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兵圍攻錦州的主帥是多羅[1]睿郡王多爾袞。他是皇太極的異母兄弟。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多爾袞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歲,為人機警果斷,敢於任事,善於用兵,深得皇太極的喜愛。天聰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爾蒙古族多羅特部時,多爾袞十七歲,在戰爭中立了大功,顯露了他智勇兼備的非凡才能。皇太極賜給他一個褒美的稱號墨爾根代青[2],連封爵一起就稱作墨爾根代青貝勒[3]。後來晉位王爵,稱為墨爾根王。在愛新覺羅氏眾多親王、郡王和貝勒、貝子中,別人都沒有得過這樣美稱。去年在圍困錦州的戰爭中他處事未能盡如皇太極的意,幾個月前被降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極的長子肅親王豪格,也同時降為郡王。


    崇禎十一年八月,多爾袞曾率領清兵由牆子嶺、青山口打進長城,深入畿輔,在巨鹿的蒿水橋大敗明軍,殺死盧象升,然後轉入山東,破濟南,俘虜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春天,他率領飽掠的滿洲兵經過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長城。這次侵略明朝,破了幾十座府、州、縣城池,俘虜漢族男女四五十萬。


    從去年起,他奉命在錦州、鬆山、杏山一帶與明軍作戰,圍困錦州。今年以來,對錦州的圍困更加緊了,同時還要準備抵擋洪承疇統率的援軍。他和豪格統率的部隊以滿洲人為主體,包括蒙古人、漢人、少數朝鮮人,大約不到三四萬,雖然比較精強,但人數上比明朝的援軍差得很遠。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疇交過手,隻曉得洪承疇在明朝任總督多年,較有戰爭閱曆,也很有威望。他還知道洪承疇深受南朝皇帝信任,如今兵力雄厚,糧草也充足,這些情況都是當年的盧象升萬萬比不上的。


    最近以來,他知道明軍在向鬆山一帶集結。這幾天又哄傳洪承疇已從寧遠來到鬆山。他感到不可輕敵。為了探聽明軍虛實,他幾次派出小規模的騎兵和步兵向明軍進行試探性的攻擊,結果互有殺傷,清軍沒有占到什麽便宜。


    這天,他把豪格叫到帳中,商議對明軍作戰的事。


    豪格比多爾袞大三歲。他雖是皇太極的長子,但滿洲製度不像漢族那樣“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因此豪格在多爾袞麵前沒有皇儲的地位,而隻能以侄子和副手的身份說話。雖然他內心對多爾袞懷有忌妒和不滿情緒,但表麵上總是十分恭敬。他兩人都喜愛吸旱煙。這時他們一邊吸煙一邊談話,氈帳中飄散著灰色的輕煙和強烈的煙草氣味。


    他們從幾天來兩軍的小規模接觸談起,一直談到今後的作戰方略。盡管他們都有豐富的作戰經驗,一向不把明軍放在眼裏,可是這一次情況大大不同,對於這一仗到底應該怎麽打,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爾袞說:“幾天來打了幾仗,可以看出,南軍士氣比往日高了,像是認真打仗的樣兒。南朝兵將,從前遇到我軍,有時一接仗就潰了,有時不等接仗就逃了。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頂著打。豪格,你說是麽?”


    “叔王說得是,昨天我親自參加作戰,也感到這次明軍確非往日可比。”


    “你估計洪承疇下一步會怎樣打法?”


    “我還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爺,你看呢?”


    “依我看啊,洪承疇有兩種打法,可是我拿不準他用哪一種。一種是穩紮穩打,就是先占領鬆山附近的有利地勢,這一點他們已經做到啦。現在從鬆山到大架山,已經布滿人馬。倘若明軍在占領有利地勢後,暫時不向錦州進逼,隻打通海邊的運糧大道,從海上向困守在錦州的祖大壽接濟糧食。這樣,錦州的防守就會格外堅固,鬆山一帶的陣地也會很快鞏固起來。那時,我們腹背受敵,很是不利。我擔心洪承疇會采用這種打法。他不向我們立即猛攻,隻是深溝高壘,與我們長期相持,拖到冬天,對我們就……就很不利了。”


