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崇禎向上天三跪九叩時,默禱的唯一內容是吳三桂的數萬勤王鐵騎趕快來到,殺退“逆賊”,使北京轉危為安。拜天之後,他沒有馬上起身,在黃緞繡龍拜墊上繼續低著頭停了片刻,忽然想著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陣酸痛,暗暗流下熱淚。


    魏清慧是宮女中最貼近崇禎身邊的人,當崇禎拜天時,她跪在後麵,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就在崇禎去過奉先殿後,皇後命坤寧宮管家婆吳婉容來向她詢問情況。談完話她將吳送到交泰殿旁邊,吳忽然拉住她的手,悄悄問道:


    “清慧妹,據你看,還能夠撐持幾天?”


    她湊近吳婉容的耳根說:“如今眾心已散,無人守城,吳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時趕到,恐怕這一兩天就要……”


    她忽然喉嚨堵塞,講不下去。吳婉容渾身打顫,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哽咽說:


    “到了那時,娘娘必然自盡殉國,我們也要按照幾天前的約定,為主子自盡,絕不活著受辱!”


    她態度堅定地說:“我們雖不是須眉男兒,不能殺賊報國,血染沙場,可是身為清白女子,斷無蒙羞受辱、貪生苟活之理。到那個時候,你來找我,咱們一同盡節。”


    “還有費珍娥,雖然年紀小,倒很有誌氣。她告訴我,她決意到時候為帝後盡節,絕不貪生怕死。”


    “我知道各宮院中,有誌氣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們都跟我來,跑出西華門不遠,護城河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經過昨夜幾乎是一夜的折騰,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知道昨夜皇上哭過多次,還做了可怕的凶夢,一夜不曾安寢,再這樣跪下去,禦體是沒法支撐的。於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後,柔聲說道:


    “皇上,已經拜過了天,請到暖閣中休息吧!”


    崇禎從拜墊上起來,走進暖閣休息。他向禦案上望了一眼。禦案的右端堆放著許多軍情文書,都是在圍城以前送來的。他輕輕搖頭,隨即在心中問道:


    “今日如何應付?如何應付啊?……”


    一個太監進來,跪下說:“請皇帝用早膳!”


    崇禎搖頭說:“免了!”


    太監一驚,怕自己沒有聽清,正想再一次請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見皇上極其煩躁地揮手說:


    “早膳免了,下去!”


    禦前牌子不敢言語,叩頭退出。


    魏清慧出於女子的愛美本性,已經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淚痕,對著銅鏡,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飾臉上的憔悴神色,然後腳步輕盈地來到乾清宮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門外,掌事太監吳祥攔住她,將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對她說了,並且說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為吃緊,皇上不用早膳,如何處置大事?別人不敢多勸,勸也無用。姑娘,你的話皇上聽,請勸勸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噙著淚對吳祥點點頭,表示她心中明白,隨即跨過朱漆高門檻,轉身向東暖閣走去。


    當她跪到皇帝麵前,勸請皇上用早膳時,崇禎望望她,沒有說話。他想著今天李自成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還有他的一家人和眾多皇親、大臣,都要同歸於盡。自從拜天以後,他一直想著這一即將來到眼前的慘禍,心中焦急煩亂,不思飲食。現在他看一看魏宮人,看見她的眼窩下陷,神情愁苦,在心中歎道:“這幾天,你也夠苦了!”魏宮人又一次懇求皇上用膳,崇禎心中更覺難過,輕聲說: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悶,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靈機一動,隨即說道:“皇帝應該為天下臣民勉強進膳。奴婢剛才沐手焚香,禱告神靈,用金錢卜了一卦,詢問吳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夠來到。兩個金錢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龍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吳三桂知道北京被圍,必定日夜趕路,一定會在今日來到城外。請皇爺寬心用膳,莫要愁壞了聖體。”


    崇禎問道:“你的金錢卜卦可靈麽?”


    “啟奏皇爺,俗話說‘誠則靈’。自從三年前蒙皇爺恩賞這兩枚金錢,奴婢用黃綾包好,放入錦盒,隻在有疑難事不能決斷時才沐手焚香,將金錢請出,虔誠祝禱,然後虛虛地握在手中,搖動三下,拋在一幹二淨的梳妝桌上。每次卜卦都靈,全因為這金錢原是宮中前朝舊物,蒙皇爺欽賜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謹珍藏,在每次卜卦時,又十分虔誠,所以總是很靈。”


    崇禎望著魏宮人沒有說話。因心頭上稍微寬鬆,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魏清慧如此忠貞,深明事理,倘若北京轉危為安,朕將封她“貴人”,再過一年晉封“選侍”。崇禎的這一刹那間的心思,魏宮人全沒料到,她隻是覺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輕了一些,必須繼續勸皇上去用早膳,於是她接著柔聲說道:


    “皇爺,今日關寧精兵來到,更需要皇爺努力加餐。奴婢雖然幼年進宮,對外邊事絲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關寧兵到時,必然在東直門和朝陽門外有一次惡戰。到那時,皇爺乘輦登上城頭。關寧數萬將士遙見城頭上一柄黃傘,皇上坐在黃傘前邊觀戰,必會歡聲雷動,勇氣倍增。皇爺,不用膳,傷了聖體,如何能夠登城?”


