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家夥,又是一個差半車麥秸!”   在我們的遊擊隊裏,近來最喜歡把別人叫“差半車麥秸”。有時我們問隊長要煙吸,如果隊長把煙卷藏在腰包裏不肯拿出來,我們就向他叫道:“喂,隊長,差半車麥秸!”當著別人麵前猛不防打個噴嚏,鼻涕從鼻孔竄出來,你隨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來抹在鞋底上,別人就會向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車麥秸!”我們全隊的人沒有一個不長虱子。平常不論虱子在身上怎樣的爬呀,咬呀,我們隻隔著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裏邊捏死一個兩個。到我們真正休息的時候,也是說到我們能夠安心睡覺的時候,我們決不放棄殲滅敵人的機會。我們的兩大敵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殲滅戰開始的時候,我們照例圍繞著一堆烈火,把內衣脫下來在火頭上烤著,擻著。我們的敵人象炒焦的芝麻似的一個個的肚子膨脹起來,落到火裏。火裏嗶嗶剝剝的響著爆裂聲,騰起來一股難聞的氣息。這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為勝利而快活得亂蹦亂跳,互相打著,推著,還互相叫著:“差半車麥秸,格崩####用牙咬呀!”總之,我們用“差半車麥秸”這個詞兒來取笑別人的機會非常多,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們稱做“差半車麥秸”。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詞兒廣泛的引用著,並不顧到它是否恰當。當我們叫出這詞兒的時候,並不含一點惡意,隻不過覺得這樣一叫就怪開心罷了。假若在我們隊裏沒有這一個寶貝詞兒,生活也許會象冬天的山色一樣的枯燥無味。   雖然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綽號互相的叫著,但真正的“差半車麥秸”他本人卻早就離開我們的隊伍了。   他是一個頂有趣的莊稼人。從他入伍的時候起,他就開始做了我們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擔架上離開我們的時候。他走了以後,我們不斷的談著他,想念著他。隊長保存他的那支小煙袋,象保存愛人的情書似的,珍惜的不肯讓別人拿去。當差半車麥秸還沒有掛彩的時候,一天到晚他總在噙著他的小煙袋,也不管煙袋鍋裏有煙沒煙。有時候他一個人離開屋子,慢吞吞的走到村邊,蹲在一棵小樹下麵,皺著眉頭,眼睛茫然的望著麵前的原野,噙著他的小煙袋,隔很長的時候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塔一咂,就有兩縷灰色的輕煙從鼻孔裏呼了出來。同誌們有誰走到他的眼前問他:“嗨,差半車麥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黃臉老婆哩?”於是差半車麥秸的臉皮微微的紅了起來。“怎麽不是呢?”他說,“沒有聽隊長說俺的屋裏人跟小孩子到哪兒啦?”在差半車麥秸看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萬能的人物,無論什麽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訴他,不過是怕他偷跑罷了。有時候差半車麥秸並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種抱怨的口氣望著田裏說:   “你看這地裏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再把下邊的話和著煙霧吐出來:“平穩年頭,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裏哪能會長這麽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向前邊挪了幾步,從地裏捏起來一小塊垃圾,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垃圾撚碎,細細的看一看,拿近鼻尖聞一聞,再放一點到舌頭尖上品品滋味,然後他把頭垂下去輕輕的點幾點,喃喃的說:   “這地是一腳踩出油的好地… ”   差半車麥秸在遊擊隊裏始終連一句歌子也沒有學會。有一次他隻跟著唱了一句,惹得一個同誌把眼淚都笑出來,以後他就永遠不再開口了。當我們大家唱歌的時候,他噙著他的小煙袋,微笑著,兩隻網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的跟隨著我們的嘴巴亂動。無論在高興或苦悶的時候,在平常的行軍或放心休息的時候,他最愛用悲涼的聲調,反複的唱著兩句簡單的戲詞,這戲詞是他從做小孩子時候就學會了的:   有寡人出京來多不幸,   不是嗬下雨便刮風…    他的小煙袋正象他本人一樣的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見了他的小煙袋,就不由的想起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個寒冷的黃昏,忽然全隊的弟兄們興奮得發狂一般的呐喊著跳到天井裏,把一個新捕到的漢奸同隊長密密的圍了起來。漢奸兩隻手背綁著,臉黃得沒一絲血色,兩條腿戰抖得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頸後插一把舊鐮刀,腰裏插一根小煙袋,頭上戴一頂古銅色的破氈帽。隊長手裏拿著一麵從漢奸身上搜出來的太陽旗,他的表情嚴肅得象一尊鐵人。同誌們瘋狂的叫著:   “他媽的打扮得多象莊稼人!”   “槍斃他!槍斃漢奸呀!”   不知誰猛的照漢奸屁股上踢了一腳,漢奸打了個前栽,象患癱瘓症似的順勢跪倒在隊長麵前。這意外的結果使同誌們很覺失望,開始平靜下來。有人低聲的譏諷說:   “原來是一泡鴨子屎!”   隊長還是象一尊鐵人似的立著不動,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漢奸身上掘發著一切秘密。   “老爺,俺是好人呐!”漢奸戰抖著替自己辯護,“我叫王啞,啞吧,人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嗎?”隊長問,左頰上的幾根黑毛動了幾動。   “是小名字,老爺。小名字是爺起的,爺不是念書人。爺說起個壞名字壓壓災星吧。… ”   “你的大名字叫什麽?… 站起來說!”   “沒有,老爺。”“啞吧”茫然的站立起來,打了個噎氣。“爺說莊稼人一輩子不進學屋門兒,不登客房台兒,用不著大名兒。”   “有綽號沒有?”   “差,差,老爺,‘差半車麥秸’。”   “嗯?”隊長的黑毛又動了幾動。“差什麽?”   “‘差半車麥秸’,老爺。”   “誰差你半車麥秸?”   “人們都這樣叫我。”“啞吧”的臉紅了起來。“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給我起的外號。他一口咬死說我不夠數兒… ”   “嗡!”同誌們都笑了起來。   隊長不笑。隊長一步追一步的問他的家鄉居住和當漢奸的原因。   “俺是王莊人,”“啞吧”說,“是大王莊不是小王莊。北軍來啦,看見屋裏人就糟蹋,看見外廂人就打呀,砍呀,槍斃呀。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莊裏人跑空啦,咱也跑吧。他出去,唉,一天喝一碗涼水也是安生的!’俺帶著俺的屋裏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來啦。小狗子娘已經兩天兩夜水米沒打牙,肚子兩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癟啦。小狗子吸不出奶來,就吱咩咩的哭著… ”   被綁著的農人把頭垂下去,有兩行眼淚從他的鼻凹滾落到嘴角。我們的隊長用低聲命令說:   “說簡單一點吧。你說你為什麽拿著小太陽旗?”   “老爺,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們死啦沒要緊,可是能眼巴巴的看著小孩子餓死嗎?’是的,老爺,小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憑啥餓死呢?小狗子娘說,‘你回去吧,’她說我,‘你回去到莊子邊把咱地裏的紅薯挖幾根拿來度度命,全當是為著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高莊子還有二裏遠,有幾個戴銅盆帽子的北軍就開槍向我打起來,我又跑回來啦。回來聽著小狗子在他媽懷裏吱咩咩,吱咩咩… ”他開始哽咽起來,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不要哭!”隊長低聲又命令說。“因此你就當漢奸了,是不是?”   “鬼孫才是漢奸呐!我要是做了漢奸,看,老爺,上有青天,日頭落——我也落!”差半車麥秸聳了聳肩膀,興奮的繼續說下去:“別人告我說,要拿一個太陽旗北軍就不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個小旗交給我,她說,‘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來!’我說,‘混帳旗子多象膏藥呐,南軍看見了不礙事麽?’她說,‘怕啥呢,我們跟南軍都是中國人呐,你這二百五!’老爺,你想,我是中國人還會當漢奸嗎?小狗子娘真壞事,她叫我拿他媽的倒楣的太陽旗!”他一邊哽咽著,一邊憤怒的咬著牙齒,一邊又用恐懼的眼光看著隊長。   隊長又詳舷細細的盤問了一忽兒,漸漸鬆開了臉皮,不再象一尊鐵人了。其實我早就想對隊長說:“得啦,這家夥是個有趣的大好人,還有什麽可疑呢?再盤問下去連同誌們都不耐煩了。”隊長終於吩咐我們把差半車麥秸手上的繩子解開。一解開繩子,差半車麥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彎腰抹在鞋尖上。這時我才發現他穿著一雙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後跟塗抹著厚厚的鼻涕,幹的地方微微的發亮。   “以後別再把鬼子兵叫做‘北軍’了,”隊長和善的告他說。十分親熱,漸漸的膽壯起來。他吃得又快又多,碗裏邊舐得幹幹淨淨的。吃畢飯,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打了一個飽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來一片蔥葉,又一彈,蔥葉同牙花子從一個同誌的頭上飛了過去。   隔了一天,剛吃過午飯以後,我又看見差半車麥秸在我們的院裏出現。隊長告訴我們說他已經加入我們的隊伍了。我們大家高興得瘋狂的叫著,跳著,高唱著我們的遊擊隊歌。可是差半車麥秸一直老老實實的站立著,茫然的微笑著,嘴裏噙著一隻小煙袋。   晚上我同差半車麥秸睡在一塊兒,我問他:   “你為什麽要加入我們的遊擊隊?”   “我為啥不加入呢?”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嗬。”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煙,又加上這麽一句:   “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著問:“你的小太陽旗子哩?”   “給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的回答說。   差半車麥秸同我悄聲的談著家常。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為著要安生的做莊稼而熱烈的期望著把鬼子早日打跑,並且知道他已經決定叫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最近隨著難民車逃到後方。他同我談話的時候,眼光不斷的向牆角的油燈飄著,似乎有一種什麽感觸使他難以安下心去。我裝著睡熟的樣子偷偷的觀察著他的舉動。我看見他噙著小煙袋,默的坐了半天,不時的向燈光瞟一眼,神情越發的不安起來。