    說到這裏,多爾袞向豪格望了一會兒,看見豪格隻是很注意地聽著,沒有插話,他繼續說下去:


    “圍攻錦州已經一年,我軍士氣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氣會更加低落。我們的糧食全靠朝鮮接濟,如今朝鮮天旱,聽說朝鮮國王李倧不斷上表訴苦,懇求減免征糧。遼東這一帶也是長久幹旱,自然不會供應大軍糧草,如到冬天,朝鮮的糧食接濟不上來,遼東本地又無糧草。如何能夠對抗明軍?我擔心洪承疇在打仗上是個有經驗的人,看見從前明軍屢次貿然進兵吃了敗仗,會走這步穩棋。”


    “叔王剛剛說洪承疇可能有兩種打法,另一種是怎樣打法呢?”


    “另一種打法就是洪承疇倚仗人馬眾多,依靠鬆山地利,全力向我們猛攻,命祖大壽也從錦州出來接應。”


    “我看洪承疇準是這麽打法。”


    “你怎麽能夠斷定?”


    “他現在兵多糧足,當然巴不得鼓足一口氣兒為錦州解圍,把祖大壽救出。聽說南朝欽派一位姓張的總監軍隨軍前來,催戰得急。”


    多爾袞搖頭說:“我擔心洪承疇閱曆豐富,是一個很穩重的人。”


    “不,叔王爺。不管洪承疇多麽小心穩重,頂不住南朝皇帝一再逼他。他怕吃罪不起,隻好向我進攻,絕不會用穩紮穩打的辦法。你等著瞧,他會向我軍陣地猛衝猛打,妄想一戰成功。”


    多爾袞笑道:“你這麽說還有點道理。要是洪承疇這樣打法,我就不怕了。”


    豪格輕輕搖頭說:“他就是這樣打,我也擔心哪!他現在確實人馬多,不同往日。叔王爺擔心他穩紮穩打,我倒擔心他現在拚命猛攻,祖大壽又從錦州出來,兩麵夾攻我軍。”


    多爾袞將白銅煙袋鍋照地上磕了兩下,磕淨灰燼,說道:“你隻看到他們人馬多,這一次士氣也比往日高,可是你忘了,我們的營壘很堅固,每座營寨前麵都挖有很深的壕溝。如果我們堅守,他想攻過來同祖大壽會師很不容易。隻要我們堅守幾天,憨王爺再派一支人馬來援,我們就必然大勝,洪承疇就吃不消了。”


    豪格想了一下,笑著點頭:“叔王爺說得有理。既然他會全力猛攻,我看現在隻能一麵堅守,一麵派人速回盛京[4],請求憨王爺趕快增援。”


    “這是最好的主意。我們如有一二萬人馬前來增援,就完全可以打敗洪承疇。”


    商量已定,他們就立即派出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幾天以後,盛京的援兵來到錦州城外,卻隻有幾千人。老憨王皇太極派了一名內院學士名叫額色黑的,來向他們傳達口諭,說道:


    “敵人若來侵犯啊,你們兩個王爺可不要同敵人大打,隻看準時機把他們趕走就算了。明軍要是不來侵犯啊,你們千萬不要輕動。你們要守定自己的陣地,不要隨隨便便出戰。”


    多爾袞明白了皇太極是要親自前來對付洪承疇,所以隻給他派來幾千援兵,又一再叮囑他“堅守”。這不禁使他暗暗失望。


    多爾袞有極大的野心。首先,他希望從他手中為清國征服鄰國,擴充疆土,恢複大金朝[5]盛世局麵。這樣的雄心,在他年紀很輕時就已經有了。當他還隻二十二歲時,皇太極曾經問他:現在我國又想出兵征服朝鮮,又想征服明國,又想平定察哈爾,這三件大事,你看應該先做哪一件?多爾袞毫不猶豫地回答:


    “憨王,我看應該先征服明國為是。我們遲早要進入關內,要恢複大金朝的江山,這是根本大計。”


    皇太極笑著問:“如何能征服明國?”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應該整頓兵馬,趕在莊稼熟的時候,進入長城,圍困北京,將北京周圍的城池、堡壘,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這樣長期圍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敝,我們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黃河。”


