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之間就從來沒有吵過麽?”尚炯聽了華叔敏的故事,信口問道。


    “自從有了第一次,我就經常往施家去。要不是囊中羞澀,我天天都會去。那時對別的小娘好像完全失去了興趣,每天隻想見到貞豔。唉,你說吵架,那是從來沒有過。隻是有一次,就為了‘貞豔’兩字,我把她弄哭了。這事到現在還讓我想起來後悔!”


    “字怎麽會把人弄哭呢?”


    “有一次,一個浙江客人送了她一對雞血石章。你知道,曲中佳麗,擅長丹青的可不少,如範雙玉的山水,顧眉生的蘭草,都堪稱逸品,為客人所珍愛。施麗雖不以繪事見長,但習字之暇,也能畫幾片竹葉,當然也喜歡印章。那天我去後,她馬上把雞血章拿給我看。我先看邊款,知道是請徽派名家梁千秋治的印;再看印文,是普通的名章,一方是朱文的‘施麗之印’,一方是白文的‘貞豔’。我當時不知怎麽昏了頭,一麵看圖章,一麵開玩笑地說:‘豔則豔矣,貞則未必。’”


    “這玩笑開得不妥。”


    “她頓時就哭了,哭得好傷心。我知道闖了禍,連忙道歉,再三說這是有口無心的玩笑話。但她不依,她說:‘言為心聲。你要無心,就不會說;既然說了,就是心裏有這個想法。’當晚她硬不許我留宿,並說:‘你以後不必再來了’。”


    “這是說的氣話。”


    “當然是氣話。第二天我又去了,恰好陶胖子在場。她不理我,故意同胖子談得怪親熱,還問他當天是否回揚州,那意思是請他留宿。胖子簡直受寵若驚,可偏偏約好了下午有筆生意要談,所以匆匆吃過午飯就走了。我還是低聲下氣地向她賠不是,可你猜她怎麽說?”


    “怎麽說?”


    “她說:‘你其實沒有講錯。吃我們這碗飯的,怎配稱個“貞”字?但這都是命!但凡家中過得去的,誰願幹這個營生?我們雖然身不由主,心裏還是有愛憎的。遇到喜歡的客人,就是光坐著說說話,心也是熱的甜的,巴不得什麽都給了他,永遠跟了他去。碰上討厭的客人,就是勉強上了床,心也是冷的苦的。我們要講“貞”字,就隻能講一顆心!’說著,她又哭了。”


    尚炯聽到這裏,不覺為之動容,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妓家說這樣掏心掏肺的話,難怪仁弟不能忘懷。後來呢?”


    華叔敏深深吸一口氣,向艙外看了一眼。雨已經停了,在撐開的舷窗邊上斷續地滴著水珠。太陽照在寬闊的江麵上,一片波光明滅。


    “她這番話對我觸動很大。那年我二十四歲,尚未成家。”


    “你想娶她做正室麽?”


    “是的。一來我心中根本就沒有別的女人;二來我隻是個郎中,既非官身,亦無科名,無所謂門當戶對。這件事以後,我就想著一定要給她贖身。”


    “這得多少錢呢?”


    “舊院中不少小娘,是隨親生母親的。生母疼惜女兒,遇上好人家,索價不會太高,可施家這位是假母。應該說,她平時對貞豔還算不錯,沒有打罵,凡事也比較由著貞豔;可談到贖身,那是一槌子買賣的事,她就不好說話了。你還記得敬軒說的蔡如蘅贖王微波的價錢麽?”