最後他偷偷的站起來向燈光走去,但隻走了兩步就折回頭走出屋子,在院裏灑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聲,又回到我的身邊。於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煙灰,把小煙袋放到枕頭的東西下麵,倒下去睡了。   “這是多麽一個古怪的人物,”我心裏說,“而且還粗中有細哩!”   在我們遊擊隊住下的時候,隻要我們能找到燈火,我們總是要點著燈火睡覺。從差半車麥秸入伍的第二天起,連著有兩夜都發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燈火在半夜熄滅了,一個同誌起來灑尿時踏破了別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槍走了火,把大家從夢中驚起來,以為是敵人來了,在黑暗中亂碰著,亂摸著,一兩隻手電是不濟事的,有的誤模走了別人的槍支,有的摸到槍支卻找不到刀子。等驚慌平息之後,大家都憤怒得象老虎似的,謾罵並追究熄燈的人。隊長把同誌們一個一個的問了一遍,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我心裏有一點約摸,便向差半車麥秸偷看了一眼。差半車麥秸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兩條腿輕輕的打戰。隊長向他的麵前走去,一切憤怒的眼光也都跟隨著集中在他的身上。“糟糕,”我心裏說,“他要挨罵了!”他的腿戰栗得越發厲害,幾乎又要跪下去。可是隊長忽然笑起來,溫和的問他說:   “這樣的生活你能過不能過?”   “能的,隊長!”差半車麥秸從腰裏抽出來他的小煙袋,送到隊長的胸前:“你老抽袋煙吧?”   同誌們全笑了,有的笑得捧著肚子蹲了下去。隊長也笑得連連的打著噴嚏。可是差半麥秸自己卻不笑。他搔了搔頭皮,順便用手往脖子裏一摸,摸出來一個虱子,又用指頭撚了一下,送到嘴裏“格崩”一聲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車麥秸拖到沒人的地方,悄悄的問他為什麽每夜要把燈亮熄掉。他的臉色紅了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吞屯吐吐的咕噥說:   “香油貴得要命呐,比往年… ”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點著燈我睡不慣。嗬,你抽袋煙吧?”   可是集團生活對於他漸漸的習慣了。他開始膽壯起來,對同誌們的生活也會提出來不滿的見解。他懂得很多北方土匪的黑話,比如他把路叫做“條子”,把河叫做“帶子”,把雞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爐子”。他批評同誌們說:   “有許多話說出口來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諱。你們在做鐵路工人的時候馬虎一點不要緊,現在是在玩槍呐,於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誌們有時也故意的說幾句黑話,大部分的時候卻同他抬杠,向他解釋著我們是革命的遊擊隊,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說土匪的黑話。差半車麥秸雖然心裏不完全同意,卻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氣說:“俺是莊稼人,俺不懂新規矩呐!”於是他就沉思起來。   “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應該稱別人做‘同誌’呐!”   他微笑著,搖搖頭,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爭辯說:   “二哥,咱山東人叫‘二哥’是尊稱呐。”   “可是咱們是革命隊伍呐!”我說,“革命軍人都應該按著革命的稱呼才是的。”   “唏,又是新規矩!”他不滿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 ”   “同誌就是‘大家一條心’的意思。”我給他解釋說,“你想,咱們同生死,共患難,齊心齊力的打鬼子,不是‘同誌’是甚麽?”   “對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們就怕心不齊!”   在晚上出發的時候,差半車麥秸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聲音叫道:“同誌!”隨即又羞澀的,象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同誌,”一忽兒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們要去摸鬼子嗎?”   我點點頭:“你怕麽?”   “不,”他說,“俺打過土匪… ”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著,聽見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厲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喂,你撒謊!”我小聲叫道:“我聽見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來慌窘的樣子,把小煙袋滴溜溜的輪轉著,喃喃的說:   “我一點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漢!以前打土匪也是這樣子,才出發時總是心跳呀,腿戰呀,可是走著走著就好啦。二哥,鄉下人就怕官呐… ”   約摸離敵人住的村莊有三四裏遠的光景,我們在一座小墳園裏停下了。隊長征求兩個同誌自告奮勇走在前邊探路,其餘的大部分跟在後麵,一小部分繞到村子後麵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車麥秸忽然從隊長麵前站了起來,搶著說:   “隊長,我‘條子’熟,讓我先進村子去!”   片刻間,全隊的同誌都茫然了。隊長愣征了一忽兒,左頰上的黑毛動了幾動,懷疑的問道:   “你是說要做探子嗎?”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呐。”   有人在隊長的背後咕噥道:“他不行,別讓他壞事吧!”可是隊長立刻不再遲疑的對差半車麥秸說:   “好吧,可是你得特別小心!”他又扭過臉來命令我說:“你得跟他一道去,千萬不要大意了!”   差半車麥秸拖著我象猴子似的跳出墳園,在我們背後留下了一些悄聲的埋怨。我聽見是隊長的聲音說道:   “不礙事的,他粗中有細。”   我們走到離敵人的村子有一箭遠近,便爬在地上,憑著星光向前邊仔細的察看一忽兒,又側著耳朵仔細的聽一聽。村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差半車麥秸附著我的耳朵說:   “鬼子們全睡著了。你等著我… ”   他把鞋子從腳上脫掉,插在腰裏,彎著腰向村裏走去。我非常替他擔心,往前爬了十來步,伏在一株柳樹的下麵,把停機鈕弄開,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約模有二十分鍾光景,還不見差半車麥秸出來,我心裏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邊爬去。在一座車棚前邊,我發現了一個晃動的黑色影子,並且有一種東西拉在地上的微聲。我的心口象馬蹄般的狂跳起來。我把槍口瞄準了黑影子,用一種低而嚴厲的調子喝問:   “誰?”   “是我呀,同誌!”是差半車麥秸的聲音回答。“鬼子們早就跑光啦,咱們是白來一趟!”   一個箭步跳到他的眼前去,我不放心的問:   “全村子都看過了?”   “家家裏都看過啦,連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為甚麽不早咳嗽一聲呢?”   “我,我… ”差半車麥秸用膀子尖謅媚的貼著我的膀子尖,吞屯吐吐的說,“俺家裏還少一根牛繩哩,拿回去一根礙事麽?俺以前打土匪的時候拿老百姓一點東西都不算事的。”隨即他把牛繩頭舉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來。   “放下!”我命令說:“隊長看見要槍斃作了!”   差半車麥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遲疑著把圍在腰裏的牛繩解下來。我大聲的咳嗽三聲,村周圍立刻有幾道電光劃破了黑暗,同誌們從四下裏跑進村來。   “二哥,”差半車麥秸用一種恐怖的,將要哭泣的低聲說,“你看,我把牛繩放下啦!… ”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車麥秸一步不離的跟著我,非常沉默,非常膽怯,象一個打破茶盅等待著母親責罰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車麥秸的不安,就悄聲的告他說我決不向隊長報告。他輕輕的歎息一聲,把小煙袋塞到我的手裏。我一邊抽卷煙,一邊問他:   “你知道我們為甚麽不能拿著百姓的東西?”   “我們是革命的隊伍呐,”他含糊的回答說。   又沉默一忽兒,差半車麥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種感慨的聲調問我:   “同誌,幹革命就得不到一點好處麽?”   “革命是為著自己也為著大家的,”我向他解釋說。“革命是要自己受點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我們要能把鬼子打跑,幾千萬人都能夠過安生日子,咱們不也一樣能得到好處嗎?”   “自然呐,千千萬萬人能過好日子,咱們也… ”   “到那時咱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後咱們的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都能夠伸直腰兒走路的了。”   “我說呢,革命同誌不敬神… 不敬神也能當菩薩呐!”於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來。   從此他越發的活潑起來,工作得非常緊張,為掛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的時候也不多了。他開始跟著我學習認字,每天認會一個字。不幸剛認會了三十個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槍傷了。   一個月色蒼茫的夜晚,我們二十個遊擊隊員奉派去破壞鐵道。敵人駐紮在高鐵道隻有三裏遠的村子裏。我們並沒有帶地雷,也沒有帶新的武器,隻憑著我們的力氣去打算把鐵軌掘毀兩三根,然後出其不意的襲擊敵人的兵車。我們盡可能小心的進行工作,誰知終於沒法使鐵軌不“鋼朗”的響了起來。這響聲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遠處飛去,立刻引回來幾響比這更清脆,更尖銳的槍聲,從我們的頭上急速的掠過,驚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來。   “臥倒!”   分隊長的口令剛剛發出,敵人的機關槍就噠噠的響了起來。槍彈有時落在我們的背後,有時在我們的前麵劃了一道弧線,沿弧線飛騰著塵土的煙霧。機關槍響了十來分鍾便忽然止住。鐵軌微微的戰抖著,敵人的一輛鐵甲車開來了…    分隊長原是膠濟路工程工人,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家夥。他連二趕三的把五六個炸彈綁在一塊兒,放到鐵軌下麵去,跟著發了一道命令:“快跑!”我們象飛一般地離開了鐵道,躲到一座小墳園裏,靜靜的伏在地上。差半車麥秸若無其事的拿出來他的小煙袋,預備往嘴裏塞去,給分隊長用槍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煙袋插進腰裏了。他帶著不滿意的口氣向我咕噥說:   “槍子兒有眼睛的。隻要不做虧心事,怕啥呢?”   猛的象打了個霹雷似的,鐵軌下的炸彈爆裂了。敵人的鐵甲車帶著一些灰塵,彈煙,破片,從地上狂跳起來,倒進路旁的矮樹叢裏…    “好!”二十個人的聲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著,片刻間,一切寂靜。   跟著寂靜而來的是同誌們的歡樂的謾罵,和迅速的,簡短的,幾乎不為同誌們注意的,從分隊長嘴裏發出來的命令。在這些紛亂的聲音中,有一道低啞而悲涼的歌聲:   “有寡人出京來… ”   我們跳出了小墳園,向鐵道跑去。就在這時候,敵人的機關槍比先前更凶猛的響了起來。差半車麥秸在我的麵前正跑著,叫了聲“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們並不去管他,隻顧拚命的前進。我們還沒有達到鐵道線,敵人的馬蹄聲已經分明的從左右臨近了。於是我們隻好開始退卻…    我跑過差半車麥秸的身邊,看見他拚命的向著馬蹄響處射擊。我說,“掛彩了麽?能跑不能跑?”“腿上呐,”他說。“我留下換他們幾個吧… ”我不管他的反抗掙紮,把他背起來就跑,有時跌了一跤,有時滾下溝裏… 槍聲,馬蹄聲,背上的負擔,仿佛對於我全不相幹,我隻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隊裏,才發現差半車麥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彈,他已經昏迷不醒啦。我們把他救醒過來,知道槍彈並沒有射進致命的地方,便決定把他送到後方醫院去醫治。當把他抬上擔架床的時候,他的熱度高得怕人,嘴裏不住的說著胡話:   “嗒嗒!咧咧!黃牛呀… 嗒嗒… ”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寫於武漢旅次