    皇太極當時雖然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卻很賞識他的宏圖遠略。皇太極曾經讓懂得滿文的漢人大臣將《四書》和《三國演義》譯成滿文。在滿文《三國演義》印出來後,他特地先賜給多爾袞一部,要多爾袞好好閱讀,學習兵法韜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對多爾袞的特別看重。又過了兩年,皇太極讓多爾袞隨著他帶兵侵朝,占領了江華島,俘虜了逃避在島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鮮國王李倧投降。班師回來的時候,皇太極命多爾袞約束後軍,帶著作為人質的朝鮮國王的世子李ァ⒘硪桓齠子李淏和幾個大臣的兒子返回盛京。在這次戰役中,多爾袞建立了赫赫戰功,那時他才二十五歲。


    他曾經多次入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軍事的腐敗情況,也知道洪承疇目前雖然兵力強盛,但士氣不能持久,所以他想隻要再給他二萬精兵,他就能夠打敗洪承疇的援錦之師,為國家建立不朽功勳。因此想到皇太極將親自率軍前來,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盡管如此,他表麵上仍然裝作沒有領會憨王的用意,又將豪格叫到帳中,商議如何再請求憨王增兵。


    豪格雖不希望多爾袞獨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皇太極親自前來。他希望能讓他和多爾袞一起來指揮這一戰爭,打敗明朝的十三萬援兵,建立大功,恢複親王稱號。他們兩人互相提防,都沒有說出各自的真心話,不過卻一致認為,隻要有了援軍,打敗明軍不難。經過一番商議,他們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請求憨王派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馬來援。濟爾哈朗的父親是努爾哈赤的兄弟,他和皇太極、多爾袞是從兄弟。多爾袞認為,如果派濟爾哈朗來,仍然隻能做他的副手,而不會奪去他的主帥地位。所以他才提出這一建議。


    多爾袞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從一清早起,他就到各處巡視營壘,又連續傳見在鬆山、錦州一帶的各貝勒、貝子、固山額真[6],以及隨軍前來的重要牛錄章京[7],當麵指示作戰機宜,剛才又同豪格議論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陣,再去高橋一帶視察。他吩咐戈什哈[8],除非有緊急重要的事兒,什麽人也不要前來見他。自從他明白皇太極可能親自前來,心中忽然產生了極其隱秘的煩惱。他本想躺下去睡一陣,但因為那種不能對任何人流露的煩惱,他的睡意跑了,獨自坐在帳中,慢騰騰地吸著煙袋。


    他對皇太極忠心擁戴,同時也十分害怕。對於皇太極去年對他的處罰,他表麵上心悅誠服,內心中懷著委屈。當時因許多人馬包圍錦州,清兵攻不進去,明兵無力出擊,成了相持拖延局麵。他同諸王、貝勒們商議之後,由他做主,向後移至距城三十裏處駐營,又令每一旗派一將校率領,每一牛錄[9]抽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製備衣甲。皇太極大怒,派濟爾哈朗代他領兵,傳諭嚴厲責備,問道:“我原來命你們從遠處步步向錦州靠近,將錦州死死圍困。如今啊你們反而離城很遠紮營,敵人必定會多運糧草入城,何時能得錦州?”多爾袞請使者代他回話:“原來駐紮的地方,草已經光了。是臣倡議向後移營,有草牧馬,罪實在臣。請老憨王治罪!”皇太極又派人傳諭:“我愛你超過了所有子弟,賞賜也特別厚。如今你這樣違命,你看我應如何治你的罪?”多爾袞自己說他犯了該死的罪。皇太極將他和豪格降為郡王,罰了他一萬兩銀子,奪了他兩牛錄的人。這件事使多爾袞今天回想起來還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會不會有人在老憨身邊說他的壞話,所以老憨要親來指揮作戰?……


    一個四十多歲的、多年服侍他的葉赫族包衣[10]羅托進來,跪下一條腿問道:“王爺,該用飯了,現在就端上來麽?”


    多爾袞問道:“朝鮮進貢的那種甜酒還有麽?”