    “我沒有留心,好像說的三千兩。”


    “對,三千兩。但微波是珠市的,再說這是最後付的贖身銀,開口絕對不止這個數。”


    尚炯點頭,等著華叔敏繼續說下去。


    “貞豔的假母開口就要五千兩。”


    “好家夥!”尚炯叫了一聲。他以前在河南、山西行醫時,知道北方富人納妾、買丫頭、贖窯姐的很多,價錢都很便宜,三五百兩已是嚇人的大數字,從來沒有聽說要幾千兩的。當然也有人跑到江南去獵豔,帶個吳儂軟語的美人回來。以前尚炯沒有從錢上麵去多想,現在才知道身價如此驚人。


    “我當時就說,五千兩銀子,莫說我一輩子掙不來,就是把我自己賣了,也湊不出這個數。貞豔知道後,也整天哭,不肯見客人。假母沒法,一路降下來,最後降到二千八百兩,再不肯降了。平心而論,以貞豔的人品,又在舊院,也不怪假母要這個數。”


    “二千八,二千八,談何容易!”尚炯輕輕搖著頭。


    “貞豔是鐵了心要跟我。她告訴我,她的首飾加上幾年積累的私房,大約可抵千兩之數。如果我能設法弄個一千八,她就是我的人了。以後布衣粗食,辛苦勞累,她都不在乎。”


    “是個好女子。”


    “這時我想到了一位在安慶做牙行生意的朋友。以前他在南京當牙商,得了瘰鬁症,脖子已經開始潰爛,找過不少郎中,又去求神拜佛,都沒有用。後來找到我,我按祖傳秘方,用兩個海馬為主藥,治好了他的頑疾。他對我非常感激。”


    “仁弟不愧杏林高手。瘰鬁症又稱老鼠瘡,是很難治的病。”


    “他曾經許諾,有朝一日如果我有事需他盡力,隻管提出來,他一定傾囊相助。現在為了終身大事,我就決定去安慶找他,向他借這筆錢。行前同貞豔約好,快則一個月,慢則三個月,我一定帶錢回來贖她!”


    尚炯心想,二千八對牙商來說,的確不難辦到,隻不知此人當初的承諾是否出自真心。華叔敏接著說:


    “等我到了安慶,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牙行,卻已經盤給別人,成為一家專售宣紙、徽墨、歙硯的店鋪。問他的去向,說法都沒個準兒。有的說他帶著客商到景德鎮采辦瓷器去了,有的說他帶著客商到鬆江采購棉布去了,還有的說他已不當牙商,自己去蘇州開了家染坊。我到這些地方都找了一遍,連個人影都沒有找到,就回到安慶,以後又去桐、廬、巢、蕪一帶行醫。因為沒有籌到錢,不好意思回南京去見貞豔。這時革左五營和張敬軒都來了。我灰心之餘,就投到左金王帳下當了一名軍醫。”


    華叔敏說完,轉過頭去看艙外江景。尚炯從他的眼角看到有淚珠兒在裏麵滾動,隻是沒有流下來。過了一會兒,尚炯才問道:


    “你這次要去舊院找她?”


    華叔敏點點頭。


    “你籌足錢了嗎?”


    “我當郎中幾年,多少也攢了一些錢。這些年跟著五營鬧騰,分的銀子更多。加上左金王賞的、一些將士送的,約莫已有千兩之數。還差八百兩,我想還可以找左金王和別人借。”


    尚炯聽到這裏,端起杯來喝了一大口茶,用手背將胡子一抹,豪爽地說道:“仁弟,這八百兩銀子,你就不用找別人了。在武昌時,敬軒送了咱倆一百兩程儀,全歸你!另外七百兩,小意思!愚兄在闖營多年,特別是崇禎十四年以來,也積了一些餉銀、賞銀,我一個孤老頭,留著沒用。君子成人之美,七百兩銀子,愚兄替你出了!”


    在這次同下江南之前,華叔敏與尚炯同為義軍醫生,相處十分融洽。尚炯的外科醫術,深為華叔敏所驚服;但彼此私事,聊得並不多。這次一路同行,敘談雖多,卻從未想過在錢財上得到對方幫助。這時聽了尚炯的話,他十分感動,說:


    “仁兄盛情,對弟而言,不啻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謝,況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一切一切,唯求相報於異日!”


