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殺死羅汝才、賀一龍後不久,李自成就改襄陽為襄京,自稱新順王;設立了中央機構,隻是正職暫予空缺。作為文官之首,牛金星被任為左輔;而六政府也隻有侍郎,暫無尚書。在地方上任命了一批府尹、州牧、縣令。這些文職大都由明朝的降官和舉人、秀才出任。為了進一步選拔人才,還在各地舉行考試。試題大都貼近現實,如在荊州考生員,即以《三分天下有其二》為題。武將們也都被授予正式職稱。劉宗敏、田見秀是權將軍;其他人按資曆、功勳分別被授為製將軍、果毅將軍、威武將軍。下麵還有都尉、掌旗、部總、哨總等名目。此外,為了體現對舊朝的寬容,又將幾個陸續降順的藩王封為伯。在汝寧捉到的那個說話結結巴巴的崇王就被封為襄陽伯。


    新政權的建立令人鼓舞,但不如意的事也在發生。殺死羅、賀後,李自成最關注的是曹營和革左五營的反應。盡管防範甚嚴,盡管恩威並施,但還是未能防患於未然。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楊承祖夥同黃龍和另外幾個曹營將領,經過周密準備,率領數千騎兵逃跑了。李過聞訊後,曾發兵追趕,但沒有追上。現在這支人馬已投降孫傳庭。


    老回回馬守應是同羅、賀走得最近的人。李自成很想把他召來襄京深談一次,但無論以什麽理由去敦請,他就是呆在澧州不動。他說自己患了眩暈症,不能騎馬;又說正在延醫治療,迄未治好;一旦病愈,自當馬不停蹄,趕來襄京晉見。李自成讓任繼榮就近探查真相。據任繼榮說,最近兩次與馬守應見麵,對方的確是乘轎子來的。另外,馬守應還遞來一張藥方,說是當地郎中為他開的,請任繼榮轉給老神仙,看中不中。尚炯一看,開的天麻、杜仲、野菊花、川芎等六七味藥,倒是治頭暈的好方子。李自成同手下文武商量,大家都對老回回的病將信將疑。有人主張派兵去征討,但任繼榮透露的另一個情況使李自成馬上否決了這一動議。據任繼榮說,自從他和馬營一起南征,就發現馬守應與張獻忠之間信使往來,頗為熱絡,而隨著張獻忠由安徽重返湖廣,兩人的聯絡就更密切了。


    對於崇禎十四年放走張獻忠一事,李自成現在深感後悔。隨著軍事上的節節勝利,尤其是在建國稱王之後,他已不能容忍別的義軍領袖與他分庭抗禮。張獻忠雖然表麵上對他謙恭,在他稱王之後還特地派使者帶了很多金銀珠寶前來祝賀,賀信也寫得卑躬屈節,但在攻城略地方麵卻毫不客氣地自行其是,絕不事先同他打招呼。特別讓李自成憤怒的是,張獻忠在橫掃鄂東諸縣之後,竟於五月端陽節,以龍舟競渡為掩飾,從漢陽鴨蛋洲渡江,一舉襲破了武昌城,隨即改武昌為天授府,自稱西王,設置各級政府,還要開科取士。是可忍,孰不可忍!劉宗敏、李過等大將都主張揮師南下討伐,但田見秀和幾位文臣卻主張持重,認為現在雙方兵戎相見,會使官軍漁翁得利。由於對待張獻忠的方針沒有確定,也就不宜輕易對馬守應動手,以防過早地把他推向張獻忠一邊。


    在商量如何對待張獻忠的同時,有關奪取明朝天下的方略也一再地被提出來討論。牛金星主張北伐,也就是渡過黃河,先取河北,而後直抵北京城下。在承天歸順的降官、現任禮政府侍郎楊永裕則主張順流東下,先取南京,以富庶的江南為根基,繼而切斷漕運,然後再進軍北京。也是在承天降順的秀才、現任兵政府從事顧君恩是個善於揣摩迎合、能言善辯的人。他提出第三種見解,即先取關中,建立基業,旁掠三邊,以資兵力,最後再挺進山西,攻取北京。由於李自成和手下將領均為陝西人,大都懷有殺回老家、衣錦榮歸的迫切心情,所以傾向於采納顧君恩的建議。可是考慮到孫傳庭仍在陝西,奪取關中並不容易,因此討論多次,尚未作出最後決定。