    羅托說:“王爺,您忘了?今日是大妃[11]的忌日。每逢這一天,您總是不肯喝酒的。”


    多爾袞心中一動,說道:“這幾天軍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羅托!”羅托見多爾袞臉色陰沉,接著勸解說:“王爺那時才十四歲,這十五年為我們大清國立了許多汗馬功勞。大福晉[12]在天上一定十分高興,不枉她的殉葬盡節。王爺,這歲月過得真快!”


    多爾袞說:“羅托,你還不算老,變得像老年人一樣囉唆!”


    羅托退出以後,多爾袞磕去了煙灰,等待飯菜上來。十多年來,他一則忙於南征北戰;二則朝廷上圍繞著皇太極鉤心鬥角;三則他自己不到二十歲就有了福晉和三位側福晉,很少再想念母親,隻在她的忌日避免飲酒。今日經羅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湧上心頭。那是天命[13]十一年,他虛歲十四。太祖努爾哈赤攻寧遠不克,人馬損失較重,退回盛京時半路患病,死在渾河船上。他臨死前將大妃納喇阿巴亥召去,遺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後,大妃不願死。可是皇太極已經即位憨王,催促她趕快自盡。她拖延了一兩天,被逼無奈,隻好自盡。自盡之前,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名貴的首飾。她要看一看她的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皇太極命他們三人去見母親,並且麵諭他們勸母親趕快自盡。他們到了母親麵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說話,可是他們又確實愛母親,可憐母親,不忍心母親自盡。從那時以後,多爾袞曾多次夢見母親。


    飯菜端上來了。多爾袞趕快吃飯。可是不知怎麽,他想到皇太極近來身體不好,說不定幾年內會死去。他心中閑想:他會要哪位妃子殉葬呢?他會要誰繼他為憨王呀?他絕不會使豪格和其他諸子襲位。如今最受寵的是關雎宮宸妃和永福宮莊妃。宸妃生過一個兒子,活到兩歲就死了。莊妃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臨,今年五歲,最受憨王喜愛,可能憨王臨死時會讓這個小孩子承襲皇位。……他沒有往下多想,隻覺得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襲位;倘若豪格襲位,他的處境就十分危險了。


    忽然,他的眼前現出來莊妃的影子,不覺從眼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他認為她確實生得很美,一雙眼睛中含有無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晉,她也很美,神態不像莊妃高貴,眉眼卻像莊妃……


    他正在胡思亂想,一位侍從官員進來,打千稟道:


    “王爺,憨王派三位官員前來傳諭!”


    七月下旬以來,皇太極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錦州戰場,原來打算要去葉赫地方打獵,也隻好取消了。他幾乎每天都接到從圍困錦州的軍中送來的密報,對於洪承疇統率的明軍如何向鬆山附近集中,兵勢如何強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於向錦州戰場增援,也不向多爾袞等宣示他的作戰方略。沈陽城中,表麵平靜,實際上不斷地有使者帶著他的密旨(多是口諭),夜間或黎明從盛京出發,分赴滿洲和蒙古各部,調集人馬。


    他所任用的統兵作戰的滿族親貴,都是富有朝氣的年輕人,起小就在戰爭生活中鍛煉,不打仗的時候,就借助大規模的圍獵練習騎射和指揮戰爭。他一貫賞罰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賞多爾袞的統兵作戰才能,幾個月前將多爾袞降為郡王,隻是對其圍困錦州不力暫施薄罰,打算不久後軍事勝利,仍恢複多爾袞的親王爵位。他很重視這一仗,希望能夠按照他的想法打勝,為下一步進兵長城以南掃清障礙。如果能夠活捉洪承疇,那就更使他稱心如願。


    有一次上朝時,他對群臣說:


    “我所擔心的不是洪承疇率領十三萬人馬全力來救錦州,倒是擔心他不肯將全部人馬開來。他將人馬全部開來,我們就可以一戰成功,叫南朝再也沒力量派兵來山海關外,連關內也從此空虛!”


