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黃昏後,市鎮上的老百姓看見醫院同少數駐軍的匆匆撤退,不知道敵人究竟攻到了什麽地方,於是可怕的推測和謠言立刻起來。謠言迅速的飛散到山山穀穀和家家戶戶,到處引起來非常的驚慌和混亂。市鎮上的老百姓連夜紛紛的向鄉下遷移,在鄉下居住的又準備著朝深山逃避。小光明的母親雖然知道敵人離此地還很遠,但因為受了全市鎮的恐慌傳染,也整夜沒有敢合上眼皮。


    平素房東老太婆絕對不允許燈裏邊點兩根燈草,而且一吃過晚飯就得熄燈睡覺。但這一夜她特別允許每個媳婦房間裏點一盞燈,以便她們收拾東西。她自己房間裏的一盞燈差不多點了大半夜,並且還多加了一根燈草。她親手把老母雞殺了兩隻燉起來,讓全家人都痛快的飽吃一頓;又盛了大半碗,蹣蹣跚跚的送到小光明的母親麵前。“以後別想過好日子了,”她歎息著說,“把雞子一個一個都殺吃吧,免得便宜別的人!”老頭子雖然不讚成她這種“看破世界”的態度,但因為有沉重的憂愁壓在心上,也始終沉默著,沒露出一句譴責。


    第二天上午,開始有無數的抗日部隊從東南邊陸續退過來,穿過小市鎮往花園的方向走去。有許多帶傷的和患著虐疾的,走著走著就栽倒下去,滾進路旁的幹稻田裏。他們衰弱的呻吟著,睜大著朦朧無光的紅眼睛,絕望而又乞憐的望著從路上走過的人。有些被虐疾燒迷的,把臉孔貼在冰冷的泥土上,像囈語般的小聲呼叫:“給一點水!水呀!”然而誰也顧不得援助他們,有的還疲倦的向他們瞟一眼,有的簡直仿佛是毫無所覺的垂著頭,踉踉蹌蹌的走了過去。敵人的飛機時時的飛來偵察,用機槍向路上掃射,漫無目標的投下來輕磅炸彈。市鎮上也被機關槍掃射過,幸而還沒有落過炸彈;敵人從飛機上散下來顏色不同的小傳單,亂紛紛的落在屋脊上,院子裏,和周圍附近的田野上。經過一天工夫,老百姓逃走的有十之八九,小市鎮顯得死氣沉沉了。


    母親上午還帶著小光明躲飛機,沒有飛機的時候就坐在竹林邊向路上張望。但一到下午,她突然發冷發熱,倒在床上不能夠抬起頭來。小光明一會兒站在母親的旁邊默默的滾著眼淚,一會兒偎依著農人老陳,心裏難過得好幾次想放開喉嚨哭泣。老陳憂愁得皺著眉頭,話也不說,飯也不吃,不住的籲著長氣。直到半夜以後,母親身上的熱退了,從沉沉的昏睡中慢慢醒來。睜開眼睛,看見桌上點著一盞油燈,老陳垂著頭坐在桌邊,小孩子已經睡熟在他的懷裏,母親疲憊的小聲詢問:


    “什麽時候?”老陳猛的抬起頭來說:“你醒了?還發燒嗎?”“現在好了一點,”母親說。“什麽時候了?”“半夜啦。唉,”老陳歎一口氣,“今年打擺子的真多!”


    “把孩子給我吧。我自己害病倒不要緊,隻是小孩子沒人照顧太可憐啦!”


    母親含著眼淚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去小光明,脫掉他的衣服,把他摟在懷裏。小光明把眼皮睜了一睜,喚一聲媽媽又睡去了。


    “我渴得很,”母親又望著老陳說,“給我拿一碗水來!”老陳趕忙把預備的開水倒了一碗,端給母親,看著她一氣喝完,接過去空碗問道:“你現在想吃點東西吧?”


    母親歎口氣:“已經半夜啦,你快去睡吧。我心裏稍微有點發慌,你再倒一碗開水給我。”


    “不。我給你盛一碗糯米稀飯,別喝開水啦。”


    “哪,哪有糯米稀飯?”“我知道你退熱以後要吃東西,特意向房東借了一個砂鍋給你燉的。”“唉唉!”母親感激不盡的歎息兩聲,說:“要不是有你在一起,俺母子倆才越發可憐哩!外邊有什麽消息沒有?”


    “軍隊還是不斷的過,老百姓差不多逃光啦。”老陳一麵回答,一麵從砂鍋裏盛稀飯。“房東也準備馬上就走,咱們怎麽辦?”


    “房東一家全走麽?”


    “隻留下老兩口兒看門。”“咱們往哪兒逃?”母親接著飯碗,哽咽說:“沒有家,沒有親戚,人生地不熟的。”


    “可是不逃能行麽?”母親沒有說話,一滴眼淚滴嗒一聲落在碗沿上。老陳在旁邊搓著手歎口長氣。把眼淚從碗裏用筷子挑出去,母親低下頭,慢吞吞的吃了起來。但一碗稀飯還沒有吃完,房東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跑進屋來,站在母親的床前吃吃的說:


    “夏太太,我們家的媳婦,兒子,孫子,如今就要動身進山啦。你要是打算進山裏避一避,就快點起來把東西收拾收拾,跟媳婦們一道走,夜間走免得飛機騷擾。你看看今天多慘,沿路的傷兵可沒有給鬼子的飛機用機關槍打死幾百!嗬嗬,你自己拿定主意,要是想避一避。”


    “我剛剛才退熱,兩條腿發軟,怎麽走嗬!”母親放下飯碗顫聲說,眼淚又簌簌的從臉上滾了下來。“張大奶,你老能不能替我雇一乘轎子?”


    “雇一乘轎子!”老婆子用責備的口氣說。“兵荒馬亂的,老百姓都逃空啦,還能夠雇來轎子!”


    母親低下頭去想了片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他抬起頭來望著老陳,用商量的口氣問:


    “老陳,你帶著孩子到山裏去避一避好不好?”


    “你自己留在這兒?”“我留在這兒不要緊的。”


    “躺在床上不能起來,萬一飛機明天來轟炸,萬一敵人來了。”“隻要能保全孩子一條命,我死活都沒有多大關係。”小光明朦朧的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睜開眼睛來看一看,突然在媽媽的懷裏大聲的哭了起來。於是母親歎息一聲,向房東老婆子和老陳揮了揮蒼白的右手。


    “不逃也好,”老婆子喃喃說,“反正死活是注定的。‘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不在劫,刀放在脖子上也不礙事。”


    老婆子歎息著蹣蹣跚跚的走掉以後,母親又向老陳擺了一下頭,鎮靜的說:


    “陳大哥去休息吧,咱們明天看情形再作決定。”“稀飯還喝嗎?”


    “我喝不下去,你喝吧。”“我不喝;我心裏也是滿滿的!”


    老陳把母親用過的飯碗同爐邊的砂鍋放在另外一張桌子上,用多毛的手背揉著眼睛,腳步遲鈍的走了出去。小光明繼續哭著,兩隻大眼睛滴溜溜的望著媽媽的蒼白臉孔,聲音淒慘的懇求說:“媽媽一道走!媽媽一道走!”母親用右手替孩子擦著眼淚,在他的身上撫摩著,斷續的哽咽說:“別哭!別哭!媽媽永遠不離開你,不離開乖乖!”


    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以後,母親也疲憊不堪的躺下去,吹熄了燈。但是她沒有合上眼皮,偷偷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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