    三種方案中,無論北上或西進,所要經過的道路、奪取的地方,對李自成及身邊謀士來說,都不陌生。唯獨江南,不僅李自成知之甚少,而且牛金星、李岩等也從未去過。宋獻策當年賣卜時,雖曾到過南京、蘇、杭,但也隻是浮光掠影,談不上熟悉。這樣,便有人建議,不管下一步怎麽走,應當派人去江南考察一番。李自成也認為,既然要奪取天下,當然對大江南北的各種情況包括軍備、吏治、民情、物產以及山川形勢等等都應掌握。可是派誰去呢?在一次隻有李自成和幾位親信文武商討的會上,大家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尚炯。


    “子明年輕時四處闖蕩,交遊之廣雖不如軍師,但見過的各色人等也不少。讓他以藥商或郎中的身份前往江南,定能不負所托。”牛金星說。


    “軍中的確需要采辦藥材,但目前更缺的是布料。人馬不斷壯大,單軍服一項每年就要耗費許多麻布和棉布。聽說江南一帶產布多,也便宜。老神仙去了,可以順便打聽一下布市行情;如能采購一批布料回來,就更好。”高一功說。


    “讓尚神仙去,好是好,隻是老尚同我們一樣,不懂南方話。到了江浙一帶,怎麽同別人打交道?一張口,就像雞同鴨講話,咋辦?”劉宗敏說完,大家也覺得是個難題。


    “何不請子明來一起商量?”李岩說。


    一句話提醒了李自成,立即派人去請。不一會兒尚炯就到了。聽了相關情況後,他說:


    “此事不難,我可以找個人同行。去年跟隨革左五營前來會師的醫生中,有位華叔敏大夫,字習齋,因為行三,江湖上稱他華三爺。他不但醫術好,而且人也聰明,還會武功……”


    “他懂鳥語麽?”劉宗敏插嘴。


    “什麽鳥語?”尚炯一愣,隨即笑起來,“啊哈,你是說吳語。他原籍金陵,但在蘇州行過醫,江南一帶的話他都懂。”


    “他有多大歲數?”李自成問。


    “還不到三十。他平時總在說,多年未返江南,很想回去看一看。這不正好,讓他與我結伴,可以一舉兩得!”


    李自成點頭,轉問大家還有什麽意見。宋獻策說道:


    “既然確定派子明去江南,不妨讓他先去武昌看看張敬軒,然後再由武昌買舟東下。不管將來同敬軒下一盤怎樣的棋,他的心思,他那裏的情況,我們應該了解得越多越好。”


    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好,李自成也表示同意。但尚炯對李自成與張獻忠的關係是清楚的,也知道目前在如何對待獻忠的問題上頗費躊躇,於是他問道:


    “如果敬軒向我問起殿下對他的態度,我該怎麽說?”


    自從稱王以來,襄陽的文臣們很快就改口稱李自成為“殿下”,而武將們一下子適應不過來,往往還是“闖王”、“大元帥”地亂叫。李自成也還不習慣自稱“孤”和“寡人”,經常脫口而出就是“我”字,不過對於別人稱他“殿下”,他已覺得十分自然。


    “你這次去武昌,主要是去看看敬軒的動靜,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麽。至於孤這裏的事,你都可以不提。他要問起來,你就推說不知道。反正你是采購藥材,經過武昌,順路探訪探訪老朋友。孤並未交代你什麽事,你也就什麽都可以不說。”


    尚炯一笑:“我明白了。我隻帶兩隻眼睛一雙耳朵,不帶嘴巴。”


    “嘴巴還是要帶的。”劉宗敏笑道,“我敢說敬軒見了你,一定會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不帶嘴巴,豈不可惜了?”


    李岩在闖獻關係上一直主張和為貴,聽了劉宗敏的話,忍不住問道:“子明此去,要不要帶什麽禮物給敬軒?”


