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大約五六十歲年紀,其實顯得還比較年輕,打扮更像一個村學究,麵目祥和,身上還散發著草藥的氣味,實在讓人無法相信這就是黑道上大名鼎鼎的風神。


    風神坐在主位上,巨人和風少爺坐在他下首。老鞋匠也被請了來,讓二娘和那個小夥計攙著他坐下。


    風神笑道:諸位相互可能還不認識,我就僭越一下了。這位便是名震大江南北,譽滿鄂湘川陝的荊州府一劍橫江黃賓雁黃大俠。


    風神又向黃賓雁和石姓少女道:這位老爺子成名更遠在黃大俠之前,當年九省總捕頭、號稱天下第一名捕的魏風子魏老爺子便是這位爺台了。魏老爺子蟄居此處已有十餘年,那還在黃大俠左掌右劍力誅陝西大盜鐵角毒龍、連敗武當四劍的事跡之前。


    黃賓雁有些驚異地望向老鞋匠,顯然頗為意外。


    這兩位年輕的男女英俠老夫就不太清楚什麽來曆了。風神又道,這位姑娘既然跟黃大俠同行前來,還請黃大俠告知一下找老夫有何事?這位吳爺居然隻是山陽縣的一個捕快,說要拿老夫歸案。所以今天還要煩請魏老爺子做個見證,看有無證據拿我。


    少女仍然是那樣嬌羞,點了點頭,道:小女子當年為了報殺父之仇,家母請了位名師教我武藝。藝成之後,小女子也曾四處尋訪高人切磋。無奈無意之中傷了黃大俠的一位師弟。那位老師的遺孀便請出黃大俠,說是要我償命。我自然不是黃大俠的對手,為求保命,我跟黃大俠打了一個賭,賭注是小女子的命。


    風神看向黃賓雁,黃賓雁點了點頭。


    她接著道:家師曾告訴過我,黃大俠的劍術天下罕有敵手。我若要活命,隻有逃到這兒來受你的庇護。沒想到黃大俠居然同意與我打這個賭。我跟他打的賭是,她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如果他能贏了你,我就嫁給他;如果他贏不了你,我與他便恩仇兩清,今後就不許再來為難我。


    風神奇道:那這賭局於我有什麽好處?


    你若贏了他,我就嫁給你。


    吳戈好奇地看著桌上人們的反應,風神仍然不動聲色,風少爺的臉卻漲得一點點紅了起來。


    風神嘿嘿地幹笑道:看來這位姑娘還頗知道老夫的底細,連老夫好色的毛病都知道。真是搔著老夫的癢處了。要是二十年前,老夫立馬就跟這黃大俠一決生死。可惜,嗬嗬,如今,你真得找小風了。我老了,早過了為女人拚命的年紀了。說完把眼看向黃賓雁。


    黃賓雁卻不為所動,如同聽不出他言語中的譏誚,直視風神雙眼,道:本來就算沒有石姑娘這件事,在下也會來的。十六年來,江湖上傳言,風神在這鎮子裏收留了不知多少惡貫滿盈的黑道人物。說是任你犯下滔天大罪,逃到這裏就無人能管,天下英雄也拿你這小鎮束手無策。在下一直想要見識見識,究竟是什麽人,令得天下英雄如此忌憚。這些年來得你庇護的惡魔,不計其數。我若不殺了你,武林如何太平?


    不用師父出馬,我來跟黃大俠一決生死如何?風少爺終於忍不住了。


    風神嚴厲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對那女子道:就這個事情?


    少女有些惶然地說道:小女子為了活命,原是無奈之舉,唐突之處,還請老爺子海涵。


    風神搖搖頭道:黃大俠,你可知老朽一死,這個小鎮便如何?我這裏收留的,有壞人,也有好人,有會武藝的,更有不會武藝的。我收留他們,一個條件便是必須按我的規矩在這裏過日子。那些大盜們決不準重回江湖,練家子也絕對不能找不懂武功之人的麻煩。在我這裏,所有的過去都被抹掉了,大家重新做人。所以隻要老夫一天還在,那些惡人便不能做壞事。


    他看了看吳戈,補充道:但這些人天性野蠻,總得讓他們有個撒野的機會,所以你們會看到有人比武,不然他們非瘋了不可。不過在我這小鎮,一定是最公平的比武。這些人個個都身纏萬貫,憋在這裏,連個花錢的地方都沒有,本來是為了活命才隱姓埋名的,卻常常為爭閑氣送了命。比如盧十四和雷九霄,還有周大。這個我也就沒法子管了,我隻能在自己力量之內鉗製他們的野性。嘿嘿,西街有個棺材鋪,死人生意還真不錯。你可知道老板就是十五年前連皇陵都敢盜的飛賊一縷輕煙?他如今真的隻做生意,發誓再也不使武功,於是也真的沒人惹他,何等太平閑逸。我若一死,隻怕他滿屋子的珍寶古董會立刻要了他的命。


