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進留住林衝就是五六天,每天好酒好肉款待。又住五六天,二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寫了兩封書信,送林衝二十五兩銀子,二公人五兩銀子,請三人吃了一夜酒。天明,柴進交代:“州官是我的朋友,管營、差撥也得過我不少好處,你遞上信,自會照料你,冬天的棉衣我也會派人給你送去,多加保重。”


    三人拜謝過柴進,不到晌午,來到滄州。滄州雖是小地方,也有六街三市,熱鬧非常。三人來到州衙,見了知州,公人遞上公文,知州驗看了,寫了回信,董超、薛霸自回東京,把林衝發下牢營。眾犯人來看林衝,勸他送些人事給管營、差撥,否則那一百殺威棒打得你七死八活,平日待你又刻薄萬分。正說著,差撥到了,林衝忙起身,作了個揖。差撥大怒,罵道:“賊配軍,見了我竟不下拜,你仗誰的勢力?看你一臉餓紋,一輩子不得發跡!”待差撥罵罷,林衝掏出五兩銀子,賠著小心,說:“煩請差撥與管營照看。”差撥問:“這銀子是給我們倆的?”林衝又掏出十兩銀子,說:“這是給管營的。”差撥又換了一副嘴臉,說:“我一看就知你是個好漢,高太尉冤枉了你,將來定能飛黃騰達,當個大官。”林衝這才遞上柴進的書信。差撥說:“這一封書信就頂十兩黃金,我自會看顧你。”林衝暗歎:有錢能使鬼推磨,今日我才相信。


    差撥見了管營,隻送上五兩銀子,又遞上柴進的書信。管營傳林衝來點視,林衝跪在廳下,管營說:“遵太祖武德皇帝遺訓,新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棍!”林衝說:“小人路上染病,至今未愈。”管營說:“看你麵皮黃瘦,定是有病,先寄下這一百殺威棒。”差撥說:“天王堂無人看守,可差這配軍去管天王堂。”管營就下了批文,讓林衝去看天王堂。林衝離了點視廳,差撥說:“這是對你十分照顧了。到天王堂每日隻要掃地、燒香就行了。”林衝謝了,又拿出幾兩銀子,說:“麻煩你把枷開了。”差撥就叫人給林衝開了枷。


    林衝接了天王堂,每日隻要掃掃地、上上香就算忙完了。他又上上下下使了錢,滿牢營沒人不說他好的,也無人管他。轉眼間到了深秋,柴進果然派人送來寒衣與銀兩。一天,林衝閑逛了回天王堂,忽聽有人喊:“林教頭,你怎麽在這裏?”林衝扭頭看,認得是李小二。那李小二原是東京一家酒店的酒保,因偷了主人的錢財,被主人拿了,要送官治罪。林衝碰上,替小二求情,主人便免了他官司。林衝又與他些盤纏,他就離開了東京,已有好幾年不見。林衝說了他的冤枉官司,問:“你怎麽也在這裏?”小二說他離開東京,流浪到滄州,投奔一家姓王的店主當酒保。因他在東京大酒店裏幹過,做得一手好菜,王家酒店顧客盈門。店主喜歡,就招他為婿。如今老兩口死了,他們小兩口就在牢營對麵開了一家茶酒店,今天正碰上恩人。他把林衝請到店裏,夫妻二人對林衝比對親爹還親。林衝的被褥棉衣,都是王氏拆洗,又時常送些酒菜與林衝吃。林衝也時常給二人一些銀兩當本錢。


    又過了一陣,早到了隆冬天氣。一天,一個客人閃身進門,隨後又閃進一人,好似伴當。那客人進了一間雅座,遞過一錠銀子,說:“去給我把管營、差撥請來。”李小二聽這人是東京口音,行動鬼祟,心中有些犯疑,去牢營請來管營、差撥。管營、差撥問那人姓名,那人也不說,隻叫小二安排酒菜。吃了十多巡,那人說:“你出去,不叫你不要進來。”小二離去,心中更是疑雲叢生,喚過妻子,悄聲說:“這個人不地道,我聽他說了‘高太尉’三字,別是與恩人有關係,你去後麵聽聽他們說什麽。”王氏說:“你把恩人叫來,讓他認。”小二說:“恩人性如烈火,若是什麽陸虞侯,在店裏鬧出人命來,我們須吃官司。”王氏就到閣子後麵偷聽。