    “你們說呢?”李自成看了牛、宋一眼,又看了幾位武將一眼,不等大家答話,就表情嚴厲地接著說,“不帶,不能帶!這不是孤小氣,這是大是大非的事。孤受四方擁戴,建國稱王;張獻忠作為臣下,理當親來拜賀。他不來,隻派手下帶點禮品前來,已是極大不恭。他還到處攻城掠地,自封什麽西王,這不是犯了僭越之罪麽?如果我還送他禮物,豈非縱容他的滔天大罪?林泉,你說是不是?”


    李岩沒想到自己隨便問的一句話竟惹得李自成如此動火,心裏非常吃驚,趕緊站起來恭敬地說:


    “是,殿下所見極是。”


    在武昌蛇山南側,有一座宏偉的宮院。宮牆足有三丈高。院內花草繁茂,假山重疊,朱甍繡瓦掩映在蔥蘢竹樹之間。這便是赫赫有名的楚王府,現在成了張獻忠的西王府。府門前十分醒目地懸著兩麵大旗。旗上分別寫著“天與人歸”、“招賢納士”。這並不是兩句空話。自從獻營大軍進入鄂東,幾個月來有些地方被輕易攻破,有些地方主動迎降,到六月份,湖廣十五府,張獻忠已占其八。這樣,從中央到地方,就需要任命許多官員。到哪裏去找這些人才呢?同李自成一樣,張獻忠隻能從投降的官吏、舉人、秀才中去“招賢納士”。但由於一切都在草創中,所授非人的情形也就時有出現。這天,在張獻忠常與親信密議的一間書房裏,養子張定國為了漢陽知府的任命便同他爭執起來。


    “我們現在缺讀書人。雖說已經開科取士,到底緩不濟急,隻好先從這班龜兒子中挑幾個出來填空。”張獻忠向養子解釋。


    “這我懂,可是也不能任用我們大西軍的仇人。那沈會霖……”張定國提到的沈會霖是曾經向官府告發潘獨鼇的一個安陸舉人,現在投降過來,被張獻忠任為漢陽府知府。


    “聽說沈會霖很能幹。”


    “再能幹也不能用!他害了潘先生,欠下了血債。西營的老人都想殺了他為潘先生報仇,可是父王你……”張定國說著激動起來,“難道潘先生的血就這樣白流了?!”


    張定國的頂撞沒有讓張獻忠生氣,他攥著略帶棕色的長須定定地望著義子。在幾個幹兒子中他最看中的是可旺和定國。兩個人都對他忠心耿耿,但可旺為人比較奸詐,而定國身上一派正氣。就拿今天這件事來說,定國講的也都是正理。張獻忠等他說完,含著讚賞的眼神點點頭,說道:


    “小子,你說的道理都對。敢同咱大西作對的人,老子一個都不會忘記。其實,現在用的這些個屌文人,沒有幾個屁股是幹淨的。他們都有把柄攥在老子手裏,今後乖乖地為老子幹事則罷,敢有放刁耍賴的,前罪後罪一起罰,叫這些個婊子養的吃不了兜著走!”


    他見張定國仍然一臉不服氣,又放低聲音笑道:“再說,如今這知府、縣令也不是什麽好差使。有些地方,要放自己人去,我還不舍得呢。就拿漢陽來說,萬一自成發兵來攻,怎麽辦?這難題就交給沈會霖去作答吧!”


    “他一準會向李自成投降!”


    張獻忠正要繼續解釋,忽然一個親兵進來跪在地上說:


    “啟稟殿下,外麵有兩個郎中前來求見。”


    “兩個郎中?寡人沒有生病,不見!”


    “一個郎中說,他姓尚,是殿下的老熟人。”


    “姓尚?莫不是……嗨!”張獻忠一下子從太師椅上跳起來,“定國,沈會霖的事以後再談,現在同我一起迎老神仙去!”


    張獻忠讓親兵跑步出去接客,自己同著張定國穿過兩進院落,來到前麵的大堂前等候。不一會兒,親兵領著尚炯和華叔敏進了院子。張獻忠趕上前,一把抓住尚炯的雙手搖了又搖。


    “老神仙,多年不見,你是騎黃鶴飛來的麽?”


