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吳三桂是三月十六日到的山海關,十九日到了永平府。因為有皇上手詔,催他火速赴京,所以他在山海關隻停了半個白天和一個夜晚,十七日一早就率領三萬步兵和騎兵,向北京前去。


    從山海關到永平,本來急行軍一天就可到達,但是他走了兩天,為的是北京的情況他不很清楚,害怕同李自成的人馬突然接戰。同時他也不願一下子離山海關太遠,萬一戰鬥失敗,會進退兩難。


    十九日下午,約莫申時,他到達永平城外;住下不久,立即獲得一個重要消息,說唐通已於十六日在居庸關投降,北京三大營的人馬也在昌平和北京之間的沙河不戰自潰。現在勤王人馬就隻剩下他一支了,他有什麽辦法救援北京呢?


    吳三桂正在焦急、憂心,忽然中軍稟報:“總督大人從城裏來了。”


    明朝習慣,向來是重文輕武。可是如今形勢不同了,一則吳三桂已經受封為伯爵,二則兵荒馬亂,總督手中沒有多少人馬,倒要仰承吳三桂的力量,所以王永吉名為總督,實際地位卻像是吳三桂的高級幕僚。他從山海關一天就趕回永平,竭力為關寧大軍籌措糧秣,兩天來忙碌不堪。同吳三桂見麵不久,兩個人就開始密談。談到北京局勢,吳三桂說,唐通不戰而降,使他感到不解。王永吉說:


    “居庸關守不住,唐通投降,我是早有所料了。唐通手下隻有三千人馬,經不起謀士和部將勸說,不投降又有什麽辦法?如今隻有忠臣義士,誓死為君為國,才能在危急時刻為皇上真正出力。”


    他的話是鼓勵吳三桂不要效法唐通。吳三桂一聽就很明白,說:


    “我吳三桂世受國恩,如今離開寧遠,全部人馬開進關內,寧遠百姓也帶來了一二十萬。我上不能不盡忠報國,下不能對不住我的將士和百姓,唯有與流賊決一死戰!”


    他說得慷慨激昂,王永吉也頗受感動,抬起頭來問道:


    “伯爺,這闖賊挾二十萬眾前來,京城危在旦夕,不知伯爺有何上策,以救君父之難?”


    “據我估計,李自成必攻西直門或德勝門,此時已經占據地利,以逸待勞。我軍如何進擊,隻能臨時再定,現在很難預謀。”


    王永吉知道吳三桂心中毫無把握,就向他建議,將一部分人馬駐在城外,與敵人對峙,一部分人馬開進北京城中,協助守城,城內城外互相聲援,較為穩妥。


    吳三桂搖搖頭說:“關寧人馬隻能在城外駐紮,恐怕不能進北京。”


    王永吉說:“倘若闖賊攻西直門、德勝門或阜成門,將軍何不從朝陽門或東直門進入北京?”


    “唉,”吳三桂說,“皇上多疑啊!難道大人還不清楚?崇禎一二年,袁崇煥督師,去北京勤王,與滿洲兵相持在朝陽門外,因為相持日久,疲憊不堪,請求皇上將他容納進城。皇上疑心他要投敵獻城,恰恰遇著有人說他暗與滿洲勾結,於是皇上就將他逮捕下獄,後來殺掉了。家舅父當時帶兵隨袁督師勤王,隻好帶著自己的部下逃回遼東。這件事我常聽家舅父和家父談起,為袁督師鳴不平。今天難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嗎?再說,敵人既然圍攻北京,通州地方諒已被流賊攻占。我擔心他們以重兵駐紮通州,阻擊關寧勤王之師。如果那樣,戰爭就不會在北京城下進行,而是在通州運河岸上打,救北京就更難了。”


    兩人互相望望,不由得同時歎了口氣。


    盡管大軍在吳三桂率領下,半夜起床,不到四更天就出發了,好像確實是在星夜勤王,可是出發以後,卻按照平常的行軍速度向北京走去。


    二十日下午,大軍到了玉田縣。這裏謠言甚多,都說李自成已於十九日早晨破了北京皇城。吳三桂和他的將領正在懷疑這謠言是否確實,跟著又有派往京城附近的細作跑了回來,說京城確已失陷,皇後自盡,皇上和太子沒有下落。這使吳三桂感到非常突然和震驚。他知道京城守軍單薄,人心已經離散,恐怕難以固守,但沒料到這麽快就失陷。他立刻下令部隊停止前進,隨即召集親信將領和幕僚商議對策。


    會議開始後,吳三桂眼含淚花,很痛苦地說道:“本鎮沒想到會成為亡國之臣,此刻心中悲痛萬分。如今我們進也不能,退也困難,究竟怎麽好,請各位說說意見。”


    一個總兵官先說道:“京城已經失陷,我們勤王已經沒有用了,不知道皇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老將軍和府上家人平安與否。”


    吳三桂說:“古人常說:國破家亡。如今我們遇上了。現在皇上生死不知,想來我的家庭也一定已經被流賊屠殺。老將軍看來也會為大明盡節。”