    提示   姚雪垠(1910-),原名姚冠三,河南省鄧縣姚營村人。30年代開始文學生涯,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人性的恢複》,中長篇小說《牛全德與紅蘿卜》、《戎馬戀》(《金千裏》)、《長夜》、《李自成》等。   《差半車麥秸》寫於1938年4月,同年5月發表在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第1卷第3期。小說描寫了一個名叫王啞吧,外號叫“差半車麥秸”的落後農民,參加遊擊隊後成長為一名出色的遊擊隊員的過程。參加遊擊隊前,他憨厚、質樸、善良,但愚昧落後,懵懂無知,有著小生產者的狹隘、自私觀念和習氣。參加遊擊隊後,在集體鬥爭生活中受到了教育和鍛煉,使他從昏睡中覺醒並奮起抗爭,成為一名勇敢幹練的革命戰士。王啞吧這個形象的塑造,包含著深刻而豐富的曆史內涵。這個形象表現了我國廣大農民對鄉土的熱戀,對和平生活的向往,展示了蘊藏在“老中國兒女”子孫們身上的無窮無盡的反抗侵略者的強大的潛力。說明在民族解放鬥爭中,他們能夠也一定能夠同祖國一起徹底告別昨天,走向新生。   作者思想敏銳,及時捕捉萌芽狀態中的民族新性格,成功地塑造了王啞吧這個形象,這在新文學創作上是個可貴的開拓和貢獻。作品采用傳統敘述方式,結構嚴謹縝密;描寫細致生動,風趣幽默,善用群眾口語,具有濃鬱鄉土氣息。   (魏俊助) *** 【此文章由“文學視界”(http://)掃描校對,獨家推出,如欲網上轉載,請保留此行說明】


    荷花澱 ——白洋澱紀事之二 孫 犁   月亮升起來,院子裏涼爽得很,幹淨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裏跳躍著。   要問白洋澱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隻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澱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澱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裏院裏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六月裏,澱水漲滿,有無數的船隻,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爭著買:“好席子,白洋澱席!”   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麵,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雲彩上。她有時望望澱裏,澱裏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麵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但是大門還沒關,丈夫還沒回來。   很晚丈夫才回來了。這年輕人不過二十五六歲,頭戴一頂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潔白的小褂,黑單褲卷過了膝蓋,光著腳。他叫水生,小葦莊的遊擊組長,黨的負責人。今天領著遊擊組到區上開會去來。女人抬頭笑著問:   “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站起來要去端飯。水生坐在台階上說:   “吃過飯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著丈夫的臉,她看出他的臉有些紅脹,說話也有些氣喘。她問:   “他們幾個哩?”   水生說:   “還在區上。爹哩?”   女人說:   “睡了。”   “小華哩?”   “和他爺爺去收了半天蝦簍,早就睡了。他們幾個為什麽還不回來?”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麽了,你?”   水生小聲說:   “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裏吮了一下。水生說:   “今天縣委召集我們開會。假若敵人再在同口安上據點,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條線,澱裏的鬥爭形勢就變了。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隊。我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   女人低著頭說:   “你總是很積極的。”   水生說:   “我是村裏的遊擊組長,是幹部,自然要站在頭裏,他們幾個也報了名。他們不敢回來,怕家裏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來和家裏人們說一說。他們全覺得你還開明一些。”   女人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才說:   “你走,我不攔你,家裏怎麽辦?”   水生指著父親的小房叫她小聲一些。說:   “家裏,自然有別人照顧。可是咱的莊子小,這一次參軍的就有七個。莊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別人,家裏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華還不頂事。”   女人鼻子裏有些酸,但她並沒有哭。隻說:   “你明白家裏的難處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為要考慮準備的事情還太多,他隻說了兩句:   “千斤的擔子你先擔吧,打走了鬼子,我回來謝你。”   說罷,他就到別人家裏去了,他說回來再和父親談。   雞叫的時候,水生才回來。女人還是呆呆地坐在院子裏等他,她說:   “你有什麽話囑咐我吧!”   沒有什麽話了,我走了,你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   ”嗯。“   ”什麽事也不要落在別人後麵!“   ”嗯,還有什麽?“   ”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拚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著眼淚答應了他。   第二天,女人給他打點好一個小小的包裹,裏麵包了一身新單衣,一條新毛巾,一雙新鞋子。那幾家也是這些東西,交水生帶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門。父親一手拉著小華,對他說:   ”水生,你幹的是光榮事情,我不攔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給你照顧,什麽也不要惦記。“   全莊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來,水生對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過了兩天,四個青年婦女集在水生家裏來,大家商量:   ”聽說他們還在這裏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   水生的女人說:   ”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點… “   ”哪裏就碰得那麽巧,我們快去快回來。“   ”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麽看頭啊!“   於是這幾個女人偷偷坐在一隻小船上,劃到對麵馬莊去了。   到了馬莊,她們不敢到街上去找,來到村頭一個親戚家裏。親戚說:你們來的不巧,昨天晚上他們還在這裏,半夜裏走了,誰也不知開到哪裏去。你們不用惦記他們,聽說水生一來就當了副排長,大家都是歡天喜地的……   幾個女人羞紅著臉告辭出來,搖開靠在岸邊上的小船。現在已經快到晌午了,萬裏無雲,可是因為在水上,還有些涼風。這風從南麵吹過來,從稻秧上葦尖吹過來。水麵沒有一隻船,水像無邊的跳蕩的水銀。   幾個女人有點失望,也有些傷心,各人在心裏罵著自己的狠心賊。可是青年人,永遠朝著愉快的事情想,女人們尤其容易忘記那些不痛快。不久,她們就又說笑起來了。   ”你看說走就走了。“   ”可慌(高興的意思)哩,比什麽也慌,比過新年,娶新——也沒見他這麽慌過!“   ”拴馬樁也不頂事了。“   ”不行了,脫了韁了!“   ”一到軍隊裏,他一準得忘了家裏的人。“   ”那是真的,我們家裏住過一些年輕的隊伍,一天到晚仰著脖子出來唱,進去唱,我們一輩子也沒那麽樂過。等他們閑下來沒有事了,我就傻想:該低下頭了吧。你猜人家幹什麽?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畫上許多圓圈圈,一個一個蹲在院子裏,托著槍瞄那個,又唱起來了!“   她們輕輕劃著船,船兩邊的水嘩,嘩┅┅。順手從水裏撈上一棵菱角來,菱角還很嫩很小,乳白色。順手又丟到水裏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穩穩浮在水麵上生長去了。   ”現在你知道他們到了哪裏?“   ”管他哩,也許跑到天邊上去了!“   她們都抬起頭往遠處看了看。   ”唉呀!那邊過來一隻船。“   ”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   ”快搖!“   小船拚命往前搖。她們心裏也許有些後悔,不該這麽冒冒失失走來;也許有些怨恨那些走遠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麽也別想了,快搖,大船緊緊追過來了。   大船追的很緊。   幸虧是這些青年婦女,白洋澱長大的,她們搖的小船飛快。小船活像離開了水皮的一條打跳的梭魚。她們從小跟這小船打交道,駛起來,就像織布穿梭,縫衣透針一般快。假如敵人追上了,就跳到水裏去死吧!   後麵大船來的飛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這幾個青年婦女咬緊牙製止住心跳,搖櫓的手並沒有慌,水在兩旁大聲嘩嘩,嘩換換換換嘩!   ”往荷花澱裏搖!那裏水淺,大船過不去。