    “我是乘小舢板從漢陽擺渡過來的。”


    “怎麽乘小舢板?你要早給個信兒,寡人派一艘大樓船去接你!”


    尚炯乍聽他自稱“寡人”,心裏覺得很不習慣,但麵上沒有表露。張獻忠狡猾地笑著,似乎故意想看看對方的反應,然後轉向華叔敏:


    “這位是……令高徒麽?”


    “不,習齋先生是江南名醫,去冬隨回左五營前來汝寧會師後,我們時常一起切磋脈理。這次我是陪他重返金陵,順便看看江南藥市。”隨即華叔敏向張獻忠行了禮,尚炯又將他同張定國作了介紹。獻忠親熱地問道:


    “你是從五營來的?我們以前見過麽?寡人在皖西、皖中與五營並肩作戰,時間可不短啊!”


    “在下確曾於軍中見過殿下,但殿下當時是大帥,在下隻是一介平民,殿下當然不會有印象。”華叔敏為人靈活,對於張獻忠稱王一事也不像闖營老人那麽反感,他見獻忠自稱“寡人”,便很自然地稱對方為“殿下”。


    獻忠顯然對這一稱呼極滿意,用手在華叔敏肩上重重一拍,說:“嗨,怪道我看著覺得麵熟,這真是天不轉地轉,老朋友又轉到一塊來了!我們站在院裏做什麽?請,快請進屋裏坐下慢慢聊!”


    進入大堂,獻忠在中間的王位坐下。尚炯、華叔敏在客位落座後,忍不住環顧這雕梁畫棟、宏敞華麗的殿堂,心中暗暗發出驚歎。


    “這地方不錯吧?”獻忠笑道,“兩年前,寡人派定國用奇計襲破襄陽,當時到了襄王府,就像到了天堂,以為人間沒有比那更大的宮院了。可是上個月來到這裏,才真叫大開眼界,再回想襄王府那點格局,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這就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襄王府,我記得隻有三百多間房。而這裏,你猜猜,有多少間?八百多間房!老神仙,華先生,待會兒帶你們去宮內各處走走,晚上就在這裏住。明天寡人陪二位登黃鶴樓!”


    雖然張獻忠談的是自身感受,但聽在尚炯耳裏,總覺得對方是故意借王宮在同李自成進行比較,心裏頗不舒服,卻不能多說什麽,恰好親兵上來獻茶,便隨口問道:


    “這王府的太監呢?”


    “趕到別的院子去了。寡人見不得沒有胡子的男人,聽不得女聲女氣地說話。”張獻忠沒有說真話,其實他是不放心讓太監來伺候自己。


    “聽說殿下把楚王沉在江底了?”華叔敏問。


    “這事讓他來說,”張獻忠一指張定國,“是他捉的楚王。”


    張定國笑道:“這狗王死得活該!幾十年來他盤剝欺壓老百姓,府內財富堆起來像一座山,可他偏偏小氣得要命。聽說年前左良玉來到這間大堂,向他開口要兵餉,說是幫他守城。他舍不得。後來賀逢聖也找上門來,他還是左推右推,最後才讓太監搬出一把裹金椅子,說是用來助餉。把個賀老頭急得哭!直到兩個月前,聽說我們要來了,他才嚇得趕緊拿出銀子,成立了一支楚府新兵。頂個屁用!還沒有見到我們的騎兵影子,隻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這支新兵就垮了,還有人幫我們打開了保安、文昌二門。進城後我就去王府,隻看見宮女、太監沒命地逃,哪裏有人敢阻攔我們?狗王縮在一把椅子裏,見了我抖作一團,話都說不出來……”


    “你就把他丟到江裏去了?”尚炯一麵笑一麵問。


    “老神仙,你真想不到!”張獻忠不等義子開口,自己搶著說,“我們進來打開倉庫,好家夥!滿庫的金銀財寶,幾百車都裝不完!所以我說這朱胡子,簡直就是個豬腦子!放著那麽多錢,連個城都守不住!這樣的蠢豬不配留在世上!王府中本來有些鐵籠子是用來囚禁百姓的,我就下令把狗王也關進一隻鐵籠子,扔到大江裏麵喂魚去啦!”