    船抵南京,兩人上了岸。華叔敏在城內原有一處小屋,但三年未住,想來必然塵垢蛛網遍布,因此還是偕同尚炯找了一家潔淨的旅店住下來。按原定計劃,他們應該去熟悉的生藥行打聽藥市行情,但尚炯知道華叔敏急於去舊院見施麗,便說不妨先去秦淮河;當下雇了兩頂小轎,一路行來,過了武定橋,很快便進入舊院。尚炯看到,這裏的房舍大小參差,卻都顯得精致而幹淨,各家門上都有鋥亮的銅環。有些大門敞開著,可以看到小院中花木扶疏;盆景山石,點綴得錯落有致。也有些院門虛掩,高樹從牆內伸出枝丫,蟬鳴一聲遞著一聲。相形於北方的窯子,這裏簡直就是仙境。


    轎子在華叔敏指點的一扇門前停下。兩人剛剛推門進去,一條花斑狗跑出來,衝著他們“汪、汪”直叫。華叔敏笑道:


    “她們家原先一條黑狗,與我很熟。這是新來的狗。”


    正說著,鴇母滿臉堆笑地出現在台階上。她先喝住花斑狗,隨後彬彬有禮地說道:


    “二位是第一次來?請裏麵坐。”


    見到一張陌生麵孔,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華叔敏心頭。他遲疑地問:“外婆,請問這兒的小娘是……?”


    “卞秋霞。客官不知道?”鴇母笑道。


    “這兒不是施麗的住處麽?”


    “啊,你說的是小麗呀!”鴇母說著,忽然仔細地打量華叔敏,慢慢地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俊郎中!”


    “小麗她搬走了麽?”華叔敏急著問。


    “說來話長。外麵太熱,二位裏麵請!”


    兩人登上台階,立刻有丫環掀開珠簾。進房後尚炯不覺眼睛一亮。室內不僅窗明幾淨,而且陳設典雅。博古架上有鬥彩瓷瓶、檀香如意、玉雕觀音,還有幾函圖書。牆上掛的是呂廷振[1]的絹本花鳥和董玄宰[2]的行書。他正要近前細看,隻聽一個奇怪的尖聲叫道:


    “小翠泡茶!小翠泡茶!”


    尚炯回頭一望,原來檁上用彩繩懸下一具精製的鳥架,一隻腿上係著細繩的鸚鵡正在喋喋不休地叫著。那個名叫小翠的丫環對鸚鵡揮一下拳頭,笑著跑進側屋去了。


    華叔敏坐下後,又迫不及待地問起施麗的情況。鴇母說:


    “我要沒有弄錯,你就是華三爺吧?事情過去三年了,你怎麽到現在才想起來找小麗?你當初人到哪裏去了?”


    華叔敏簡單地談了自己籌錢的經過,隻是略去了投奔革左五營的情節。他又向鴇母介紹尚炯。自從離開武昌,尚炯就改用他當年去北京尋訪牛金星時的名字常光甫。華叔敏說,他現在才從“常二爺”處得到資助,可以為施麗贖身了。鴇母一聽“常二爺”是財主,表現得更加殷勤,連連催小翠將清明前新出的碧螺春沏來。很快小翠就用一個暗紅色的福建漆盤托著兩個青花蓋碗走了出來。她把蓋碗放在客人座側的花梨木茶幾上,輕盈地一轉身,退了出去。


    鴇母這才歎一口氣,對華叔敏說:“三爺,你來遲了。小麗嫁人了。”


    尚炯心裏一驚,側過臉去望華叔敏,隻見華叔敏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於是他學著也叫了一聲“外婆”,說道:


    “到底怎麽回事兒,你把經過詳細說說!”


    “我同小麗家並不熟,隻是後來為了購這房子,交往才多起來。我家秋霞也是絕色女子,原先住在珠市一間不起眼的矮房裏,可惜了!大前年聽說這房子要出售,我才跑來找施家外婆,這才知道了小麗的故事。三爺,小麗那時對你可是白天盼了夜晚盼啊!先是盼第一個月,沒有等到;又盼第二個月、第三個月,還是沒有音信。聽說那段時間,她茶飯無心,人也瘦了……”


    鴇母正說著,小翠從側屋跑出來,跑到她身邊嘰咕幾句,又跑回去。


    “瞧這娘兒,有話自己不出來說,支派小翠跑來跑去。”鴇母笑著責備一句,用手一指側屋,“剛才秋霞在裏麵說,那時小麗常常躲起來一個人唱《月兒高》,一麵唱一麵哭,有時連戲中的道白也念出來。三爺知道《月兒高》麽?”