    約有一個時辰,管營、差撥先走了,隨後那人也和伴當離開店門。王氏說:“他們說話聲音很輕,聽不真切。我從板縫裏看到,那客人掏出一包金銀,交給管營,管營說:‘包在我們身上,好歹結果了他。’”二人正說間,林衝走進門來。小二把事說了。林衝問清那人相貌,正是陸謙,上街買了把尖刀,四處尋找,一連找了幾天,也沒見到陸謙的影兒。第六天,管營把林衝喚去,說:“城東十五裏,有一座大軍草料場,原是一個老軍看管,每逢送草料的來了,都要送些常例錢。平常人花多少錢也難謀到這個美差,我看在柴大官人的麵子上派你去。”


    林衝來找李小二,說:“管營不僅沒害我,還派我去看草料場,不知是福是禍?”小二說:“草料場是個肥差事,隻要恩人沒事就好。隻是離得遠了,不能常照顧你,恩人有空可常走動。”


    次日,天色陰沉,飄下鵝毛般的大雪來。差撥引了林衝,來到草料場,跟老軍說,讓他換林衝去看天王堂。老軍交了鑰匙、賬目,指著牆上掛的一個大葫蘆,說:“往東三裏有個市鎮,想吃酒了到那裏去沽。”差撥和老軍離去,林衝生著火,烤了一陣,仍感到身上冷。便用花槍挑了葫蘆,往東走了三裏,果然有個市鎮。走進村頭酒店,問小二:“認得這個葫蘆嗎?”小二說:“原來是草料場新來的軍爺。”當下斟三杯酒,切一盤牛肉,算是為林衝接風。林衝吃了,又買幾斤牛肉,吃了十多碗酒,臨走時,又打一葫蘆酒,用花槍挑了,剩下的牛肉包上,揣在懷裏,回草料場。


    這時天已黑透,雪越下越大了。林衝開了鎖,走進去,見大雪把草廳壓塌了,扒開斷牆,隻扯出一條棉被來。這麽大的雪,到哪裏過夜呢?他想起路邊有一座山神廟,便扛起花槍,來到廟裏,用石頭頂上門,把被子鋪在地上,裹住下身,喝著葫蘆裏的冷酒,就著懷中的牛肉,仍覺渾身發冷。


    突然,一片火光將廟中映得通紅。林衝跳起身,扒門縫看去,卻是草料場起火了。他正想開門去救火,隻聽腳步聲響,影影綽綽有三個人奔過來。三人推廟門,因有石頭頂著,沒推開。隻聽一人說:“這條計好嗎?”又一人說:“多虧管營、差撥費心。待我回去,稟明高太尉,保你們做大官,這回張教頭沒說的了。”又聽人說:“小人爬進去,放了四五處火,現在怕燒得差不多了。”又一人說:“就是燒不死他,燒了草料場也是死罪。”又聽一人說:“待會兒火住了,你們去撿他幾塊骨頭,我回去也好交差。”


    林衝聽得分明,廟外正是陸謙、富安與差撥三人。老天有眼,大雪壓塌了草廳,不然此時豈不葬身火海?他輕輕搬開石塊,猛然大開廟門,提花槍衝了出去。三人見林衝自廟中殺出,嚇得渾身打顫,雙腿抽筋。差撥轉身想逃,被林衝一槍杆打翻,趕上幾步,一槍把富安搠倒。陸謙方逃兩三步,林衝迎上去,劈胸揪著,摔翻在雪地裏,一腳踏上他胸脯。陸謙高叫:“饒命!都是高太尉讓我這麽幹的。”林衝怒喝:“我與你自幼相交,情同兄弟,你幾次三番害我,怎與你無幹?且吃我一刀!”說著,撕開陸謙外衣,隻一刀挖出心肝。差撥爬起來想逃,林衝搶上前一刀殺死,割下三顆人頭,擺到山神前供桌上,將葫蘆裏的冷酒一飲而盡,提上花槍,向東走去。