    “寧宇侄剛才說到賀逢聖,他也被殺了麽?”尚炯又問道。


    “沒有。寡人可不濫殺無辜!當時是有人把他綁了來,可是寡人見他沒有多少劣跡,把他放啦!”


    “他還在家裏麽?”尚炯記起來正月間兵抵漢川,聽劉體純介紹武昌防禦情形時,曾特別提到賀逢聖,就又順便問了一句。


    “可惜這老頭也是個死腦筋,回到家裏,說他是明朝大臣,不能苟活於世,自己跳進一個什麽湖裏淹死了。”


    第二天,張獻忠偕同尚炯、華叔敏一起來到黃鵠磯頭。同行的還有若幹文武,除軍師徐以顯外,多數人與尚炯都是初次見麵。彼此一一施禮後,拾級向磯上的黃鶴樓走去。周圍一些寺廟道觀的方丈,聽說張獻忠前來登樓,也都趕來迎候。一群人走到樓前,就看見一塊橫匾,上麵寫著:“天下江山第一樓”。華叔敏驚訝地說:


    “咦,這不是米海嶽題多景樓的詩句麽?我在鎮江見過,怎麽掛到這裏來了?”


    新來的謀士汪兆麟說:“想必是有人覺得多景樓不配稱為‘天下第一’,唯有黃鶴樓當得起這一美譽,所以把它用到這裏來了。你看那匾上字體,刻的還是米公真跡。”


    眾人都認為此話有理,還說這種借用方式別處也有,並不稀奇。正在各發議論,後麵忽然傳來歎氣聲,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說道:


    “唉,世上最壞的就是這‘第一’兩字!”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大東門外長春觀的邱方丈。長春觀是以全真派真人邱處機的別號長春子命名的道觀,這位方丈恰與長春子同姓,也算巧合。張獻忠和幾個文臣已同他見過幾次麵。當下汪兆麟就問道:


    “道長此言頗為高深。何以見得‘第一’兩字最壞?”


    邱方丈先向汪兆麟略一稽首,然後撫著花白的胡須不慌不忙地說道:


    “世人的煩惱、世間的禍亂皆因忘不了、放不下‘第一’兩字。趕考的要爭解元、會元、狀元;做官的要爭一品,爭首輔;藩王要比誰的宮院最大;商鋪要爭天字第一號;江湖豪傑要爭老大;賣笑的女子要爭花魁;連本來與人不相幹的泉水也要爭什麽第一泉。可是‘第一’隻有一個,爭來爭去,豈非徒增煩惱?這還是就小事而言。大的是爭江山。‘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就更不得了,千百年來的殺伐征戰,腥風血雨,天下大亂,都離不開那爭‘第一’的心思。爭了‘第一’還不夠,還容不得那‘老二’、‘老三’,還要拚命防範,弄得自己不快活,別人也都不安寧。這真叫何苦來哉!”


    尚炯同眾人一起聽老道發議論,聽到“藩王要比誰的宮院最大”時,想起昨天張獻忠對襄王府和楚王府的比較,不禁偷眼向獻忠望去,卻見獻忠也正望著自己,臉上掛著毫不在意的微笑。眾人聽方丈說到“爭江山”時,也都暗吃一驚,盡量不動聲色地觀察獻忠的反應。獻忠依然嗬嗬笑著,還對邱方丈誇道:


    “說得好,方丈!世人要都能看破這‘第一’兩字,那就天下太平了!”


    大家見獻忠不介意,都覺得鬆了一口氣,於是你揖我讓,進得樓來,上了頂層,憑欄遠眺。尚炯和華叔敏都是第一次登黃鶴樓,看見遼闊的江麵上帆檣如梭,鷗鸕低飛,二水匯流處波翻浪湧,滔滔東去,不禁心中讚歎。忽而一陣江風襲來,所有的人都感到身上一爽。張獻忠轉過頭來向邱方丈問道:


    “在長春觀也能望見大江麽?”


    “望不見,望不見。”邱方丈搖頭,“不過,敝觀位於雙峰山南坡,登山遙望南湖,碧波映日,荷蓋如雲,倒也別有情致。黃山穀詩雲:‘憑欄十裏芰荷香’,說的就是南湖。殿下何日得暇,不妨前來敝觀一遊。貧道必當掃徑以待!”


