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走了四天光景,他們才遇著一個開設在鄉鎮上的小醫院,請醫生給母親的左手上藥。在這四天裏邊,因為天氣炎熱,傷口已經腐爛,並且生長了許多小蛆。從這次上藥以後,每天都是由母親自己用硼酸水將傷口洗滌一次,換一換紗布;偶然遇到小醫院,便去請醫生診治。


    又走了十天左右,他們走到了鄂東的一個小市鎮上,離武漢不過有二百裏路。


    這市鎮隻有一百多戶,坐落在大別山下。鎮外有一條大路通向漢口,另一條路通花園車站。緊靠著通向花園的大路旁有一座大廟,裏邊駐劄著某集團軍的野戰醫院。母親到醫院換藥時遇見一位濟南同鄉,他的名子叫做王濟仁,是一位齊魯大學畢業的醫科學生,如今是這醫院中的少校醫官。他年輕,活潑,誠懇和謙恭,熱心服務,無論怎樣忙碌都沒有露出過一點厭煩。看見了夏光明和她的母親走進診病室,他詫異而又快活的叫了一聲,跳向他們。“嚇,你們!你們怎麽會來到此地?”他叫著,一麵很親熱的摸弄小光明的臉頰和下巴。“真是想不到!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俯下身去把小孩子抱了起來,問著:“還認識我麽?叫我王叔叔,叫我!”立刻他又轉過眼睛去望著母親:“那一個小的呢?你不是還有一個頂小的嗎?”但不等母親回答,王醫官又歎息的叫道:“嚇,真想不到在這兒看見你們!”母親把逃出濟南後的經過簡單的告訴他,他感動得臉皮上起了一層細小雞皮疙瘩,連連的咂著嘴唇。“來,”他說,“讓我瞧一瞧你的傷口。”於是他放下孩子,解開母親手上的已經好幾天沒有換的肮髒紗布。


    “我勸你不如就住在此地,”王醫官一麵給母親洗傷口,一麵說,“我負責給你醫治,一個月就可以完全治好。”


    “你看這隻手以後還能管用嗎?”“中指和無名指已經不行了,”王醫官咂一下嘴唇說。“幸而是一隻左手??”母親用話來寬解著自己,輕輕的歎息一聲,於是眼光從左手移到了右手上邊。雖然這隻右手近來分明的瘦了很多,而且被太陽曬得黑紅,但仍然保留著天生的小巧玲瓏。她久久的注視這隻手,回憶著當年在濟南過著安靜的、幸福的生活時候,丈夫夏紀宏時常瘋狂的抓住了她的小手,在每一個嫩生生的指尖上吻一下,一氣把兩隻手全部吻完,然後再讓她把小手握成拳頭,在每一個指關節上輕輕吻著??想著想著,她的眼圈兒不由的發酸了。


    王醫官竭力勸母親留下,等傷口痊愈後再去武漢。“是的,”母親很感激的回答說,“我也怕到武漢花錢太多,又沒有熟識的醫生肯像你一樣細心診治。”她決定留下來,等傷口痊愈以後再到武漢,把小光明送到兒童保育院,她自己也找一種合適的抗戰工作,就是說,她要參加的工作必須是不要她使用左手的。


    當天下午,王醫官就在老百姓家裏替他們找好住處,離醫院隻有一箭之地,大門外有一片很.tianyashuku大的竹林。那位姓陳的農人跟他們住在一起,幫母親作飯和做一切瑣碎事情。母親並不把老陳當傭人看待,她看他做患難同伴和救命恩人;她自己稱他做陳大哥,叫小光明稱他做陳伯伯。在王醫官和老陳的照料之下,又暫時獲得了安靜生活,而她的傷口也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來。但母親很少有快活時候,臉上偶然有一絲笑容也全是帶著苦味。也常常愁眉不展的想心事,唉聲歎息,或甚至傷心流淚。她買了一個小本子,每天在本子上寫下來一點回憶,有時正寫著會忽然停住筆哭了起來。時常,在夜裏她夢見丈夫,夢見阿艱,有一次被她自己的哭聲驚醒。時常,她幻想著丈夫在徐州突圍後到了武漢,正為著不知道她同孩子們的下落焦急欲狂。由於這種幻想,她時常向王醫官借閱武漢出版的各種報紙,希望從上邊能發現丈夫尋找她母子們的小小啟事。她甚至會幻想阿艱並沒有真的死掉,當那天夜裏她離開了村子以後,阿艱被老百姓醫治好,如今正被那一家好心的人們撫


    養著,等戰爭打完了就可以母子團圓。??“乖乖,告訴媽媽一句實話,”她有時抱緊小光明哽咽的問,“弟弟又活了是不是?”小光明起初被媽媽這樣詢問時總不敢貿然回答,後來小孩子明白了她的心意,逢著詢問時便大聲回答說:“弟弟沒有死,媽媽!”


