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餘杵悠遠噌吰的鍾唄之聲從大報恩寺漫天的燈火中向遠方無邊的夜色蕩漾開去。


    數點寒鴉被鍾聲驚起,颯地飛起,啞然鳴了幾聲,黑夜一般的翅膀在報恩塔美侖美奐的琉璃金身和華彩光影中掠過,便消失在這巨塔的陰影裏。


    已是近子夜時分,秦淮河上的畫船簫鼓方才有些曲倦燈殘。仍有少許船在河麵上搖蕩著,燈似聯珠,船便如燭龍火蛇一般,從遠處傳出嘈嘈淩亂的弦管和咿咿呀呀的歌聲。兩岸水樓的朱欄竹簾裏,不時嫋嫋飄來脈脈脂粉膩香,混著河水的腥味,透露出南京城繁華淫冶的氣息。


    吳戈在一艇小船上遠遠地看著報恩塔聳雲的金輪,耀月的華燈,聽著河上的絲管,歎了口氣,恍如夢幻。


    吳戈已有三四年不曾來南京了。以前每次來,他也不能免俗去報恩寺進香,到秦淮河看燈,並驚詫於這千古名城的雄麗與奢糜。自己的家鄉沒有這樣的夜晚,沒有這樣脂香四溢的旖旎,那裏隻有貧窮和寧靜。不過這次,他是沒有時間細細賞玩了。


    小船拐進一個灣口,吳戈下了船。渡頭連著一個小巷,巷口狹窄黑暗,十餘個身影正在搖晃著左右逡巡。見吳戈下船,這些人便次第走近,嘻笑呢喃,都是拉客的低級妓女。見吳戈衣服敝舊,知道是鄉下的窮人,又都嘰嘰喳喳地散開,身影掩映閃滅在巷子裏。巷子的深處,隱約有女子的打罵聲和哭聲。吳戈搖搖頭,穿過幾條巷子,就看見正站在一座小樓前的項裴。


    項裴比吳戈隻大幾個月。隻是幾年不見,他發胖了,雖然保養得很好,依然麵如冠玉,但眼角已有不少皺紋,加上這幾日來的心力交瘁,顯出一絲走近中年人的光景了。他住在一個精致而幹淨的小樓裏。有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屏風前有琴,牆上有琵琶,有幅墨竹蘭草,還掛著一幅落名高青邱的立軸。吳戈知道,這是舒玉笙的住處。


    接過吳戈替他家人捎來的東西,項裴強擠出一笑,道:他們都還好吧?


    吳戈點頭說:嫂子都好,你嶽父上個月中了一次風,現在沒事了。阿鼐這小東西居然已經能寫四五百個字了。


    項裴有些羞慚,回到正題道:我已經查過南直隸各個衙門,認了所有的無主女屍,都找不到她。


    吳戈歎道:今天已是第十五天了吧?按我的經驗,最好的結果是被人販子拐賣到千裏以外;壞的結果,當然是,玉笙已經不在了。


    項裴有些浮腫的眼裏泛出一絲淚光:我已經動用了衙門所有的關係,還是找不到上月二十那晚忽然來找玉笙的那個駔儈(注:本意是馬販子,通用作經紀人,這裏指拉皮條者)。這些人往往跟黑道上頗有關聯,我也有些顧忌,所以才找你來。說著他緊握住吳戈的手道:我知道我跟玉笙在一起你不高興,可是你願意幫我吧?


    吳戈苦笑,心裏真是一陣發苦。見項裴那樣,隻好安慰他道: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項裴囁嚅道:總有十二,應該快有十三年了。對,就是那年你冤枉坐了半年牢,還是我不時偷送些肥肉給你吃呢。


    是啊,當年我們四個,你,我,耿昭,卓燕客。少年時的朋友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項裴的神思恍惚間似飛回了當年,歎道:當年咱們四個小城的少年,兩文兩武,也曾立誓幹他一番事業,唉,十餘年過去燕客是中過武舉的人,如今在淮北也是個成名的俠客;耿昭雖然苦了十年,但去年鄉試高中,今年會試中進士也頗有可能。我如今在吏部作幕客,是不指望還在科考上有作為了,日後如何,我也不知。當年我倆可比他倆出色,誰知如今倒是你我最不如意啊。上次聽人說你三年前不作捕快了,我著實吃了一驚。當然那窮捕快不作也罷我還一直以為你會很有錢了。


    吳戈淡淡地道:人各有誌。如意與否也隻是冷暖自知。你至少比耿昭富裕得多。至於我,


    他看著項裴英俊而略微鬆馳的麵孔,長籲一聲道:別談這些了,十餘年了,你我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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