    說到這裏,他滾出了眼淚,又連連歎息說:“國破家亡,國破家亡……”


    吳三桂的親信將領和幕僚們都被京城失守的消息震動得不知所措,誰也說不出好的主張。有人建議迅速退兵永平;有人主張退兵山海關;還有人主張幹脆重回寧遠,向滿洲方麵借兵,收複北京。但每一項建議提出,都立刻召來反對意見。因為永平和山海關都非長久立足之地,而重回寧遠已經根本不可能了。在商量的過程中,大家還想到,李自成必然要派人前來勸降,不降就要派兵前來攻打。這些緊急問題在吳三桂心頭猛烈盤旋,也在將領們和幕僚們的心頭盤旋。過了一陣,吳三桂見大家實在拿不出來好的主張,他自己站了起來,說道:


    “如今京城已破,皇後殉國,皇上和太子下落不明,我們……”


    忽然間他哽咽起來,淚如泉湧。將領們也都跟著落淚,有的人縱然忍住淚水,也莫不悲傷低頭。盡管在離開寧遠的時候,吳三桂沒有能夠迅赴戎機,從山海關來的時候也是畏首畏尾,但是此刻那種幾千年傳下來的、自幼在他心靈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忠君思想突然盤踞心頭,使他深深地感到亡國之痛。他流了一陣眼淚,又對將領們說:


    “本鎮奉旨勤王,恨不能立刻揮兵北京,與流賊決戰,收複京師。可是,我們兵力有限,又無後援,數萬將士的糧餉也成問題。方才各位所談意見,都是出於一片忠君愛國之心。隻是此事必須仔細斟酌行事,以求萬全。”


    將領們說:“全憑伯爺主張。”


    吳三桂接著說:“敵兵勢眾,我們勢單,不暫時退兵,自然不行。隻是退到永平,不能禦敵;退到山海關,也不能禦敵。敵兵必然進兵追擊,我們如何能夠以孤軍守孤城?”


    眾人聽了吳三桂這幾句話,都不覺點頭。有人想到向北朝求援,可是不敢說出口來。大帳中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主帥臉上。


    吳三桂接著說道:“皇上和太子都沒有下落。據探報說,流賊進城時沒有遇到抵抗,沒有發生巷戰,所以皇上和太子顯然不會死於亂軍之中。會不會他們在流賊進城之前逃出京城,藏入民間……”


    將領和幕僚們紛紛點頭,有些人在絕望的心頭上產生了一絲希望。


    停了片刻,吳三桂又說下去:“倘若皇上和太子能夠不死,變換衣服,在混亂中逃出京城;隻要他們不被流賊找到,大明江山就不會完。如今江南半個中國完整無缺,財富充足,人馬甚多,不會使闖賊南下得逞。畿輔、山東剛被賊兵占領,人心也還向著大明。隻要皇上和太子有一個能逃出京城,全國就有了主心骨,不僅南方臣民將始終效命,營救聖駕,即畿輔、山東、河南各地豪傑,亦必紛紛起兵勤王,使流賊無喘息時刻。我們目前處境雖然很難,可是救國家救皇上就在此時;立不世之功,流芳萬代,也在此時。”


    聽了這話,眾人心中略覺振奮。有人站起來,焦急地向吳三桂說道:


    “伯爺,事不宜遲,如何找到皇上和太子,找到之後,如何迎來軍中,請伯爺訓示。”


    吳三桂隨即命一個親信中軍,立即派細作密查暗訪,趕快找到聖駕和太子的去向。他說,“據我猜想,皇上知道我軍勤王,必從朝陽門或東直門逃出京城。由於城外到處都有闖賊的人和邏騎,隻好藏身在什麽地方。你派人隻在這一帶鄉下暗訪,說不定就在通州境內。”


    中軍說了一聲“遵命”,退出大帳。


    約莫二更時分,忽然探馬稟報,崇禎皇上已於北京城破時吊死煤山;太子和永王、定王都被李自成找到了。吳三桂在精神上重新受到巨大打擊,感到絕望。原來抱有的一絲幻想,現在破滅了。他不覺失聲痛哭,隨後把將領們重新叫來,連夜商量對策。


    會上,有人建議立即為先帝、後發喪,傳檄遠近,號召京畿豪傑,共為先帝、後複仇,驅剿“流賊”,匡複明室。但是商議很久,吳三桂沒有采納。他比一般將領心中更清楚:倘若找到了崇禎和太子,自然可以號召天下,在他是忠君愛國的義舉,而崇禎和太子也等於奇貨可居。但現在崇禎已死,太子又落進李自成手中,憑他手中這一點兵力,匆匆忙忙為先帝、後發喪,傳檄遠近,其結果隻會對他十分不利。


    也有人大膽提出能不能借用滿洲力量。吳三桂隻是猛抬頭看了看說話人,竟未置可否。倒是大家一致猜想,滿洲可能會乘機進兵。如果滿洲進兵,他們被夾在滿洲兵和北京之間,應當怎麽辦呢?大家反複商量了一陣,一時拿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來,隻決定暫時屯兵玉田,觀望等候。同時多派細作,隨時探聽北京、沈陽兩方麵的動靜。


    三天過去了。北京城內消息傳出不少。傳得最盛的是拷掠追贓、奸淫、搶劫一類事,形容得十分可怕。每個消息都燃起吳三桂對大順軍新的仇恨,常常咬牙切齒大罵:


    “流賊果然不能成事!”


