋上跳到樹上,自個兒蕩著樹枝前進。不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一片林中空地;這兒便是那個壞透了的瑞典人的宿營地。麵對凶惡的敵人。大象沒有踟躇不前。宿營地的大門在東邊,麵對大河。坦特和克拉克是從北麵來的。這邊沒有門。坦特和克拉克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向前走去。


    人猿一聲令下,大象舉起靈敏、柔軟的長鼻子,向到處是刺的鹿砦,大步走去,仿佛那是一片平地。茅屋前蹲著十幾個黑人,聽見這一陣嘩嘩拉拉的響聲部驚訝地抬起頭。看見大象坦特,他們驚叫一聲,拔腿向大門跑去。坦特本想追過去,它恨人,以為克拉克來就是要殺這些壞蛋。可是人猿把它喊了回來。他引它向空地正中的一座帆布帳篷走上。梅瑞姆和劫持者一定在這兒。


    馬爾賓正躺在帳篷前麵的吊床上。吊床上麵有一把遮陽傘。他傷口很痛,流了不少血,身體十分虛弱。聽見仆人們尖叫著朝宿營地門口跑去,他驚慌地抬起頭。這時,一隻巨象已經像一堵高牆,兀然屹立在麵前。侍候他的仆人,對主人既不忠誠又沒感情,看見大象,拔腿就跑,隻留下馬爾賓一個人躺在吊床上,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象在高吊床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馬爾賓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哼哼。他身體太弱,沒法兒逃跑。隻能眼巴巴地望著這個龐然大物那雙憤怒的血紅的小眼睛。等待死神到來。


    然後,他十分驚訝地看見,大象的脊背上爬下一個人來。馬爾賓一眼認出他就是那個與巨猿和狒狒為伍的野人。他曾經放了狒狒。並且帶領那群如狼似虎的魔鬼襲擊他和詹森。馬爾賓嚇得渾身哆嗦。


    “那個姑娘哪兒去了?”克拉克用英語厲聲喝問。


    “什麽姑娘?”馬爾賓問道。“我這兒沒有姑娘。有幾個仆人倒是帶著他們的老婆,你是想要她們當中的哪一個嗎?”


    “那個白人姑娘,”克拉克說。“不要說謊。你把她從她的朋友那兒誘拐到了這個鬼地方。告訴我,現在你把她藏到哪兒了?”


    “不是我幹的!”馬爾賓大聲說。“是一個英國人雇我幹的。他想把她拐帶到倫敦。她也願意去。那家夥的名字叫貝尼斯。如果你想知道姑娘在哪兒,問他去好了。”


    “我剛從他那兒來,”克拉克說。“他派我來找你。那個姑娘不在他那兒。現在,不要再撒謊了,把真話告訴我。她在哪兒?”克拉克滿臉殺氣,向前跨上一步。


    馬爾賓嚇得直往後縮。


    “我告訴你!”他大叫著。“隻要不殺我,我把什麽都告訴你!我是把這個姑娘帶到這兒來著。不過是貝尼斯勸她離開她的朋友的。他答應跟她結婚。他不知道這個姑娘的來曆,可我知道。我還知道,誰要是把她送回到她的親人那兒,就能得到一筆巨大的賞金。我隻是想得到這筆錢。可是她跑掉了,是坐了我的一條獨木舟過河的。我追她,沒想到酋長在河對岸。酋長捉住她以後,就朝我開槍。我隻好又退回到宿營地。後來,貝尼斯來了,因為丟了那個姑娘大發雷霆,還拿槍打傷了我。如果你想要那個姑娘,就去找酋長要人。從童年起,她就是他過繼的女兒。”