    這種充滿自信的語言絕不是故意對群臣鼓氣,而是說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極的這種氣概是在長期的戰爭和勝利中形成的。從三十六歲起他繼承皇位,一直不停頓地開疆拓土,創建大業,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他的父親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憑著血戰一生,將滿洲一個小小的部落變成遼河流域的統治民族,草創了一個兵力強盛的小小王國,不愧為當時北部眾多遊牧部落中“應運而生”的傑出人物。皇太極發揚了努爾哈赤的傑出特點,而在政治才能和軍事才能兩方麵更為成熟。他不斷招降和重用漢人協助他創建國家,積極吸收高度發達的漢族文化為他所用。在他統治時期,他所屬的遊牧部落已經在遼河流域定居下來,變成以農業經濟為主體,還發展了各種戰爭和生活所需的手工業,包括製造大炮的手工業在內。當然,在發展農業和手工業方麵,要大量依靠俘虜的、擄掠的、投順的和原來居住在遼河流域的漢人來貢獻生產知識、經驗和勞力。在軍事上,他征服和統一了蒙古族的各個分散部落。他又派兵侵入朝鮮,迫使朝鮮成為臣屬,為清國提供糧食和其他物資,有時還被迫支付人力。當時清國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極自己所誇耀的:“自東北海濱,迄西北海濱,其間使犬使鹿之邦,及產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種、漁獵為生之俗,厄魯特部落,以至斡難河源[14],遠邇諸國,在在臣服。”[15]現在他剛剛五十歲,雖然已經發胖,也開始有了暗病,有時胸悶,頭暈,但從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滿麵紅光,雙目有神。因為他正處在一生事業接近高峰的時候,因此無論在行動上,談話中,都表現出信心十足、躊躇滿誌。


    當他得到多爾袞和豪格的馳奏,知道洪承疇親率八個總兵官已經全部到達鬆山一帶,越過了大架山,占據鬆山,正在向錦州進逼時,他認為時機已到,再不親自前去,多爾袞等可能吃虧。於是他決定八月十一日,率領新召集到盛京的三萬人馬啟程,今夜馳赴鬆山一帶。


    一個小小的意外發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別多。盡管後妃們和王公大臣們為他求過神,許過願,薩滿[16]們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幾種草藥,但流血仍然不止。本來選定八月十一日是個出征吉利的日子,卻不能動身,隻好推遲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遲到十五日。由於前方軍情緊急,他不能再推遲了,不得已帶兵啟程。這天辰牌時候,皇太極帶著隨征的諸王、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撫近門,走進堂子,在海螺和角聲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然後率領三萬大軍啟程,向錦州進發。


    隨行的人除滿、蒙諸王、貝勒、滿漢大臣、醫生和薩滿之外,還有朝鮮國王的世子、大公、質子[17]以及他們的一群陪臣和奴仆,目的是讓將來要繼承朝鮮國王位的李及其左右臣仆,親眼看看他的烜赫武功。


    他最寵愛的關雎宮宸妃博爾濟吉特氏獨蒙特許,騎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遼河西岸的一個地方,照料他服下湯藥。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馬走了很遠,才眼淚汪汪地勒轉馬頭,在婢女和護衛的簇擁中返回沈陽。


    皇太極的鼻血還沒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幾天流得那麽凶了。流的時候就用一個盤子在馬上接住,繼續行軍。這樣又斷斷續續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開始好起來,心情愉快。為著趕路,晚上宿營很遲。那天晚上,諸王、貝勒、大臣照例到禦帳中向他請安,祭神,看薩滿跳神念咒,然後坐下來共議軍國大事。皇太極笑道:


    “我但恐敵人聽說我親自來到,會從錦州和鬆山一帶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敵兵不逃,我必令你們大破此敵,好像放開獵犬追逐逃跑的野獸一樣。獲勝很容易,不會叫你們多受勞苦。我那些已經決定的攻戰辦法,你們都知道,可千萬不要違背,不要誤事,好生記著!”


    隨他出征的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多羅貝勒多鐸等一齊向他奏道:


    “請憨王慢慢兒走,讓臣等先趕往鬆山。”


    皇太極搖搖頭說:“行軍打仗嘛,為的是克敵製勝,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飛啊,就要飛去,怎麽要我慢走!”