    關於保定方麵,他也知道,劉芳亮於三月十五日破了保定,沿途還破了一些州縣。由於兵力分散,到處局勢不穩,劉芳亮到保定之後,人馬隻有一兩萬人,沒有力量增援北京。


    另外,他還知道,大順軍派人去天津催糧,到處都遇到零星抵抗。京畿士民一天比一天不再害怕大順軍了。大家對李自成在北京的所作所為愈來愈不滿,思念明朝的心也愈來愈深。


    最使他震動的是來自關外的消息。他知道幾天前滿洲開始火速地將人馬向沈陽集中,顯然是準備南來。這既使他振奮,也使他有些擔心。因為滿洲的意圖,他並不清楚。如果是想來爭奪山海關,他將如何是好呢?


    細作又從北京帶來不少謠言和傳聞。譬如說李自成根本沒有當皇帝的命,他隻要一坐皇帝的寶座,便立刻看見有一丈多高的人穿著白衣服在麵前走動,使他感到陰森可怕。他也不能戴皇帝的冠冕,一戴上就頭疼。還有謠傳,說李自成進城後要在北京鑄造永昌錢,結果失敗了。用黃金鑄造禦璽,也鑄造不成。這些都增加了吳三桂和將士們對李自成的蔑視。


    吳三桂也曾派人去打探他北京家中的情況。可是胡同口有兵丁把守,不準閑雜人出進,所以他對父親和一家人的情況一直搞不清楚。隻有一點他明白:他們已經被軟禁、被拘留了。他的腦際不覺浮現出父母雙鬢斑白的影子。同時他也想到他的結發妻子。盡管最近幾年他對她很冷淡,但畢竟是結發夫妻,她曾經替他生兒育女。還有許多親屬,也都跟父母在一起。想著所有這些親人都將被殺害,他心中感到刺痛。就這樣,他思前想後,揣摸著各種情況,有時暗暗地揩去眼淚,有時歎一口氣,有時又忍不住咬咬牙說:


    “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隻好與流賊周旋到底了。”


    這天晚飯以後,吳三桂吩咐速速傳知參將以上將領和重要文官,四更以後前來大帳議事。


    會議開始後,吳三桂先把近幾天的情況向大家介紹了一遍,然後說道:“我們人馬雖然很能打仗,可是畢竟人數不多,不能前去北京,也不能留在這裏。前去北京是孤軍深入,而賊軍以逸待勞,對我們顯然不利。留在此地,賊兵來打,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容易受他包圍。為今之計,隻有迅速撤軍,一部分撤到山海關,大部分撤到永平待命。”


    一個將領問道:“是否準備在永平與流賊決一死戰?”


    吳三桂說:“臨時再定。如果他全師而來永平,人馬眾多,我們可以再退到山海關。”


    又一個將領問道;“山海衛是一個小城,流賊哄傳有二十萬人,少說也有十幾萬,我們能否在山海衛城下作戰,請大人再考慮。”


    吳三桂冷冷一笑:“本鎮自有良策。戰爭打起來,我們必勝,流賊必敗。流賊一敗,將不可收拾,那時北京就可以收複了。”


    有人似乎明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有人還不甚明白,互相交換眼色。吳三桂知道他們心中存疑,接著說道:


    “我已經派人探知,北朝正在集中兵力。想來他們獲知北京失陷,必會傾巢出動。倘若李自成來到山海關與我們決戰,我們隻要堅持數日,北朝人馬將從某個長城缺口直搗北京。彼時北京城內空虛,李自成必定倉皇退兵。而西邊既有清兵攔頭痛擊,東邊又有我軍追趕,流賊豈能不敗?即使北朝不從長城缺口南下,而在長城以外駐紮,我們也可差人前去借兵。曆史上向外人借兵的事並不少見。隻要有北朝出兵,我們定可驅逐流賊,恢複明室。事後也不過以金銀報答北朝罷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可立於不敗之地,隻等李自成前來自投羅網。”


    將領和幕僚們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都十分佩服,連聲說:“好,好,這樣我們準能打勝仗!”


    當天五更以後,吳三桂將什麽人退駐永平,什麽人退守山海關都部署好了。命令一到,關寧人馬立刻到處搶劫,奸淫婦女,放火燒毀村落。百姓在睡夢中驚醒,亂紛紛地往曠野中逃命。逃不及的,男的被殺死,女的被強奸。天明後,關寧兵退走了,玉田縣剩下一座空城,隻見四野到處都是火光和濃煙,哭聲和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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