    聽了魏清慧這幾句話,崇禎臉上微露笑意,點頭說:


    “好吧,用膳好啦!”


    雖然已經盡量“減膳”,但是禦膳房依然捧來了十幾樣小菜和點心。崇禎隻吃了一小碗龍眼蓮子粥和一個小小的夾肉糜的芝麻餅,忽然想到吳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將猛烈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神色慘暗地投箸而起,對吳祥說道:


    “辰時一刻,禦門早朝,不得有誤!”


    魏清慧和禦前太監們都吃了一驚,望望吳祥。吳祥本來應該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見皇上方寸已亂,便不敢說話,隻得趕快準備。


    過了不久,午門上的鍾聲響了。又過了一陣,崇禎乘輦上朝。吳祥和乾清宮中的一部分太監隨駕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規矩,不在上朝的日子,隻有出特別大事,才由午門鳴鍾,召集文武百官進宮。她害怕合宮驚疑,在皇上乘輦走後,趕快差遣宮女分頭去坤寧宮、翊坤宮、慈慶宮等處,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門敲鍾並沒有緊急大事。隨後她回到自己的閨房,關起房門,坐下休息。


    她想著此時皇上該到平台了。倉促敲鍾,絕不會有群臣上朝,皇上豈不震怒?豈不傷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為著使皇上用膳,靈機一動,編了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慰聖心。雖然這事已經過去,但是她在良心上責備自己的欺君,暗暗地歎了口氣。隨即又想,何妨趁著此刻沒事,誠心地用金錢卜一卦,向神靈問一問吳三桂的救兵是否能來,北京城的吉凶如何。於是她在銀盆中倒進溫水,重新淨了手,在北牆上懸掛的觀世音像軸前點了三炷香,然後從一個雕花紅漆樟木箱中取出一個黃綾包兒,恭敬地打開,露出錦盒。她忽然遲疑了,不敢取出金錢;想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小心地將兩枚金錢“請出”,放在錦盒前邊,不讓碰出一點聲音。她跪到拜墊上,虔誠地叩了三個頭,默然片刻,然後平身,揀起金錢,握在手中,搖了三下,卻又遲疑了,不敢將金錢從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觀世音的神像默禱,仿佛看見這出自前朝宮中名畫師恭繪的白描神像的衣紋在微微飄動。她不禁熱淚盈眶,又哽咽地禱告一句:


    “請菩薩賜一吉卦!”


    兩枚金錢倒在桌麵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錢镘[1]朝上,另一枚還在搖動。她小聲祈求:“錢镘朝下!朝下!”然而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幾乎想哭,但是膽子一壯,立刻將兩枚金錢揀起,握在手中,重新禱告,重新搖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為絕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頭望著觀世音。雖然觀世音依舊用一隻纖纖的素手持寶瓶,一隻纖纖的素手持楊柳枝,依舊神態嫻靜地側首下望,然而魏宮人似乎看見她不再像往日一樣帶著若有若無的慈祥微笑,而是帶著滿麵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後,皇上的殉國和她的殉節,不由得一陣驚恐,在心中悲聲叫道:


    “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啊!”


    崇禎登極以後,每日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後上朝。隻是從李自成的大軍過了宣府以後,他為軍事緊急,許多問題需要他隨時處理,也需要隨時召見少數臣工密商,才將每日早朝的辦法停止,改為逢三六九日禦門聽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決定上朝,前一日並未傳諭,群臣如何能夠趕來?