“   她們奔著那不知道有幾畝大小的荷花澱去,那一望無邊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牆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來,是監視白洋澱的哨兵吧!   她們向荷花澱裏搖,最後,努力的一搖,小船竄進了荷花澱。幾隻野鴨撲楞楞飛起,尖聲驚叫,掠著水麵飛走了。就在她們的耳邊響起一排槍!   整個荷花澱全震蕩起來。她們想,陷在敵人的埋伏裏了,一準要死了,一齊翻身跳到水裏去。漸漸聽清楚槍聲隻是向著外麵,她們才又扒著船幫露出頭來。她們看見不遠的地方,那寬厚肥大的荷葉下麵,有一個人的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裏。荷花變成人了?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   但是那些隱蔽在大荷葉下麵的戰士們,正在聚精會神瞄著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槍聲清脆,三五排槍過後,他們投出了手榴彈,衝出了荷花澱。   手榴彈把敵人那隻大船擊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麵上隻剩下一團煙硝火藥氣味。戰士們就在那裏大聲歡笑著,打撈戰利品。他們又開始了沉到水底撈出大魚來的拿手戲。他們爭著撈出敵人的槍支、子彈帶,然後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麵粉和大米。水生拍打著水去追趕一個在水波上滾動的東西,是一包用精致紙盒裝著的餅幹。   婦女們帶著渾身水,又坐到她們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個紙盒,一隻手高高舉起,一隻手用力拍打著水,好使自己不沉下去。對著荷花澱吆喝:   ”出來吧,你們!“   好像帶著很大的氣。   她們隻好搖著船出來。忽然從她們的船底下冒出一個人來,隻有水生的女人認的那是區小隊的隊長。這個人抹一把臉上的水問她們:   ”你們幹什麽去來呀?“   水生的女人說:   ”又給他們送了一些衣裳來!“   小隊長回頭對水生說: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後分子!“說完把紙盒順手丟在女人們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遠的地方才鑽出來。   小隊長開了個玩笑,他說:   ”你們也沒有白來,不是你們,我們的伏擊不會這麽徹底。可是,任務已經完成,該回去曬曬衣裳了。情況還緊的很!“戰士們已經把打撈出來的戰利品,全裝在他們的小船上,   準備轉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葉頂在頭上,抵擋正午的太陽。幾個青年婦女把掉在水裏又撈出來的小包裹,丟給了他們,戰士們的三隻小船就奔著東南方向,箭一樣飛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麵上的煙波裏。   幾個青年婦女劃著她們的小船趕緊回家,一個個像落水雞似的。一路走著,因過於刺激和興奮,她們又說笑起來,坐在船頭臉朝後的一個噘著嘴說:   ”你看他們那個橫樣子,見了我們愛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們給他們丟了什麽人似的。“   她們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們沒槍,有槍就不往荷花澱裏跑,在大澱裏就和鬼子幹起來!“   ”我今天也算看見打仗了。打仗有什麽出奇,隻要你不著慌,誰還不會趴在那裏放槍呀!“   ”打沉了,我也會浮水撈東西,我管保比他們水式好,再深點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們也成立隊伍,不然以後還能出門嗎!“   ”剛當上兵就小看我們,過二年,更把我們看得一錢不值了,誰比誰落後多少呢!“   這一年秋季,她們學會了射擊。冬天,打冰夾魚的時候,她們一個個登在流星一樣的冰船上,來回警戒。敵人圍剿那百頃大葦塘的時候,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出入在那蘆葦的海裏。 1945年於延安   【編後按:孫梨的平淡與自然,令我們的中學課本添了幾分雅致,僅僅因為這一點,我也要感謝這位作家。   孫梨,原名孫樹勳,1913年出生於河北省安平縣東村。1936年曾在安新縣同口鎮小學任教,因此了解了白洋澱一帶群眾的生活,並以此為背景創作了自己最優秀的作品。1937年後他參與抗日革命工作,兩年後到解放區做文藝宣傳。1944年發表小說《荷花澱》、《蘆花蕩》等,開始受到廣泛關注,成為繼趙樹理之後又一位重要的解放區作家。孫梨的小說,著重挖掘農民,尤其是農村女子的靈魂美和人情美,人物樸實生動,夾在當時解放區較為古板的創作作風之間,顯得別致生動。  宇慧文學視界編輯整理】


    華威先生 張天翼   轉彎抹角算起來棗他算是我的一個親戚。我叫他“華威先生”。他覺得這種稱呼不大好。   “天翼兄你真是!”他說。“為什麽一定要個‘先生’呢。   你應當叫我‘威弟’。再不然叫我‘阿威’。”   把這件事交涉過了之後,他立刻戴上了帽子:“我們改日再談好不好,天翼兄。我總想暢暢快快跟你談一次棗唉,可總是沒有時間。今天劉主任起草了一個縣長公餘工作方案,硬要叫我參加意見,叫我替他修改。三點鍾又還有一個集會。”   這裏他搖搖頭,沒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聲明他並不怕吃苦:在抗戰時期大家都應當苦一點。不過棗時間總要夠支配呀。   “王委員又打了三個電報來,硬要請我到漢口去一趟,我怎麽跑得開呢,我的天!”   於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車。   他永遠挾著他的公文皮包。並且永遠帶著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無名指上帶著他的結婚戒指。拿著雪茄的時候就叫這根無名指微微地彎著,而小指翹得高高的,構成一朵蘭花的圖樣。   這個城市裏的黃包車誰都不作興跑,一腳一腳挺踏實地踱著,好像飯後千步似的。可是包車例外:ding ding,ding!ding,ding ding!棗一下子就搶到了前麵。黃包車立刻就得往左邊躲開,小推車馬上打斜。擔子很快地就讓到路邊。   行人趕緊就避到兩旁的店鋪裏去。   包車踏鈴不斷地響著。鋼絲在閃著亮。還來不及看清楚棗它就跑得老遠老遠的了,像閃電一樣地快。   而棗據這裏有幾位抗戰工作者的上層分子的統計,跑得頂快的是那位華威先生的包車。   他的時間很要緊。他說過棗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覺的製度。我還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時。救亡工作實在太多了。”   接著掏出表來看一看,他那一臉豐滿的肌肉立刻緊張了起來。眉毛皺著,嘴唇使勁撮著,好像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斂到臉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難民救濟會去開會。   照例棗會場裏的人全到齊了坐在那裏等著他。他在門口下車的時候總得順便把踏鈴踏它一下:ding!   同誌們彼此看看:唔,華威先生到會了。有幾位透了一口氣。有幾位可就拉長了臉瞧著會場門口。有一位甚至於要準備決鬥似的棗抓著拳頭瞪著眼。   華威先生的態度很莊嚴,用一種從容的步子走進去,他先前那副忙勁兒好像被他自己的莊嚴態度消解掉了。他在門口稍為停了一會兒,讓大家好把他看個清楚,仿佛要喚起同誌們的一種信任心,仿佛要給同誌們一種擔保棗什麽困難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來。他並且還點點頭。他眼睛並不對著誰,隻看著開花板。他是在對整個集體打招呼。   會場裏很靜。會議就要開始。有誰在那裏翻著什麽紙張,窸父窣窣的。   華威先生很客氣地坐到一個冷角落裏,離主席位子頂遠的一角。他不大肯當主席。   “我不能當主席,”他拿著一枝雪茄煙打手勢。“工人救亡工作協會的指導部今天開常會。通俗文藝研究會的會議也是今天。傷兵工作團也要去的,等一下。你們知道我的時間不夠支配:隻容許我在這裏討論十分鍾。我不能當主席。我想推舉劉同誌主席。”   說了就在嘴角上閃起一絲微笑,輕輕地拍幾下手板。   主席報告的時候,華威先生不斷地在那裏括洋火點他的煙。把表放在麵前,時不時像計算什麽似地看看它。   “我提議!”他大聲說。“我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我希望主席盡可能報告得簡單一點。我希望主席能夠在兩分鍾之內報告完。”   他括了兩分鍾洋火之後,猛地站了起來。對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擺擺手。   “好了,好了。雖然主席沒有報告完,我已經明白了。我現在還要赴別的會,讓我先發表一點意見。”   停了一停,抽兩口雪茄,掃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見很簡單,隻有兩點,”他舔舔嘴唇。“第一點,就是棗每個工作人員不能夠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緊工作。   這一點不必多說,你們都是很努力的青年,你們都能熱心工作。我很感謝你們。但是還有一點棗你們要時時刻刻不能忘記,那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   他又抽了兩口煙,嘴裏吐出來的可隻有熱氣。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這第二點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員要認定一個領導中心。   你們隻有在這一個領導中心的領導之下,大家團結起來,統一起來。也隻有在一個領導中心的領導之下,救亡工作才能夠展開。青年是努力的,是熱心的,但是因為理解不夠,工作經驗不夠,常常容易犯錯誤。要是上麵沒有一個領導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臉色,他臉上的肌肉聳動了一下棗表示一種微笑。他往下說:“你們都是青年同誌,所以我說得很坦白,很不客氣。大家都要做救亡工作,沒有什麽客氣可講。我想你們諸位青年同誌一定會接受我的意見。我很感激你們。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挾,瞧著天花板點點頭,挺著肚子走了出去。   到門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麽事。他把當主席的同誌揝開,小聲兒談了幾句:“你們工作棗有什麽困難沒有?”他問。   “我剛才的報告提到了這一點,我們… ”   華威先生伸出個食指頂著主席的胸脯:“唔,呱呱呱。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多餘的時間來談這件事。以後棗你們凡是想到的工作計劃,你們可以到我家裏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邊那個長頭發青年注意地看著他們,現在可忍不住插嘴了:“星期三我們到華先生家裏去過三次,華先生不在家… ”   那位華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帶著鼻音哼了一句棗   “唔,我有別的事,”又對主席低聲說下去:“要是我不在家,你們跟密司黃接頭也可以。密司黃知道我的意見,她可以告訴你們。”   密司黃就是他的太太。他對第三者說起她來,總是這麽稱呼她的。   他交代過了這才真的走開。這就到了通俗文藝研究會的會場。他發現別人已經在那裏開會,正有一個人在那裏發表意見。他坐了下來,點著了雪茄,不高興地拍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我因為今天另外還有一個集會,我不能等到終席。我現在有點意見,想要先提出來。”   