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闌。雨早停了,大報恩寺的紅牆外,有一排高大挺拔的梧桐樹,在夜裏黑黢黢地晃動著,幹枯的殘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嵐氣慢慢上升,地麵漸漸籠起了白露,樹影與寺廟望樓的飛簷都變得朦朧恍惚。


    一輛馬車停在樹影裏。馬不時打個響鼻,四蹄交錯地在原地踏著,把滿地的落葉踩得簌簌地響。虞畹蘭坐在車裏,一直從掀起的布簾向外望著,癡癡地看著遠方。


    她忽然想起八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殘夜,吳戈活著回來了,一身是傷,一步步從遠方向自己慢慢走來。他瘦長的身影就是這樣從夜色中一步步走近的,她這樣想著,吳戈每一步的樣子都還在眼前,那麽近,那麽遠。她的淚水不知不覺淌滿了臉龐,但她知道吳戈一定會活著回來,當年她就這樣地相信了。


    果然,她又看到了那個瘦長的身影。


    遠處的石橋上,那個身影慢慢從橋後升起,還背著一個人,每一步都無比艱難,蹣跚著,緩慢但堅決地走過來。虞畹蘭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她不顧一切,跳下馬車,張開雙臂向吳戈奔去。


    吳戈輕輕從背上放下已經脫力昏倒的項裴,也張開了臂。他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地渴望活著回來,渴望見到她。然而這時候,吳戈心裏猛地一沉,一直沉到了無邊的深淵他聽到了一聲


    嗤


    虞畹蘭背上一疼,她輕輕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倒在了吳戈的懷裏。吳戈無力地看到,她的後心,中了一把飛刀。


    沒救了,這刀淬過毒,見血封喉。一個身影緩緩從曉嵐彌漫的樹影中走了出來。是周世驤,當年的神捕,如今的錦衣衛千戶。


    吳戈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冷,他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多年以前,他就曾經懷疑過蒼天和造化,但也不曾料到這一切竟比這殘夜還要寒冷黑暗。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看著懷裏蒼白無辜的虞畹蘭,他的眼淚一下子洶湧成海。


    我這是要死了麽?虞畹蘭抬起手輕輕撫著吳戈的麵頰:你傷得好重我這裏也好疼不過,你知道麽?當年,你說,你說要娶玉笙時,我心裏比現在要疼上百倍千倍呢我現在好開心,我可以,可以,死在你的懷裏我畢竟,畢竟比玉笙,幸運,幸運太多了.


    周世驤低頭看著吳戈,唏噓歎道:這個女子,已經在這裏等了你一夜。我殺她,心裏也很不忍。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為那個歌妓報仇。你看,你的一意孤行,累得你的朋友,他指了指仍未醒來的項裴,還有你的女人,都將為你而死。多不值得。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一個人在對抗著什麽。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捅下的窶子有多大。


    你可知道內書堂的幾位總管公公因為采辦和市舶司每年要從徐仁秀那兒得多少銀兩?光是中官寧公公你就壞了他一年十餘萬兩的財路。這還是次要的,雖然你殺了徐仁秀,畢竟寧公公再找個張仁秀李仁秀也非什麽難事。可你不該炮製逼供顧徵。這個顧徵實在是個膿包,陳貞吉還沒將他收監他就供了四五個人出來,若不是我昨日派人逼他畏罪自殺,這禍還不知要闖多大。所以,


    周世驤歎了口氣:我也沒有想到最後還是要親自出馬。我真是不想讓你死在我的手上。


    吳戈抬起頭,冷笑道:原來你是東廠的人。


    廠衛從來不分家。這沒有什麽不光彩的。周世驤道:你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以為路見不平咱們就真能替天行道?嘿嘿,老夫二十年前就看透了。什麽替天行道,如今的天道就是這樣。你這就叫蚍蜉撼樹,螳臂當車。你對抗的,不是區區幾個奸商貪官,而是整個朝庭,以及我們天朝的治國之道。你真的很不合時宜,完全不懂順應潮流。所以你一定會被這漩渦吞沒。你是自裁還是要我動手?我可不想跟一個受了重傷的人交手。


    吳戈怒吼一聲,放下懷裏的虞畹蘭,就想撲上去,可他還沒站直身,周世驤身形幾乎未動,卻已經一腳踹在吳戈的肚子上。吳戈一聲悶哼,跪倒在地,蜷成一團,嘴角滲出一縷血來。


    周世驤笑道:我這鬼影腳比姓楊的無雙拳又如何?說著他又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刃上幽幽地閃著藍光。他一步步邁向吳戈道:我這刀上的毒,無藥可救,卻可以讓你死得毫不痛苦。也算我們一場同人,老夫總要積點陰德,讓你死得痛快。


    他一步踏上,右腳一滯,卻是被倒在地上的虞畹蘭抱住了。


    虞畹蘭的臉上已經變得全無血色,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不許你殺他


    周世驤搖搖頭道:姑娘,沒有用的。


    虞畹蘭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她輕聲道:你的刀有毒


    周世驤忽然覺得腿上微微一疼,不由得魂飛魄散虞畹蘭的手上,正握著一把刀,不知何時從背後拔下的那把毒刀,這刀已經割進了周世驤的小腿。周世驤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一吸氣,覺得小腿傷口裏一道麻木沿著血管經絡正飛速地往身體蔓延。他回過頭來,叫道:你也別想活!正要向吳戈擲出飛刀,但心裏慌亂,出手就稍慢。隻這一緩,吳戈猛地跳了起來,搶在飛刀出手之前,一拳擊在周世驤的心口。


    這一拳吳戈用盡了全身力氣,周世驤隻覺得胸前喀嚓幾聲,幾條肋骨被打折了。他一交坐倒,委頓在地,動彈不得,隻覺得那股麻木已經侵入到心脈,四肢,然後慢慢到了頭腦。他渾身開始發冷,嘴唇已經發麻。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就象幾年前年輕的吳戈一樣,誌存高遠心雄萬夫,那時的自己也是個鐵麵無私兢兢業業的神捕,他也隻是一心想著鋤奸懲惡,至於現在,在他腦子模糊之前,這一刻他有沒有後悔,他自己也不知道。


    虞畹蘭卻沒有後悔,她甜甜地笑著,安詳地闔上眼,在吳戈懷裏沉睡了。一抹晨曦穿過茫茫的秋嵐白露從樹叢背後照了過來,照在虞畹蘭的睫毛上,鬢發上,還有她含笑的嘴角。她臉上細小的絨毛也被染成了金色,金燦燦的如同閃著光,那樣的真切,平和,那樣的美麗,宛如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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