    當崇禎乘輦到了建極殿時,忽然想到自己錯了。他後悔自己的“方寸已亂”,在心中歎道:“難道這也是亡國之象?”但是午門上的鍾聲已經響過一陣,要取消上朝已經晚了。他轉念一想,在目前這樣時候,縱然在平台隻看見幾個臣工也是好的,也許會有人想出應急辦法,今天倘若吳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賊”破城,這就是他最後一次禦門聽政了……


    一陣傷心,使他幾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靜鞭已響,他也在右後門的裏邊落輦了。


    平日常朝,雖然不設鹵簿,也不奏樂,但是在丹墀上有鴻臚寺官員和負責糾正朝儀的禦史,還有一大批錦衣力士在丹墀旁肅立侍候。至於十三道禦史和六科給事中,都是天子近臣,必須提前來到。今天,午門上的鍾聲雖然敲響一陣,但分散住在東西城和北城的官員們多數沒有聽見,少數聽見鍾聲的也不能趕到。錦衣衛衙門雖然較近,但錦衣衛使吳孟明借口守東直門,正在曹化淳的公館裏密商他們自己的今後“大事”,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處巡邏。十七年來,崇禎每次常朝,從來沒有像這般朝儀失常,冷冷清清,隻有少數太監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駕的隻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二是兵部侍郎協理戎政大臣(又稱戎政侍郎)王家彥。李邦華今年七十一歲,白須如銀,飄在胸前。王家彥今年五十七歲。崇禎看見離禦案幾尺外隻跪著兩個老臣,此外便隻有十幾個從乾清宮隨駕來侍候的內臣,顯得宮院中空空蕩蕩,不覺落下眼淚。在往日,舉行大朝會的熱鬧和隆重場麵不用提了,就以平時常朝來說,一般也有一二百人,按部就班,在麵前跪一大片。他在心中傷心地歎息說:


    “唉!亡國之象!”


    他沒法忍受這種不成體統的現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監們和跪在麵前的兩位大臣吃了一驚。大家的思想還沒有轉過彎兒,崇禎已經站起來向後走去。但是剛剛上輦,他就後悔不該突然退朝回宮。他想著王家彥是戎政侍郎,職掌守城之責,如今趕來上朝,必有緊要事情陳奏。他又想到須鬢如銀的李邦華是四朝老臣。本月初四日,李邦華同工部尚書兼東宮大學士範景文都建議護送太子去南京。隻因當時有言官反對,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此計未被采納。難道李邦華今日又有什麽新的建議不成?


    “傳諭李邦華、王家彥到乾清門等候召對!”崇禎向吳祥吩咐一句,聲音中帶著哽咽。


    崇禎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坐下,等待著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他在心裏恨恨地說:“往日,大小臣工,這個請求召對,那個請求召對,為何自從北京被圍以來,國家將亡,反而沒有人請求召對?往日,不但從各地每日送來許多文書,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許多奏本,可是近三天來竟無一封奏本,無人為救此危亡之局獻一策,建一議!可恨!可恨!”剛想到這裏,魏清慧輕輕地掀簾進來,用永樂年間果園廠製造的雕漆龍鳳托盤捧來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禎麵前,說道:


    “請皇爺用茶!”


    崇禎正心緒紛亂如麻,突然向魏清慧問道:


    “城上有什麽消息?”


    魏清慧答道:“宮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請皇爺趁熱用茶。”


    崇禎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宮人跪在麵前。他命魏宮人將茶杯放在茶幾上,又命她退去。忽然他看見禦案上放著一個四方漆盒,上有四個恭楷金字“東宮仿書”。他向魏宮人問道:


    “太子的仿書又送來了?”


    魏宮人回答:“是的,皇爺,剛才鍾粹宮的一個宮人將太子近幾天的仿書送來了。奴婢告她說皇上怕沒有工夫為太子判仿,叫她帶回去,等局勢平定以後,再將仿書送來不遲。她說這是皇爺定的規矩,將仿書盒子交給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時,尚講此不急之務!”


    崇禎的話剛剛落音,吳祥進來,躬身稟奏:“李邦華和王家彥已經來到乾清門,候旨召見。”


    “叫他們趕快進來!”


    過了片刻,一個太監掀開簾子,李邦華在前,王家彥在後,進入暖閣,在崇禎麵前叩頭。崇禎問道:


    “王家彥,城上守禦如何?逆賊有何動靜?”


    王家彥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單薄,眾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關外防守的三大營兵遇敵即潰,一部分降了敵人,如今在西直門和阜成門外攻城的多是三大營的降兵,真正賊兵反而在後邊休息。三大營降兵同守城軍民不斷說話,稱說逆賊兵力如何強大,勸城上人識時務,早一點開門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聽了他們的說話,眾心更加瓦解。”


    “為何不嚴令禁止城上城下說話?”


    王家彥痛心地說:“陛下!自從逆賊來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還說什麽令行禁止!微臣身為兵部侍郎兼協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門,從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視。幾次登城,都被守城內臣擋回;張縉彥是兵部尚書,為朝廷樞密重臣,值大敵圍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視察。自古以來,無此怪事!……”


    王家彥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李邦華也默默流淚,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剛正敢言之名,卻對南遷之議不敢有堅決主張,遂有今日之禍。崇禎見兩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淚,恨恨地說:


    “內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對守城事如此兒戲!”