    “她不是酋長的女兒?”克拉克問。


    “當然不是,”馬爾賓回答道。


    “那麽,她到底是誰家的姑娘?”克拉克問。


    馬爾賓看到有空子可鑽。也許他可以靠自己掌握的秘密換回一條命來。他心裏明白,這個野蠻的人猿絕不會因為殺了他而感到什麽內疚。


    “等你找到她,並且答應不殺我,再分給我一半的賞線,我就告訴你,”他說。“如果殺了我,你就永遠無法知道這個秘密了。因為除了我,隻有老酋長知道。而他到死也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至於姑娘,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你剛才說的如果都是實話。我會饒你一條命的,”克拉克說。“我現在就去首長的村莊,如果姑娘不在那兒,回來再殺你不遲。至於所謂身世之謎等我找到她之後,如果她想知道,我們再跟你講價錢。”


    “殺手”的目光和他說“講價錢”這幾個字時的語氣,都讓馬爾賓心裏不安。顯然,除非想辦法逃走,這個魔鬼肯定既要掏走他的秘密,又要奪走他的性命。他希望他和他那位目光凶狠的夥伴趕快離開這兒。那個龐然大物像一座山高踞於他的麵前,一雙邪惡的小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把馬爾賓搞得十分緊張。


    克拉克走進瑞典人的帳篷,想進一步證實一下梅瑞姆到底在不在這兒。他消失在帳篷裏麵之後,坦特仍然直盯盯地望著馬爾賓,還又向前跨上一步、大象的視力不好,可是這頭巨象顯然第一眼看見這個黃胡子白人,心裏就產生了疑問。現在它又把那根蛇一樣的長鼻子向瑞典人伸了過去,馬爾賓嚇得直往後縮。


    大象在嚇壞了的馬爾賓身上嗅來嗅去,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一雙眼睛驟然間迸射出逼人的光芒。它終於認出眼前這個白人就是許多年以前殺死它妻子的壞蛋。大象坦特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馬爾賓看出這個龐然大物已經露出殺機。他尖叫著喊克拉克:“來人啊!救命啊!這個魔鬼要殺我了!”


    克拉克從帳篷裏跑出來,看見憤怒的大象已經用長鼻子纏住了馬爾賓,然後連床帶那把遮陽傘一起舉到半空中,克拉克一個箭步跨過去,喝令坦特放下馬爾賓。可是此時此刻要想讓坦特服從他的命令,真好比讓河水倒流。坦特靈巧得像一隻貓,原地轉了一圈,驀地把馬爾賓扔到地上。然後又像貓一樣迅速跪到地上,一邊憤怒地吼叫。一邊用有力的牙齒一下一下地戳著俯臥在地上的馬爾賓。等它確信這灘肉泥已經連一個生命的火星也沒有了,才把血肉模糊的斯文·馬爾賓和陽傘、吊床一起舉起來,扔到鹿砦外麵的叢林裏。


    克拉克站在那兒不無遺憾地看著這場他本來想避免的悲劇。倒不是因為他對這個瑞典人有什麽好感。事買上,他對這個壞蛋隻有滿腔的仇恨。他隻是為了得到這家夥藏在肚裏的秘密,想暫且留他一條活命。現在,從馬爾賓這兒打聽梅瑞姆身世之謎的希望已經完全沒有了。除非老酋長坦白交待,這個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公諸於世了。而克拉克對老酋長說真話並不抱多少希望。


    人猿克拉克雖然剛才目睹了大象坦將如此殘酷地殺死一個人,對這個龐然大物他卻沒有絲毫恐懼。他打了一個手勢讓坦特過來。再把他放到腦袋上。坦特按照他的吩咐走了過來,規矩得像一隻小貓。它伸出長鼻子,把“殺手”舉起來,輕輕地放到自己的頭頂。


    馬爾賓手下那幫烏合之眾從他們的藏身之地親眼看到了主人慘死的情景,一個個嚇得麵無人色。現在看見這位從來沒有見過的白人武士居然敢高踞於這隻凶惡的大象的頭頂之上,都驚訝得目瞪口呆。克拉克並沒有注意灌木叢中驚訝的目光。他端坐在大象頭頂,沿看來時走過的那條路回到叢林,眨眼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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