    華叔敏點點頭,滿眼眶都含著淚水。


    尚炯既對卞秋霞的舉動感到奇特,又不知道《月兒高》是什麽,便問道:


    “什麽《月兒高》?”


    華叔敏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以平靜的語調解釋說:“《月兒高》是個曲牌。小麗唱的是《繡襦記·孤鸞罷舞》[3]中的兩支《月兒高》。寫的是鄭元和流落街頭後,李亞仙對他的惦念。以前她常唱給我聽,唱得真好!不過她這時唱《月兒高》,還念道白,當然又是一種心情了。我記得道白中有這樣的句子:‘不知他流落何處,我想他故鄉羞轉,盤纏又無。多應悶死了。縱然不死,知他如今在哪裏?’”


    “這分明是她借戲詞來表達對你的牽念。”尚炯知道落難公子鄭元和與妓女李亞仙的故事,而且知道結局是美滿的,於是又轉向鴇母問,“你還沒有說完,施麗後來怎麽出嫁了?”


    “三個月後又拖了一個多月,小麗對三爺這邊已完全絕望,慢慢又打點精神與客人們周旋。這時來了一位豪客,一下子就看上了小麗;小麗也喜歡他。不久那豪客就出三千兩銀子替小麗贖了身。”


    “你說的豪客可是一個胖胖的揚州人?”華叔敏問道。


    “不,不,”鴇母笑起來,“你說的是陶五爺。他是個尋花問柳的快活人,曲中大半人家他都去過,到處都可聽到他‘這塊那塊’的聲音,前幾天還來看過秋霞。他可從來沒有動過為誰贖身的念頭。”


    “你見過那位豪客嗎?他是哪裏人氏?”


    “我沒有見過,不知道是哪裏人。聽說娶了小麗後,他再沒到曲中來過。”


    華叔敏還想再問一些詳情,忽然從外麵巷子裏傳來一個熟悉的少年聲音:“逼汗草,茉莉花!逼汗草,茉莉花!……”


    小翠又從側屋跑出來,穿過堂屋,跑下台階,很快就出了院門。


    這突然的一幕使華叔敏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時,每天巳時左右,賣花少年就會吆喝到門前,施麗的丫頭就會跑出去買幾朵花苞回來。……正想著,巷子裏傳來小翠的笑罵聲:


    “你要死了!你再敢摸,我打死你!”


    賣花少年快活的笑聲。


    一切都同三年前一個樣,連丫頭與賣花少年的調笑也與當年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屋主換了人!


    小翠托著一手花苞回到堂屋。她給了鴇母一朵,自己在鬢邊插了一朵,正往側屋走,忽然又回過身來,笑著在兩位客人的茶幾上放下一朵,頓時滿室異香撲鼻。


    鴇母因見華叔敏心不在焉,便轉向尚炯殷勤地問長問短。她說話很有分寸,而整個意思是希望他有空常來。離開時,華叔敏在茶幾上放了一塊銀子。


    到南京的第二天,華叔敏就開始領著尚炯拜會一些藥商。他沒有再提施麗,仿佛事情已經過去,但尚炯知道他心裏很不好受。夜晚尚炯偶爾醒來,還聽到他在對麵床上輾轉反側。原先他曾許諾尚炯,抵寧後要夜遊秦淮河,飽覽燈船盛景。這時他好像忘了此事,連秦淮河三個字都很少提及。


    尚炯很理解他的心情。自從去了一次卞家,尚炯已領略到舊院妓家的品位。在他年輕時逛過的北方窯子中,不分妍媸,所有的窯姐都是施盡手腕出來拉客。而那天他們去卞家時,卞秋霞就在側屋,而且聽著堂屋裏的談話,卻始終不露麵,顯然因為客人是來找施麗的,並非慕自己的名而來,所以認為沒有必要出來接待。這種矜持和自尊在低等妓院是不可想象的。他想,施麗能讓華叔敏如此難以割舍,也必定有其獨特的魅力。