    走到四更,林衝越走越冷,隻見前麵疏林中,露出一盞燈光。他走上前,卻是幾間草屋。叫開門,裏麵有幾個人正烤火。他賠了個小心,請讓他也烤烤火,幾個人就讓出個空來。林衝烤了一陣,仍擋不住身上冷,抬眼看到旁邊放有一桶酒,就說:“我買幾碗酒吃好嗎?”一個老莊客說:“我們讓你烤烤火就滿不錯了,你這人怎得寸進尺?這酒還不夠我們吃的,不賣。”林衝火起,用槍尖一挑,一塊火炭飛到老莊客臉上,把胡子都燒了。眾人大怒,來打林衝,被林衝一頓拳腳,打得抱頭鼠竄。林衝找個水瓢舀那酒吃,吃了半桶,提槍出門。走不上幾裏,酒勁上來,醉倒在雪地裏。


    莊客們找了二三十人,來打林衝,見林衝走了,順雪地上的腳印追下去,把個醉得不省人事的林衝捆上,帶回莊,吊在門樓上,一陣好打。這時,一位官人走來,問:“你們打什麽人?”莊客說:“這人要偷糧食,被小的抓來。”林衝看去,那人正是柴進,便叫:“大官人救我!”柴進認出林衝,驚問:“林教頭怎麽落到他們手裏?”莊客見主人認識林衝,嚇得一哄走了。柴進親手放下林衝,說:“這裏是我的東莊。”二人來到草堂,林衝說了陸謙定計,火燒草料場,他如何死裏逃生,誅殺三賊之事。柴進歎道:“林兄的命運竟這麽苦。”命人取出一套新衣,讓林衝換了,又安排酒席,給林衝壓驚。


    林衝在柴進的莊上住了六七天,聽到些風聲,說是管營狀告林衝放火燒了草料場,又殺死三名官人,上麵已下令通緝他。他便對柴進說:“我得走了,別連累了你。”柴進略一思索,說:“山東濟州府,有一處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裏,中間有一座宛子城,裏麵有三個頭領,為首的叫白衣秀士王倫,二頭領叫摸著天杜遷,三頭領叫雲裏金剛宋萬,手下有七八百小嘍囉,官府奈何他們不得。我對三個頭領有恩,今給你寫一封書信,你可去投奔他們。”


    林衝有國難投,有家難奔,隻有上山落草這條路了,便答應下來。柴進為林衝寫好書信,又收拾了些銀兩衣物,打做一個包袱。林衝怕被關卡認出,柴進已有主意。


    次日,柴進帶了幾十個人,讓林衝混在裏麵,騎上馬,出莊佯裝打獵。路上碰到關卡,柴進說:“林衝就在裏麵。”哨官說:“大官人取笑了。”放開關卡。柴進一行人過了關卡,林衝辭別柴進,投奔梁山泊去了。


    林衝獨自行了十多日,一路上大雪不止。這天黃昏,林衝見前方湖畔處有家酒店,便走了進去,要了酒菜,向酒保打聽去梁山泊的路途。酒保說:“此去梁山泊,雖隻幾裏路,卻無旱路,盡是水路。”林衝說:“你可與我覓船去。”酒保說:“大雪天,時已黃昏,上哪覓船去?”二人說著話,隻見有一人身穿皮襖,正背著手觀看雪景。林衝獨自吃了一陣,吃得半醉,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感慨一番,同酒保要來筆硯,往那粉牆上題了一首詩:


    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


    寫畢,林衝擲了筆,又吃了一會酒。賞雪那漢子不動聲色地走過來,出其不意地攔腰抱住林衝,說:“好一個林衝,官府正出三千貫賞錢拿你,不想你落到我手裏!”林衝吃了一驚,忙說:“我不是林衝,我姓張。”那人說:“你題的詩還在那裏,如何抵賴?”林衝說:“你真要拿我?”那人卻鬆開手,說:“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實不相瞞,我就是山上頭領朱貴,人稱旱地忽律。這個酒店,就是山寨的眼線。”


    朱貴說完,請林衝進了後麵暖閣,重新上了酒菜,問:“林教頭為什麽打聽山寨道路?”林衝長歎一聲,說出自己的遭遇。朱貴說:“柴大官人於山寨有恩,既是他薦你來,明日我送你上山。”


    次日一早,朱貴叫起林衝,二人梳洗了,吃了些點心。朱貴打開後窗,取一張弓,搭一支響箭,望湖麵上空射去。林衝問:“這是幹什麽?”朱貴說:“這是號箭,山寨那邊聽得箭響,才放船過來。”林衝看時,對麵一隻小船,箭一般駛來。