    所以,風神頓了頓,回過頭來對黃賓雁道,我活著,還有這小鎮活著,實在是武林之福。


    黃賓雁道:任你巧舌如簧,我也不會罷手。


    他頓了頓,道:在下一生嗜劍如命,十歲以來,拜師二十餘人,武當、峨眉、九華、青城學過十六個門派的劍法,二十八歲才藝成出山,十五年來比劍四十餘場,未逢一敗。武林中人給麵子稱在下一個俠字,嘿嘿,隻是他忽地揚眉歎道,連敗武當四劍,何其難也;對鐵角毒龍也隻是慘勝。武林之外尚有高手,草莽之間遍是龍蛇。我來找你,這也是一個原因。


    風神歎道:那麽黃大俠就不是為了江湖正義而來的。你就是為了比劍?可能你的確是好武如癡,拿老朽練兵。但如此一來,殺人隻是為了圖一己之快,如此嗜殺,配不得俠義二字。我也不能任人宰割,他淡淡地道,明日午時,咱們見個高下。


    他又問吳戈:那麽吳捕快又憑什麽拿我呢?


    吳戈沉吟道:十年前,安南的譖主黎利去世,朝廷怕邊庭有亂,遂增兵加餉。有一筆二十一萬兩的餉銀路過山陽縣。一股盜匪劫了這筆軍餉,護送軍餉的兵丁和山陽縣的差役死二十二人,傷六十餘。朝廷限期百日破案,但案子毫無結果,縣令張渭等一十三人均以失職之罪被處斬。


    他看向風神道:我就是為這件案子的三十五條人命來的。


    風神眯著眼睛,出神了一會兒,然後仔細地看著吳戈道:那時你還是個孩子。他淡淡地道,這個案子再過些日子就會銷了。其實自從當今天子登基後,人事變更,隻怕早就沒什麽人知道這個案子了,難為你這麽多年一直在跟著。


    他回過頭來對魏風子道:魏兄你說呢?好像你就是差不多那個時候來這裏的。


    老鞋匠仍然眯起雙眼,似永遠都睜不開,他緩緩地道:我到這裏來已有十一年兩個月零七天了。山陽縣一案是在我到這兒以後發生的。二十一萬兩餉銀、三十五條人命,當然了不得。嘿嘿,不過在這裏老頭子我隻是個鞋匠,閑下來跟你下下棋就好,哪裏管這許多。


    吳戈緩緩解開衣服,隻見他右胸上有道近一尺長的傷疤。他緩緩說道:當年我就在場。吳戈閉上眼,當年慘烈的一幕如同就在眼前。


    那年他才十六歲,知縣大人憐他是個孤兒,讓他到衙門辦事,頭一回跟差就出了這事。捕頭鐵胳膊劉十一已答應收他當徒弟,隻是還沒來得及行拜師禮。當時師徒倆正隨著押餉的兵丁蹲在苦藤嶺的樹陰下喝茶休息,忽聽得一片爆響的馬蹄聲,接著就有人喊:有匪人來了!


    四下立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兵刃砍擊骨肉的鈍響。十幾名匪人於叢林中躍馬呼嘯而來。敵人不多,卻極為凶悍。鐵胳膊劉十一剛剛抽出八楞銅鐧,還沒來得及站直,身體就被當先那人一劍劈倒。


    他的人頭直飛而起,骨碌碌一直滾到吳戈腳下,地上的腔子還在嘶嘶地噴著血。來人接著一劍淩空斬向吳戈,這一劍勢無可當,一下就罩住了他的全身,吳戈多年以後還常常在噩夢中回想起這一劍,這一劍是那樣的無懈可擊,便是現在他也覺得難以抵擋。


    當劍光飛掠過眼際,吳戈在胸口中劍、失去知覺之前,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出刀上挑,刺向來人腋下。等他醒來時,已裹著繃帶躺在一大群傷兵中間。傷才好了兩成就跟連坐的人一起關進了死牢。隻因為年幼加上重傷才躲過了一死,直到半年後當今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才被放了出來。


    風神凝神注視著跳躍的燈火,說道:那麽吳捕快是為了報一刀之仇了?


    我隻是一名捕快,依大明律令辦案。餉銀要追,凶手要拿,死者的公道要討。至於挨這一刀,算得了什麽。


    風神嘿嘿一笑:餉銀二十萬,現在仍在,就埋在這小鎮裏。為首的凶手,就是老夫。不過你可知道我當年為何要劫這軍餉?魏老,可以告訴他們你是怎麽來小鎮的麽?


    魏風子吸了口氣,緩緩道:二十一萬兩銀,嘿嘿,厲害。不過比起我的案子來說,卻也不算什麽。


    為了那案子,老朽明查暗訪了六年多,終於在這個小鎮找到了你。我當年素有神鷹之名,雙眼百步外能辨蟲鳥雄雌,輕功二十餘年未遇對手。你斷了我雙腿,傷我雙目,嘿嘿,卻留下了我的老命,還常常陪我下棋。


    他淒然一笑:在公門三十餘年,老夫擒殺的江洋大盜何止上百,我隻要離開這小鎮一步,隻怕立時便有仇家前來要了我的老命。所以,禍福也罷,敵友也罷,是非功過,真是,真是誰也參不透啊。


    至於我這個案子,魏風子苦笑道,我是接的先皇密旨,還拿著英國公張輔的密函,由刑部邱大人主管,東廠督辦,緝拿二十四年前在交趾叛國通敵、率兵嘩變的遊擊千戶燕飛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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