    張獻忠含笑點頭,又問道:“那雙峰山比黃鵠山如何?”


    “其實本是一座山,西頭稱黃鵠山,往東去按山勢起伏又有殷家山、黃龍山、高觀山等等名稱,過了大東門,便是雙峰山。要說景致,這雙峰山倒有個特色,就是山上山下,到處都是參天的鬆樹。走在山間,清幽至極;即在觀中,亦時聞鬆濤陣陣,令人塵心忽滌,俗慮頓消!”


    “像長春觀這樣的道觀在這一帶還有麽?”


    “鄂地道觀雖多,若論規模恢宏,風景絕佳,道友雲集,香火繁盛,則除敝觀而外,似還難以找出第二座。”


    “這麽說來,長春觀應是本地第一道觀了?”


    “不敢,但確乎……”


    邱方丈一句話沒有說完,張獻忠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頂層的窗紙都被他的笑聲震得瑟瑟作響。眾人先是一愣,隨後明白過來,也都跟著哈哈大笑。邱方丈發現自己掉進獻忠設的圈套,也不覺笑道:


    “貧道道行淺薄,故雖知‘不爭’為至道,更知至道本不可言說,卻仍不免喋喋以逞口舌之快,且於有形之物未能忘懷,足見要入空明虛靜、無為之境,談何容易!”


    “你說‘不爭’為至道,寡人也不敢苟同。”張獻忠說了一句,轉向身旁的尚炯,“幹親家,寡人到哪裏都喜歡學幾句當地話。早年在四川,學了一句‘龜兒子’;這次到武昌,又學了幾句武昌話。你猜寡人最愛學的是句什麽話?”


    “猜不出。”尚炯搖頭。


    “‘老子偏不信邪’!”張獻忠用武昌方言學了一句,看一眼邱方丈,接著說,“‘不信邪’三個字說得實在好。十多年來,闖王也好,咱八大王也好,縱橫半個中國,把個神州大地鬧得天翻地覆,靠的什麽?就靠這‘不信邪’三個字,不把它雞巴朝廷放在眼裏!”


    張獻忠又招手讓一位青年將領近前,繼續說道:“這位湯誌老弟,原是麻城豪紳家的傭仆。他們伺候了主人,還要平白地挨打受欺。許多人都‘不爭’,就這麽忍了,好像天經地義。可是他‘偏不信邪’,把大夥聚攏來,成立一個裏仁會,自己跑到潛山去找寡人。寡人大軍西征,僅僅一個多月,咱們裏應外合,就把麻城給拿下了。當年騎在他們頭上的主子或死或逃,留下來的一個個跪在地上向他求饒!現在他已成為常順州也就是麻城的主將,率四千人馬為寡人守衛地方,今天是奉召來此公幹。方丈你說,‘不爭’,他能有今天麽?”


    張獻忠說話時,尚炯注意到在湯誌臉上洋溢著自豪的表情。而邱方丈聽罷,並不辯解,隻是哈哈一笑,說道:


    “殿下說的皆入世之理,貧道修的是出世之道。出世之道,全憑心悟。適才不慎誤落言筌,已然貽笑大方;豈敢再信口開河,重蹈覆轍!”


    觀賞了一會兒景致,幾個文官又來看樓內白粉壁上的題詩。黃鶴樓自三國時興建以來,一千四百年中曾多次遭受雷擊,屢焚屢建。現在這座樓是隆慶五年重修的,所以題詩多出自萬曆以來文人手筆。佳作不多,其中一位作者卻引起尚炯和華叔敏的莫大興趣。兩人站在那裏,一麵吟誦一麵交談。


    “我還從未讀過瀕湖先生的詩!”華叔敏說。


    “我也從未讀過,隻知道他在武昌住過很長時間。看來他在懸壺之暇,不唯曾登此樓,且複詩興不淺。”尚炯說。


    這時張獻忠走到他們身後,也來看那首詩。詩的意思他並不全懂,卻注意到落款寫的是“蘄州李時珍題”,不覺問道:


    “蘄州李時珍是誰呀?”