於是他發表了兩點意見:第一,他告訴大家棗在座的人都是當地的文化人,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應當加緊地做去。第二,文化人應當認清一個領導中心,文化人在當地的領導中心的領導之下團結起來,統一起來。   五點三刻他到了工人救亡協會指導部的會議室。   這回他臉上堆上了笑容,並且對每一個人點頭。   “對不住得很,對不住得很:遲到了三刻鍾。”   主席對他微笑一下,他還笑著伸了伸舌頭,好像闖了禍怕挨罵似的。他四麵瞧瞧形勢,就揀在一個小胡子的旁邊坐下來。   他帶著很機密很嚴重的臉色棗小聲兒問那個小胡子:“昨晚你喝醉了沒有?”   “還好,不過頭有點子暈。你呢?”   “我啊棗我不該喝了那三杯猛酒,”他嚴肅地說。“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劉主任硬要我幹掉棗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黃說要跟劉主任去算帳呢:要質問他為什麽要把我灌走。你看!”   一談了這些,他趕緊打開皮包,拿出一張紙條棗寫幾個字遞給了主席。   “請你稍為等一等,”主席打斷了一個正在發言的人的話。   “華威先生還有別的事情要走。現在他有點意見:要求先讓他發表。”   華威先生點點頭站了起來。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彎。“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彎。“兄弟首先要請求各位原諒:我到會遲了一點,而又要提前退席。… ”   隨後他說出了他的意見。他聲明棗這個指導部是個領導機關,這個指導部應該時時刻刻起領導中心作用。   “群眾是複雜的。尤其是現在的群眾,分子非常複雜。我們要是不能起領導作用,那就很危險,很危險。事實上,此地各方麵的工作也非有個領導中心不可。我們的擔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們不怕怎樣的艱苦,也要把這擔子擔起來。”   他反複地說明了領導中心作用的重要,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個宴會。他每天都這麽忙著。要到劉主任那裏去辦事。要到各團體去開會。而且每天棗不是別人請他吃飯,就是他請人吃飯。   華威太太每次遇到我,總是代替華威先生訴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這麽多,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點,專門去做某一種工作麽?”我問。   “怎麽行呢?許多工作都要他去領導呀。”   可是有一次,華威先生簡直吃了一大驚。婦女界有些人組織了一個戰時保嬰會,竟沒有去找他!   他開始打聽、調查。他設法把一個負責人找來。   “我知道你們委員會已經選出來了。我想還可以多添加幾個。”   他看見對方在那裏躊躇,他把下巴掛了下來:“問題是在這一點:你們委員是不是能夠真正領導這工作。你能不能夠對我擔保棗你們會內沒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擔保棗你們以後工作不至於錯誤,不至於怠工?你能不能擔保,你能不能?你能夠擔保的話,那我要請你寫個書麵的東西給我,以後萬一棗如果你們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負責。”   接著他又聲明: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過是一個執行者。這裏他食指點點對方胸脯:“如果我剛才說的那些你們辦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團體了麽?”   這麽談判了兩次,華威先生當了戰時保嬰會的委員。於是在委員會開會的時候,華威先生挾著皮包去坐這麽五分鍾,發表了一兩點意見就跨上了包車。   有一天他請我吃晚飯。他說因為家鄉帶來了一塊臘肉。   我到他家裏的時候,他正在那裏對兩個學生樣的人發脾氣。   “你昨天為什麽不去,為什麽不去?”他吼著。“我叫你拖幾個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開始演講,一看棗連你都沒有去聽!我真不懂你們幹了些什麽?”   “昨天棗我到了新組織的一個難民讀書會去的。”   華威先生猛地跳起來了。   “什麽!什麽!棗新組織的一個難民讀書會?怎麽我不知道,怎麽不告訴我?”   “我們那天大家決議了的。我來找過華先生,華先生又是不在家棗”   “好啊,你們秘密行動!”他瞪著眼。“你老實告訴我棗這個讀書會到底是什麽背景,你老實告訴我!”   對方似乎也動了火:“什麽背景呢,都是中華民族!部務會議議決的,什麽秘密行動也沒有。……華先生又不到會,開會也不終席,來找又找不到……我們總不能把工作停頓起來。”   華威先生把雪茄一摔,狠命在桌上捶了一拳:dung!   “渾蛋!”他咬著牙,嘴唇在顫抖著。“你們小心!你們,哼,你們!你們!……”他倒到了沙發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著。“媽的!這個這個棗你們青年!……”   五分鍾之後他抬起頭來,害怕似地四麵看一看。那兩個客人已經走了。他歎一口長氣:“唉,你看你看!天翼兄你看!現在的青年怎麽辦,現在的青年!”   這晚他沒命地喝了許多酒,嘴裏嘶嘶地罵著那些小夥子。   他打碎了一隻茶杯。密司黃扶著他上了床,他忽然打個寒噤說:“明天十點鍾有個集會……”   【宇慧編後按: 這部漫畫小品式的中篇小說,是抗戰前期著名的暴露國統區弊端的諷刺文學。華威先生這一帶有某些類型化傾向的人物,因其攫取權力的狂熱與無孔不入的流氓氣質而具有了一定超時代的因素,因此至今有人讀來仍然有所感慨。 小說完成於1938年,作者張天翼(1906-1985),原名張元定,生於南京,祖籍湖南湘鄉。 張天翼中學時曾為“禮拜六”刊物寫過滑稽、偵探類小說,初步培養了喜劇才能。張天翼這一筆名是於1925年發表散文《黑的顫動》時開始使用的。1929年,他在魯迅、鬱達夫主編的《奔流》刊物上發表短篇《三天半的夢》,自此加入新文學陣營,開始他以揭露為宗旨的小說生涯。他的作品多以幽默輕鬆的筆觸展示中國社會中下層的悲劇狀態,被魯迅視為是新文學以來“最好的作家”和“最優秀的左翼作家”。他創作多產,此後十年間完成短篇小說近百篇。 時至今日,張天翼留傳下來的作品最著名的除了此文外,便數他的童話作品。他的長篇童話《大林和小林》雖然明顯帶有階級批判的成人內容,但卻因其想象的荒誕滑稽而受到孩子們的喜愛。建國後的長篇童話《寶葫蘆的秘密》及《羅文應的故事》也很知名。 此文由宇慧文學視界編輯整理】


    金 鎖 記 ·張愛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薑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隻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麵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麽?”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薑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創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麵扣鈕子,一麵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麽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裏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小雙道:“這裏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裏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裏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著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麽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 ”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麽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麽?”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裏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麽著?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一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裏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 倒沒鬧出什麽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麽好的來?大家麵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麽。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麽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裏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裏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麽!”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麽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麵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鍾,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薑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麽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裏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麽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檔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隻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裏,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麽,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隻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裏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麽?“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麽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麽避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薑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幹裏麵,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幹。