    不過他有時與華叔敏對酌,還是乘醉勸上幾句。他說:“張敬軒殺王月,固然太殘忍,但他說‘大丈夫不要把女人放在心上’,也有一定道理。天涯何處無芳草。仁弟風華正茂,鳳儔鴛侶,指日可偕,何必為一煙花女子過於勞心傷神。”


    華叔敏嘴上不說,心裏也在自我排解。他想,他百方為施麗贖身,一半是為自己,一半甚至一大半其實是為施麗,想讓她從風塵中早日脫身出來。唯其如此,三年來在對她的思念中他一直含有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擔心她的處境和心情。現在既然她已經從良,並不像有些妓家那樣遭際悲慘,他應該為她感到慶幸。至於自己的婚事,誠如尚炯所言,應該不會很難。


    他們又見了幾位藥商。由於彼此都是內行,對各種藥材價格作了比較後,已經談妥幾筆生意。他們又詢問藥商,是否有做棉布生意的客商可予介紹?藥商們都表示一定代為留意,隻是因為隔行,一時還想不出這方麵的熟人。


    又過了幾天,可能是談生意分散了注意力,華叔敏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他開始偕同尚炯遊覽城內城外的一些景點。一天,他們在莫愁湖邊散步,他正向尚炯解釋湖名的來曆,忽聽背後有人叫道:


    “華三爺!華三爺!”


    華叔敏停下來,回頭一望,不覺愣住了:“怎麽是你,七爺?”


    來人笑道:“怎麽不是我?這幾年你都上哪兒去了?讓我好找!”


    “什麽?你找我?我還找你呢!”


    “你去哪兒找我?”


    “安慶!”華叔敏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再談當年想求助於他的事已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改用平淡的口吻接著說,“三年前,我偶過安慶,因想念老友,就順便去寶號奉訪,不料鋪麵已經易手。我向他們打聽七爺仙蹤,說法全不相同。有的說你去了景德鎮,有的說你去了鬆江,有的說你在蘇州開染坊。尊駕這些年到底在哪裏發財?”


    “發什麽財!幹我們這行的隻能賺點牽線搭橋的小錢。”被稱為“七爺”的人笑答道,“你說的幾個地方我都去過,隻是沒開染坊,到蘇州是為染坊介紹一筆生意。這些年多半時間還是在南京。大駕卻是往哪裏去了?好幾次有朋友病了,想請個好郎中,到處找不到人影!”


    在見到來人的最初一瞬間,華叔敏腦中閃過的是為施麗籌贖金的事,一種強烈的遺憾使他覺得心好像被抓了一下,隨即這一感覺被排除,他很快想到采購棉布的差事有門了!於是笑道:


    “多年契闊,沒有想到在此不期而遇。今天由小弟作東,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細聊吧!”


    說著他將尚炯與來人作了介紹。尚炯剛才聽兩人一問一答,已明白此人就是那位牙商,當年華叔敏為了贖施麗曾苦苦尋覓他,誰知他卻回了南京!世上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聽說對方姓唐名旭,字耀東,行七,尚炯拱手笑道:


    “幸會!幸會!常聽習齋說起七爺是他多年至交。”


    “豈但至交,三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我生了鬁子精,這裏統統爛了。”唐旭指了指自己的頸子,“要不是三爺妙手回春,我早見閻王去了。嗨,今天老友重逢,又有幸結識常二爺,自然是我作東,豈可讓三爺破費!”


    三人在莫愁湖邊一處酒家坐下來。華叔敏記得唐旭那年去鬆江,就是替人介紹一筆棉布生意,於是很快切入正題,說道:


    “耀東兄,我們今天不光是巧遇,對常二爺來說,簡直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此話怎講?”


    “常二爺是經營藥材的。他這次受一位湖廣布商朋友之托,想打聽一下江南一帶的棉布行情。偏偏我的熟人都隔行如隔山,除了藥市別無所知。今日與七爺在此邂逅,可不是巧得不能再巧了麽?”