    王家彥接著說:“前日下午,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張縉彥登城視察,內臣不得阻撓。’從十六日下午申時以後,本兵始獲登城,微臣亦隨同縉彥登城。局勢如此,臣為社稷憂!蒙陛下恩眷,命臣協理戎政。臣奉命於危難之際,縱然決心以一死報陛下,但恨死不蔽辜!”


    崇禎說:“家彥,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麽?”


    王家彥哽咽說:“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又一次陷於絕望,嗚咽出聲。王家彥也嗚咽不止。君臣相對哭了一陣,崇禎對王家彥說道:


    “卿速去城上巡視,盡力防守,以待吳三桂的救兵趕來!”


    王家彥退出以後,崇禎望著李邦華說道:


    “先生平身。賜坐!”


    崇禎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呼名。但他明白,如今不是從容論道時候。他歎一口氣,隨便問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亂,臨時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趕來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在椅子上欠身說道:“啟奏陛下,自十六日賊越過昌平以後,老臣即移住文丞相祠[2],不再回家,決意到逆賊破城之日,臣即自縊於文丞相之側。兩天來……”


    崇禎的心頭猛一震動,揮手使邦華不要說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凶夢,想到自己也要自縊,不禁掩麵嗚咽。片刻之後,他揩淚問道:


    “先生剛才說到‘兩天來’,兩天來怎麽了?”


    “老臣兩天來每至五更,命仆人牽馬,到東華門外,再從紫禁城外來到闕左門[3]外下馬,進闕左門來到午門之外,瞭望一陣,然後回去。臣以為再無見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門也是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來到午門前邊,聽見鍾聲,恰逢陛下禦門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顏。”


    崇禎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4]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國事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禎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先生何事誤國?”


    李邦華欠身說:“正月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識者已知京師將不能堅守。李明睿建議陛下迅速駕幸南京,然後憑借江南財賦與兵源,整軍經武,對逆賊大張撻伐,先定楚、豫,次第掃蕩陝、晉,此是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身上,殊為可恨!”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阻撓陛下南巡大計,誤君誤國。但臣是四朝老臣,身為都憲[5],當時也顧慮重重,未能披肝瀝膽,執奏南巡,也同樣有誤君誤國之罪。”


    “卿當時建議擇重臣護送太子撫軍南京,也不失為一個救國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議皇上往南京去,因見李明睿的建議遭多人反對,所以臣就改為請送太子撫軍南京了。”


    “啊!”


    “確實如此,故臣也有負國之罪。”


    崇禎如夢初醒,但他對李邦華沒有抱怨,搖頭說道:“此是氣數、氣數。”停了片刻,崇禎又說:“據先生看來,當時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當時李賊大軍剛剛渡河入晉,欲攔截聖駕南巡,根本無此可能。欲從後追趕,尚隔兩千餘裏。況且到處有軍民守城,關河阻隔,賊騎不能長驅而進。”


    “可是當時河南已失,已有賊進入山東境內,運河水路中斷。”


    “賊進山東省隻是零星小股,倚恃虛聲恫嚇,並以‘剿兵安民’與‘開倉放賑’之詞煽惑百姓。這都是癬疥之患。翠華[6]經過之處,亂民震於天威,誰人還敢犯駕?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請送太子撫軍南京,陛下不肯,將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見局勢緊迫,又密疏建議用六十金招募一個壯士,共招募五百個敢死之士,可以潰圍而出,召來勤王之師。元璐的這一密疏陛下可還記得?”


    “此疏也留中了。當時逆賊尚在居庸關外,說什麽潰圍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議應變急務如同道旁築舍,必將因循誤國,所以建議召五百敢死之士,以備護衛皇上到不得已時離開北京。這是他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談過,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觸犯皇上忌諱。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為言之。元璐請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為潰圍計,為陛下南幸時扈駕計!”


    “道路紛擾,縱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濟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當然要計出萬全。此五百死士,可交一忠貞知兵文臣統帶,不離聖駕前後。京師距天津隻有二百餘裏,沿路平穩。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營兵固守北京待援,聖駕輕裝簡從,於夜間突然離京,直趨天津,隻須二三日即可趕到。天津巡撫馮元彪預想陛下將有南幸之舉,已準備派兵迎駕。倘若命馮元彪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即召吳三桂以二千精騎速來扈駕,寧遠軍民可以緩緩撤入關內。”


    “宮眷如何?”