    朱貴與林衝上了船,不一會劃到山下,二人上了山,過了三道關口,進了聚義廳,裏麵坐著三個頭領,正是王倫、杜遷、宋萬。林衝與頭領們見過禮,呈上柴進的書信。王倫請林衝坐了,邊看書信邊思忖:我是個不第秀才,因得罪了官府不得不和杜遷、宋萬占山落草。從柴進書信上看,這林衝是個十分有本領的人,他若看出我不如他,這山寨豈不是他的?王倫想罷,吩咐擺下酒席,款待林衝。吃了幾巡酒,王倫說聲:“來人。”一個嘍囉捧出一個盤子,上放五十兩銀子,兩疋綢緞。王倫拱手說:“山寨狹小,不堪林教頭歇馬,些小薄禮,請笑納,望林教頭改投大寨,以免誤了前程。”


    朱貴有幾分不快,說:“柴大官人於山寨恩深如海,他薦來的人,哥哥怎往外推?”杜遷、宋萬也一再勸說王倫留下林衝,也好壯大山寨的實力。林衝苦求半晌,王倫方說:“既如此,你得拿投名狀來。”林衝說:“請拿紙筆來。”朱貴說:“哥哥不知,山寨的投名狀,是要你去殺一個人,割下人頭來,就是投名狀。”林衝說:“這也不難。”王倫說:“給你三天時間,若拿不來投名狀,別怪我不容人。”


    次日早上,林衝吃了飯,由一個小嘍囉引路,坐船渡到岸邊,等了一天,也沒等到一個行人。第二天,小嘍囉引他到南山路上埋伏,半下午時,過來一隊客商,足有三四百人。林衝見他們人多勢眾,無法下手。當日回去,王倫說:“明日還有最後一天,若拿不來投名狀,你就不要上山來了。”


    第三天,林衝隨嘍囉到東山路上設伏,晌午時,一個漢子挑著挑兒走過來。林衝叫聲“慚愧”,挺手中樸刀跳了出去。漢子驚叫一聲,扔下擔兒逃了。嘍囉說:“沒有人頭,有財物也可抵投名狀。”正說著,一個大漢趕過來,高叫:“強盜,還我財寶來!”林衝看時,那大漢身材魁偉,臉上生老大一塊青記,手提樸刀殺過來。二人你來我往,足足鬥有三四十回合,不分勝負。忽聽山上有人高叫:“二位好漢住手!”林衝跳出圈子,望山上看時,卻是王倫等三人。三人下了山,渡過湖來。王倫說:“二位好刀法,真使得神出鬼沒。這位是俺兄弟豹子頭林衝,青麵漢,你高姓大名?”漢子說:“灑家是楊老令公之後,名叫楊誌,流落關西。年輕時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府製使。因皇上要修建艮嶽,讓我們十個製使去太湖押送花石綱,因遇風打翻了船,我逃脫在外。近日聞聽已赦免了罪行,收拾了一擔珠寶,上京打點。請把擔子還我。”王倫說:“你跟俺上山,吃幾杯水酒如何?”楊誌說:“灑家也不上山,隻請你還了俺的擔子。”林衝說:“早在東京,我就久聞青麵獸大名,隻恨無緣相見,今日幸得相遇,怎能讓你走了?”


    楊誌為了討還財寶,隻得跟隨眾頭領上了山寨。王倫擺下酒席,宴請楊誌,尋思:看這楊誌武藝不弱於林衝,若把他留下來,就可跟林衝互相牽製,便說:“這位豹子頭林衝,原來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因得罪高俅,被害得走投無路。楊製使若到東京,總是脫不出高俅手下,怎有用武之地?不如留在山寨,也當一位頭領。”楊誌說:“灑家是楊老令公之後,世代將門,怎能上山落草?”堅持要走。王倫勸不下他,隻得留他吃了一日酒,當夜留宿在山寨上,次日早上,送他下山。


    楊誌回到東京,到各有關衙門打點了,各衙門都批文準他官複原職,最後來到殿帥府,高俅卻說:“十個製使押運花石綱,九個都回來了,偏偏你失陷了,不來自首,卻又出逃,雖然已赦了你的罪名,絕不再用你!”一筆把所有的公文都批倒了。


    楊誌的珠寶已用盡,盤纏也花光,眼看連吃飯、住店的錢都沒有了。又過了幾天,他實在無法可想,隨身隻有那口祖傳的寶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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