    唐旭完全沒有想到這次故人重逢會帶來一筆生意,他竭力掩飾住內心的喜悅,以平常的口氣問道:


    “不知常二爺那位朋友想購多少棉布?是想做大生意還是小生意?”


    尚炯從高一功處已大致了解湖廣、中州一帶的棉布價格,於是答道:“敝友想先了解這裏的布市行情。如果價格適宜,則需要的貨可能會很多。”


    唐旭說:“是這樣,如果隻是受個別店家之托,需貨不多,我在南京就可替二爺將事辦妥。我們做牙行的,總是力求讓買賣雙方都滿意。現在二爺既是華三爺的至交,而華三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更要處處為二爺著想,決無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如果二爺需要的貨很多,生意很大,我們恐怕就得離開南京,往蘇州去一次。”


    華叔敏說:“你不是去鬆江做過棉布生意麽,怎麽又變成蘇州?”


    唐旭笑道:“棉布當然是鬆江出的,但布商來自各地,並不都是鬆江人。我認識一位蘇州商人,既經營蘇州一帶的絲綢,也經營鬆江一帶的棉布,生意做得很大。現在路途不安寧,運貨、交貨,他也都有辦法。我那次帶人去鬆江采購棉布,最後也是通過他才把事情辦成。”


    華叔敏望著尚炯問:“二爺以為如何?”


    尚炯笑道:“我是無可無不可。既是七爺願意撥冗作曹丘,敝人自是感激不盡,何況我還從未去過姑蘇。聽你說,蘇州的市肆風光、私家園林均有特色,我也頗想前往領略一番。”


    “這就更巧了。”唐旭插進來說,“我這位朋友自家的園林就值得二爺一看。那是請計無否[4]先生營造的。另外他還開了酒樓,與他的園林連成一體,簡直妙不可言。”


    華叔敏說:“你說的計無否先生我也聽說過。那可是個奇人,聽說同樣幾塊石頭,在別人手上怎麽堆砌都難看,而經他一擺弄就成了天然圖畫。我在安慶時,曾被阮家請到懷寧去看病。那阮家的石巢園,也是委請計無否重新營造的……”


    “懷寧阮家,阮圓海[5]家?”尚炯問。


    “阮圓海家。”華叔敏說,“我們當郎中的,心裏雖然也有是非,但病家請我們去治病,沒有不去的道理。阮圓海當年巴結魏閹,不齒於士林。現在東林、複社予以抨擊,自是理所應當,但替他家人治病是另一回事。此理也同樣適用於計無否。我想計先生也未必瞧得上阮胡子的人品,但造園之事又當別論。再說遠一點,譬如計無否可以替人營建貞節牌坊,但若秦淮河上的舊院妓家要造園,他也照樣會精心布局,一展身手。”


    當說到“舊院妓家”幾個字時,華叔敏心裏“格登”一下,就像無意中碰觸了自己的傷口,但他沒有停下來,繼續把話說完。


    尚炯聽了二人的介紹,更增添了前往姑蘇一遊的興致,隨即詢問如何走法。


    唐旭說:“從這裏去蘇州,騎馬雖然快,但天熱,不舒服。倘若二爺不急,則不如乘船,也不過兩天水程,即可優哉遊哉抵達吳門。”


    “仍從大江走麽?”


    “江南水係四通八達。從大江轉入運河,可直抵蘇州;由南邊小河進入太湖,亦可轉往蘇州。倘走太湖,則可飽覽四十八島、七十二峰,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客隨主便,我們跟著七爺走就是。”  <hr/>


    [1]呂廷振——呂紀(1477—?),字廷振,明代著名畫家。


    [2]董玄宰——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明末著名書畫家。


    [3]《繡襦記·孤鸞罷舞》——《繡襦記》為明代劇作家徐霖所作傳奇,該劇第二十七出為《孤鸞罷舞》。


    [4]計無否——計成(1582—?),字無否,傑出的造園家,著有《園冶》。


    [5]阮圓海——阮大铖(約1587—約1646),號圓海,天啟時依附魏忠賢,因而為東林黨、複社所不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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