    “正二月間,逆賊距北京尚遠,直到三月上旬,逆賊亦未臨近。當時如陛下決計南幸,六宮娘娘和懿安皇後,均可平安離京。皇上隻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龍歸大海,騰雲致雨,唯在聖心。陛下一離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製賊而不製於賊。如將吳三桂封為侯爵,他必感恩圖報,親率關寧鐵騎扈駕。陛下還可一麵密詔史可法率大軍北上迎駕,一麵敕左良玉進剿襄鄭之賊,使賊有後顧之憂。”


    “倘若盤踞中原之賊,傾巢入魯,占據濟寧與臨清各地,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當逆賊到達宣大後,天津巡撫馮元彪連有密疏,力陳寇至門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後見情勢已急,遣其子馮愷章飛章入奏,內言:‘京城兵力單虛,戰守無一可恃。臣謹備海船二百艘,率勁卒千人,身抵通州,候聖駕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愷章從天津飛騎來京,遍謁閣僚。因朝中有人攻訐南遷,陛下亦諱言南幸,閣僚及大臣中竟無人敢有所主張,通政司也不肯將馮元彪的密疏轉呈。馮愷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聞陛下,而賊兵即將來到,隻好灑淚奔回天津。倘能采納津撫之議,何有今日!馮愷章來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馮元飆家中,故臣亦盡知其事。值國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兩件事上不能盡忠執奏,因循誤國,辜負君恩,死有遺恨!”李邦華老淚縱橫,銀色長須在胸前索索顫抖。


    崇禎對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動,不禁又一次湧出熱淚,哽咽說:“馮元彪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這事責在內閣與通政司,與卿無幹。”


    “不,陛下!臣為總憲,可以為津撫代奏;況巡撫例兼僉都禦史銜,為都察院屬僚,臣有責為他代奏。隻因臣見陛下諱言南遷,始而隻請送東宮撫軍南京,繼而明知馮元彪密疏為救國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兩誤陛下,決計為君殉節,縊死於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禎歎息說:“不意君臣壅隔,一至於此!”


    “此係我朝累世積弊,如今說也晚了!”


    崇禎又問道:“先生,馮元彪建議朕從海道南幸,你以為此計如何?”


    “此計定能成功。元朝時候,江南漕運,自揚州沿運河北上,至淮安府順淮河往東,二百多裏即到海邊,然後漕運由海路北上,從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7],到達通州之張家灣。自淮安府至張家灣,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裏。我朝洪武至永樂初年,運河未通,漕運均由海運。永樂十年以後,開通了會通河[8],漕運才改以運河為主,然海運並未全廢。崇禎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揚為內閣中書,複陳海運之便,且輯《海運書》五卷進呈……”


    崇禎似乎記起來有這麽一件事,微微點頭,聽李邦華再說下去。


    李邦華接著說道:“當時陛下命廷揚造海船試試。廷揚造了兩艘海船,載米數百萬,於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發,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順風,共用了十天,飛駛三千餘裏。陛下本來可以率六宮前往南京,津撫馮元彪已備好二百艘海船,足敷禦駕南巡之用。淮安為江北重鎮,駐有重兵。聖上隻要到達淮安,何患逆賊猖獗!”


    崇禎頓腳說:“如今後悔已遲,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同大臣談話,神色倉皇地掀簾進來,跪到皇上麵前,奏道:


    “皇爺!奴婢有緊急軍情奏聞!”


    崇禎的臉色突然煞白,一陣心跳,問道:“何事?何事?……快說!”


    李邦華趕快起身,伏地叩頭,說道:“老臣叩辭出宮,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為君盡節。”


    崇禎目送李邦華出了暖閣,跟著從禦座上突然站起,渾身打顫,又向王承恩驚慌問道:


    “快說!是不是城上有變?”  <hr/>


    [1]錢镘——即金屬錢幣的背麵,一般是沒有字的一麵。兩枚錢幣都是背麵朝上,俗稱“黑卦”,表示不吉或大凶。


    [2]文丞相祠——在府學胡同。


    [3]闕左門——午門外向東的一門。門外大約一丈遠立有下馬碑,文武百官於此下馬。


    [4]每——同“們”。自宋元以來,口語都用“每”字。“們”是後來才有的新字。


    [5]都憲——都察院左都禦史的簡稱。


    [6]翠華——作為皇帝儀仗的一種旌旗,上邊裝飾著翠鳥羽毛,在古人詩文中稱為翠華,往往代指旅途中的皇帝。


    [7]通惠河——元代郭守敬主持開挖的一段運河,由通州注入白河,至天津匯入海河。


    [8]會通河——從山東臨清至東平之間的數百裏運河,為明朝永樂年間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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