    這樣,母親在悲愁中打發著苦難的日子,炎熱的夏天過去了。農人老陳巴不得母親能早一點完全痊愈,因為他同醫院中的人們混得很熟,決定把母親送到武漢後回來進醫院工作。可是母親的傷口還沒有十分痊愈,醫院突然奉到立即撤退的緊急命令。一天黃昏時候,王醫官慌慌忙忙的從醫院跑來,衝進屋子裏吃吃叫著:“夏太太,夏太太,我們馬上就要出??”他喘了一口氣,“出發了!你們怎麽辦?怎麽辦呢???你的傷還沒有好!”母親馬上變了臉色:“怎,怎,怎麽一回事?我的天呀!敵人又衝到了?唵?唵?”“據說敵人已經從商城衝過了大別山,直趨武漢,把這一帶中國軍隊同武漢的聯絡完全隔斷。我馬上就跟著醫院突圍,你們怎麽辦?怎麽辦?”他焦急的抓著頭發,“唉!怎麽辦呀?”


    “田,田家鎮那方麵??”“田家鎮情況不明!”王醫官用哭聲說,“我馬上就動身,你們怎麽辦呢?唉,唉!”他等待著母親回答,不住的頓著腳,咂著嘴唇。母親渾身打顫,兩腳癱軟的坐到椅子上,好像歎息似的說:“你看,撤退得這樣快,事前一點兒也沒料到!”王醫官沒有說話,又搔搔頭發,咂咂嘴唇。“王先生,”母親忽然站起來,含著兩眶眼淚懇求說,“讓我們跟著你一道走吧!你看看俺們的遭遇??”


    “那怎麽行!”王醫官截斷她的話,堅決的搖搖腦袋。“一則我們要冒險突圍;二則擔架兵不夠,伕子不夠,不重要的東西全都丟掉,輕傷的官兵跟著步行??我想,我想,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母親望著他的眼睛迅速的插了一句。


    “你們最好是??暫留此地!”“那怎麽行!”母親叫道。“萬一敵人來了,我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王醫官又截斷了她:“不過,據我判斷,敵人也許不會來此地。你們最好是暫不要走,等情況弄清楚後再想辦法繞彎子走出去。”


    “王醫官,我可以留在此地;”母親懇求說,“請你可憐可憐,把孩子帶走吧!”


    “事實上,夏太太,帶一個孩子突圍??”


    “我自己準備敵人來就死在這裏,可是懇求你救孩子一條活命!”“唉唉,你要顧及事實才行!”“嗬,我想出辦法了!”母親望了一眼老陳又繼續說道:“王醫官,念起他爸爸情分上,好不好讓老陳背著小孩子跟你一道走?”“唉唉,讓小孩子離開你??”“是的,讓他離開我跟你一道去!”


    王醫官正在抓耳撓腮,咂嘴歎氣,決不定主意時候,小光明突然撲進母親懷裏去,放開了憋得很久的喉嚨哭叫:


    “我不,不,不離開媽媽!??”母親彎下身子去抱緊孩子,頹然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低聲的抽咽起來。


    她想起來孩子的爸爸,心口刺疼得像刀割一般,眼睛望著地,悲痛的哭著說:“紀宏,你把我留得多可憐喲!??”王醫官歎口氣,咂兩下嘴唇,從大眼角滾下來兩顆淚珠,腮巴上的肌肉不住的痙攣,臉皮上又冒起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過了一會兒,他掃一眼


    圍繞在門口聽消息的同院老百姓,又扭轉頭望著母親,哽咽的問:“唉唉!到底是怎樣決定?”母親沒抬頭,抽咽著回答:“好吧,我們暫且留在此處,以後想法子逃出去??”“這樣決定最好。那麽,”王醫官哭聲說,“我要走了。”


    “老陳,”母親向站在旁邊的農人望一眼,“我給你一點錢,你跟王醫官一道走吧!”


    “啥話!”老陳流著眼淚說,“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好,好,你同她們在一起頂好!”王醫官打算給母親留下一點錢,被母親拒絕了。臨走的時候又再三的囑咐房東老頭子,求他多多關照,萬一日本兵來到此處,務必帶他們到山裏躲避。囑咐畢,將一張十元的法幣向老頭子懷裏一塞,快步的跑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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