    尚炯說:“這是一位了不起的藥聖,字東璧,號瀕湖,湖廣蘄州人。”


    “他的醫術比你老神仙如何?”


    “這怎麽能比呢?像我這樣隻會治點外傷的庸醫,到處車載鬥量,不可勝數。而瀕湖先生乃是千古一人!他用三十年時間,搜集曆代良方,自身又遍試百草,寫成皇皇巨著《本草綱目》,記載藥草千八百種,列單方一萬有餘,可說是沾溉後世,澤被天下!”


    “原來如此,寡人還以為你是剛才聽了方丈的一番話,把一顆爭‘第一’的雄心收到你那藥囊裏去了呢!”他本來想說“收到褲襠裏去”,覺得不雅,臨時改口,換了個地方。接著他又問了李時珍的生平。當聽說李時珍對楚王府和太醫院的職務都棄如敝屣時,他連聲稱讚“有出息”,接著又來看壁上的題詩。


    “詩好像寫得不怎麽樣。”他搖著頭,用目光征詢幾個文臣的意見。


    早已湊到身邊的汪兆麟把詩讀了一遍:


    當年控鶴訪神州,


    獨占荊南貰酒樓。


    百尺倚樓吹玉笛,


    一生隨地換金裘。


    花翻筆底籠鸚鵡,


    星落杯中吸鬥牛。


    三萬六千消不盡,


    翩然散發下滄州。


    “這是一首懷古詩,用的是李太白的幾個典故。”汪兆麟接著向獻忠解釋了典故的出處。


    “難怪我說詩寫得不好,原來是拍古人馬屁的。他李時珍應當寫他自己怎麽辛苦地找藥,怎麽寫了一部讓老神仙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書。要讓大家知道,李家門裏不光有個隻會賣衣服換酒喝的李太白,還有個替窮人看病不收錢的李時珍。要這樣寫,才能寫出好詩!”


    聽張獻忠說這首詩寫得不好,一個新降的舉人附和道:“一首詩裏用兩個‘樓’字,犯了作七律的大忌。看來瀕湖此詩確實疏於推敲。”


    另外幾個文官也對該詩紛紛加以詬病。


    張獻忠摸著長須聽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咱們難得登樓,今日也各題一詩如何?”


    文官們都知道張獻忠很聰明,但從未聽說他會作詩,聽了這話不免心中懷疑。徐以顯也感到意外,因為以前,凡是需要舞文弄墨的事,都是由他或潘獨鼇代筆,獻忠從來不會自己起草寫任何東西。不過大家都立刻表示讚成,同時好奇地等著看獻忠如何題詩。


    樓內筆墨是現成的。張獻忠對汪兆麟說:


    “你的字好,寡人念,你替寡人寫到牆上去。”


    汪兆麟趕緊挑了一支狼毫,一個仆役替他捧著硯台,一起走到牆前空白的地方。張獻忠很快念出第一句。周圍立刻爆出一聲:“好!”他想了一下,接著念出第二、第三句。周圍又連聲稱“好”。他又想了一下,似乎有所遲疑,但隨即把手一揮,大聲念出了第四句。眾人紛紛叫好,又到牆前細看,題的是一首七絕:


    滾滾江流去不還,


    隔斷龜蛇不相攀。


    龜山就譬比李闖,


    咱老子站在蛇山!


    文官們馬上看出,四句詩中,除首句碰巧符合格律外,其餘三句平仄全錯,末句更連句式都不像詩,但大家都讚不絕口,或稱此詩“有霸氣,足以雄視今古”,或稱此詩“高瞻遠矚,有王者之風”。最後由徐以顯牽頭,幾個文臣都“依韻奉和”,個個題寫七絕一首。大家又請尚炯、華叔敏題詩,兩人都以“愧未入門”辭謝。


    張獻忠帶著滑稽的表情聽著眾人的評讚,不時看一眼尚炯。他知道尚炯這次肯定是李自成派來看他這裏動靜的,他要反過來從尚炯的舉止看李自成未來可能的動向。在尚炯、華叔敏謝絕題詩後,他大笑幾聲,將握著長須的手向外一拋,率領眾文武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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