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裏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麵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麽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麽?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隻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裏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麽?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薑家枉為世代書香,隻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裏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麵前糊什麽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麽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裏供養了你這些年,就隻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裏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麽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裏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麽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麽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薑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麽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裏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麽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薑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裏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隻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麽長怎麽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薑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裏暗裏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麽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麵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隻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麽想?他還要她麽?上次見麵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麽?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麵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麽?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麽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鍾,一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裏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麽,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麽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麽?”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麽,為什麽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麽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裏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麽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裏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麵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麽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裏,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麵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麽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薑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隻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隻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麵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裏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隻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檔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燙。“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隻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燙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麵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膊的跟在他後麵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薑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隻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麵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麵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隻在妓院裏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隻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隻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麵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裏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宇慧編後按:張愛玲(1921-1995),原名張瑛,出身名門,因此你可以從她的作品裏找到繁華將盡、滿目蒼桑的味道。《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說,遠比她更有名氣的《傾城之戀》成熟深刻。四十年代,傅雷曾稱它為“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載1944年5月《萬象》雜誌);三十幾年後,美國學者夏誌清則推之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就我看來,這個說法並不過譽。   此文原載於:bbs水木清華站;宇慧文學視界編輯整理】


    駱駝祥子一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隻是個外號;那麽,我們就先說祥 子,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係說過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賃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 什麽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1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 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碰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 落,但也不在乎。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或是拉包車;或是自己買上輛車,有了 自己的車,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係了,反正車是自己的。


    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或因身體的關係而跑得稍差點勁的,或因家庭的關係而不敢白耗 一天的,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人與車都有相當的漂亮,所以在要價兒的時候也還能 保持住相當的尊嚴。這派的車夫,也許拉“整天”,也許拉“半天”。在後者的情形下,因 為還有相當的精氣神,所以無論冬天夏天總是“拉晚兒”2。夜間,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 留神與本事;錢自然也多掙一些。


    年紀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裏有個地位了。他們的車破,又不 敢“拉晚兒”,所以隻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鍾,拉出“車份兒”和 自己的嚼穀1。他們的車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錢。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 貨物,都是他們;錢少,可是無須快跑呢。


    在這裏,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幹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後改變成 漂亮的車夫的,因為在幼年受了傷,很難健壯起來。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而一輩子連拉 車也沒出過風頭。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 後,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式,講價時的隨機應變,走 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可是這點光 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歎。不過,以他們比較 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夫,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 發生關係,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才抄起車把來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 本錢吃光的小販,或是失業的工匠,到了賣無可賣,當無可當的時候,咬著牙,含著淚,上 了這條到死亡之路。這些人,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現在再把窩蜒頭變成的血汗滴在 馬路上。沒有力氣,沒有經驗,沒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氣兒。他們拉最破 的車,皮帶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氣;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雖然十五個大銅子 兒已經算是甜買賣。


    此外,因環境與知識的特異,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生於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 山,燕京,清華,較比方便;同樣,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 這是跑長趟的,不願拉零座;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於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可是他們 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1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頤 和園或西山。氣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這些吃洋 飯的有點與眾不同的知識,他們會說外國話。英國兵,法國兵,所說的萬壽山,雍和宮, “八大胡同”,他們都曉得。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不傳授給別人。他們的跑法也特別, 四六步兒不快不慢,低著頭,目不旁視的,貼著馬路邊兒走,帶出與世無爭,而自有專長的 神氣。因為拉著洋人,他們可以不穿號坎,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褲子,褲筒 特別肥,腳腕上係著細帶;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幹淨,利落,神氣。一見這樣的服 裝,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他們似乎是屬於另一行業的。


    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就象說——我們希望——一盤機器上的某 種釘子那麽準確了。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係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 夫,這就是說,他是屬於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 自己手裏,高等車夫。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兩滴 汗,不知道多少萬滴汗,才掙出那輛車。從風裏雨裏的咬牙,從飯裏茶裏的自苦,才賺出那 輛車。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紮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象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在他 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他沒有自 己。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他的眼並沒有花,心並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可以使 他自由,獨立,象自己的手腳的那麽一輛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 氣,也無須敷衍別人;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


    他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 使他的誌願成為事實。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或多受著點教育,他一定不會落在“膠皮團” 1裏,而且無論是幹什麽,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不幸,他必須拉洋車;好,在這個營 生裏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獄裏也能作個好鬼似的。生長在鄉間,失 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裏來。帶著鄉間小夥子的足壯與誠實,凡是以 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來,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 作別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 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自然,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於偶然,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 亮精神,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他有力氣,年紀 正輕;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有 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他隻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然後去賃輛新 車,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然後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 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隻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 的一個誌願與目的,絕不是夢想!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雖然肢體還沒被 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象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 人。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1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麵似的胸,與直 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麽寬,多麽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 腸子帶兒係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 的他自己笑了。他沒有什麽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 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2粗;臉 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 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麽結實硬棒;他 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隻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裏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 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象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


    他確乎有點象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 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裏,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 雜院裏,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象民歌似的由 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裏人那麽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他天 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裏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 論。因為嘴常閑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隻要他的主意打 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 好似咬著自己的心!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第一天沒拉著 什麽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 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 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後,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麽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 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係,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幹過的那些 推,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 總不會出了毛病。至於講價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 幹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裏沒車,他放在哪裏。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 價,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隻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麽誠實,臉上是那 麽簡單可愛,人們好象隻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隻 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裏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所以講不出價錢來。及至人們問到, “認識呀?”他就又象裝傻,又象耍俏的那麽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 資格的證據。那撇著腳,象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 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 們。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麽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胸向內含,度數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 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 “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祥子當然決不采取這幾種姿態。他的腿長步大,腰裏非常的 穩,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 不論在跑得多麽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 分。脊背微俯,雙手鬆鬆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準確;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 有危險。就是在拉包車的裏麵,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他換了新車。從一換車那天,他就打聽明白了,象他賃的那輛——弓子軟,銅活地道, 雨布大簾,雙燈,細脖大銅喇叭——值一百出頭;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呢,一百元便可 以打住。大概的說吧,他隻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 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麽遠。但 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第一步他應當,他想好了,去拉包車。 遇上交際多,飯局1多的主兒2,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 錢。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也許是三頭五塊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這樣, 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隻 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 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實並不完全幫助希望。不錯,他確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 半他並沒還上那個願。包車確是拉上了,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不幸,世上的事並不是 一麵兒的。他自管小心他的,東家並不因此就不辭他;不定是三兩個月,還是十天八天,吹 3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邊兒找事,還得一邊兒拉散座;騎馬找馬,他不能閑起 來。在這種時節,他常常鬧錯兒。他還強打著精神,不專為混一天的嚼穀,而且要繼續著積 儲買車的錢。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拉起車來,他不能專心一誌的跑,好象老 想著些什麽,越想便越害怕,越氣不平。假若老這麽下去,幾時才能買上車呢?為什麽這樣 呢?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在這麽亂想的時候,他忘了素日的謹慎。皮輪子上了碎銅爛 磁片,放了炮;隻好收車。更嚴重一些的,有時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於擠過去而把 車軸蓋碰丟了。設若他是拉著包車,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一擱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 有點楞頭磕腦的。碰壞了車,自然要賠錢;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為怕惹出更大的 禍,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睜開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他又後悔,自恨。還有 呢,在這種時期,他越著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沒規則;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可是敢情他也 會病。病了,他舍不得錢去買藥,自己硬挺著;結果,病越來越重,不但得買藥,而且得一 氣兒休息好幾天。這些個困難,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因此而加快的湊 足。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錢!


    他不能再等了。原來的計劃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現在隻好按著一百塊錢說 了。不能再等;萬一出點什麽事再丟失幾塊呢!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定作而沒錢取貨的) 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本來值一百多,可是因為定錢放棄了,車鋪願意少要一點。祥子 的臉通紅,手哆嗦著,拍出九十六塊錢來:“我要這輛車!”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說了不 知多少話,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支開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 大串最好的形容詞;最後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聽聽聲兒吧,鈴鐺似的!拉去吧,你就 是把車拉碎了,要是鋼條軟了一根,你拿回來,把它摔在我臉上!一百塊,少一分咱們 吹!”祥子把錢又數了一遍:“我要這輛車,九十六!”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 看看錢,看看祥子,歎了口氣:“交個朋友,車算你的了;保六個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 我都白給修理;保單,拿著!”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地方,細細 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 也都可以原諒了,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 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為 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從到城裏來,他沒過一次生日。好吧,今天買上了 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麽不可以把 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怎樣過這個“雙壽”呢?祥子有主意: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麵的人,絕對不能是 個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門,其次是東安市場。拉到了,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如熱 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吃完,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沒有呢,就收車;這是生日!


    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 著為“車份兒”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心裏舒服,對人就更和氣,買賣也就更順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幹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 輛,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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