    一連走了幾天。八月十九日黃昏,皇太極到了鬆山附近的臥龍山[18]。他打算在此休息半夜,再繼續前進,插到明軍背後,將他的禦營擺在塔山北邊不遠的高橋。這樣,就將十萬明軍的退路截斷了。這是很大膽的一著。決定之後,他就派遣內院大學士剛林[19]、學士羅碩[20]去見多爾袞和豪格,傳達他的口諭:“我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額真拜尹圖、多羅額駙[21]英俄爾岱帶的兵,還有科爾沁土謝圖親王的兵、察哈爾瑣諾木衛察桑等帶的兵,先到高橋駐營。等我到的時候,就可以把鬆山、杏山一起合圍。”於是剛林等人騎馬出發了。


    圍困錦州的諸王、貝勒、大臣和將士們聽說老憨王禦駕親來,勇氣陡然大增,到處一片歡呼。但多爾袞和豪格對於憨王駐兵高橋一事卻很不放心,因此又讓剛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陳他們的意見,說:


    “現在聖駕已經來到,臣等勇氣倍增,唯有踴躍進擊,為國家建立大功。靠著皇上天威,臣等絕不害怕敵人。可是軍中形勢,不得不對皇上說清楚。目前明朝新來的人馬眾多,臣等幾個月來圍困錦州,屢經攻戰,將士也有不少損傷。現在皇上說要先在高橋駐營,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敵兵為我們逼迫得緊,約會錦州、鬆山的兵內外夾攻,協力死戰,萬一我軍有失,就不好辦了。不如皇上暫且駐在鬆山、杏山之間,不要駐到高橋,這樣就安全了。隻要憨王萬安,臣等作戰也會有更大的勇氣。”


    皇太極聽了,覺得他們的話有道理,就決定把他的禦營駐在鬆山、杏山之間。隨即又派剛林等去告訴多爾袞和豪格:


    “我若在鬆山、杏山之間駐營,敵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會俘虜、斬獲得那麽多。既然你們勸我不駐在高橋,也隻好如此吧。”


    之後,他就繼續率領大軍進發。沿路的將士們看見他的簡單儀仗隊和前隊騎兵,知道是憨王經過,人人歡躍,發出來用滿洲語呼喊“萬歲”的聲音。


    八月二十日淩晨,洪承疇還不知道皇太極已經來到。他繼續指揮明軍向北猛攻,企圖與錦州守軍會師。鬆山東南隔著媽媽頭山、小淩河口的濱海一帶是接濟軍糧的地方,前天他已經在那裏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張若麒自請偕馬紹愉等駐守海邊,保護糧運。洪承疇欣然同意,額外撥給二百精兵作為他的護衛。送他走的時候,洪承疇拉著他的手,囑咐說:


    “張監軍,風聞虜酋將至,援兵也已陸續開到。我軍既到此地,隻能鼓勇向前,不能後退一步。稍微後退,則軍心動搖,敵兵乘機猛攻,我們就萬難保全。我輩受皇上知遇,為國家封疆安危所係,寧可死於沙場,不可死於西市。大軍決戰在即,糧道極為重要,務望先生努力!”


    今天黎明時候,洪承疇用兩萬步騎兵分為三道,向清兵營壘進攻。祖大壽在錦州城內聽見炮聲和喊殺聲,立即率兩千多步兵從錦州南門殺出,夾擊清軍。但清營壕溝既深,炮火又猛,明軍死傷枕藉,苦戰不得前進。洪承疇害怕人馬損失過多,隻好鳴鑼收兵。祖大壽也趕快攜帶著受傷的將士退回城內。清軍並不乘機反攻,隻派出零股遊騎在明軍紮營的地方窺探。下午酉時剛過,洪承疇正在籌劃夜間如何騷擾清營,忽然接到緊急稟報,說是數萬清兵已經截斷了鬆山、杏山之間的大道,一直殺到海邊,老憨王的禦營也駐在鬆、杏之間的一座小山坡上。沒有一頓飯的時候,又來一道急報,說是有數千敵騎襲占高橋,使杏山守軍陷於包圍,塔山也情勢危急。大約一更時候,洪承疇得到第三次急報:清兵包圍塔山,襲占了塔山海邊的筆架山,將堆積在筆架山上的全部軍糧奪去,而且派兵駐守。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洪承疇幾乎陷於絕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鎮靜,立即部署兵力,防備清兵從東、西、南三麵圍攻鬆山,同時召集張若麒和八位總兵官來他帳中開緊急會議。張若麒借口海邊吃緊不來。諸將因筆架山軍糧被奪,多主張殺開一條血路,回寧遠就糧。洪承疇派人飛馬去征詢監軍意見,旋即得到張若麒的回書,大意說:


    “我兵連勝,今日鼓勇再勝,亦不為難。但鬆山之糧不足三日,且敵不但困錦,又複困鬆山。各帥既有回寧遠支糧再戰之議,似屬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


    接到這封書信以後,洪承疇同總兵、副將等繼續商議。諸將或主張今夜就同清兵決戰,殺回寧遠;或主張今夜休兵息馬,明日大戰。最後,洪承疇站起來,望一眼背在中軍身上的用黃緞裹著的尚方劍,然後看著大家,聲色嚴重地說道:


    “往時,諸君俱曾矢忠報效朝廷,今日正是時機。目前我軍糧盡被圍,應該明告吏卒,不必隱諱,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戰亦死,隻有努力作戰一途。若能拚死一戰,或者還可僥幸萬一,打敗敵人。不肖決心明日親執桴鼓,督率全軍殺敵,作孤注一擲,上報君國。務望諸君一同盡力!”


    決定的突圍時間是在黎明,為的是天明後總兵官和各級將領容易掌握自己的部隊,也容易聽從大營指揮。關於行軍路線、先後次序,都在會議中作了決定。


    諸將辭出後,洪承疇立即派人飛騎去接張若麒和馬紹愉速回行轅,以便在大軍保護下突圍。他又同遼東巡撫邱民仰和幾個重要幕僚繼續商議,估計可能遇到的各種困難,想一些應付辦法。正商議間,忽然聽見大營外人喊馬嘶,一片混亂。洪承疇大驚,一躍而起,急忙向外問道:


    “何事?何事?……”


    片刻之間,混亂蔓延到幾個地方,連他的標營寨中也開始波動,人聲嘈雜。中軍副將陳仲才慌張進帳,急急地說:


    “請諸位大人趕快上馬,情勢不好!”


    洪承疇厲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快說!”


    陳仲才說:“大同總兵王樸貪生怕死,一回到他的營中就率領人馬向西南逃跑。總兵楊國柱見大同人馬逃走,也率領他自己的人馬跟著逃跑。現在各營驚駭,勢同瓦解。情勢萬分危急,請大人趕快上馬,以備萬一。”


    洪承疇跺腳說:“該殺!該殺!你速去傳下嚴令,各營人馬不許驚慌亂動,務要力持鎮靜,各守營壘。督標營全體將士準備迎敵,隨本督在此死戰。總兵以下有敢棄寨而逃者,立斬不赦!”


    “是,遵令!”陳仲才回身便走。


    遼東總兵曹變蛟帶著一群親兵騎馬奔來,到洪承疇帳前下馬,匆匆拱手施禮,大聲說:


    “請大人立刻移營!敵人必定前來進攻大營。請大人速走!”


    洪承疇問:“現在留下未逃的還有幾營?”


    曹變蛟回答:“職鎮全營未動。王廷臣一營未動。白鎮一營未動。其餘各鎮有的已逃,有的很亂,情況不完全清楚。”


    “吳鎮一營如何?”


    “吳鎮營中人喊馬嘶,已經大亂。”


    一個將領跑到帳前,接著稟報:“稟製台大人:楊國柱的逃兵衝動吳營,吳鎮彈壓不住,被左右將領簇擁上馬,也向西南逃去。”


    忽然,從敵軍營中響起來戰鼓聲,角聲,海螺聲。接著,有千軍萬馬的奔騰聲,喊殺聲。大家都聽出來:一部分敵人在追趕逃軍;一部分敵人正向鬆山營寨衝來。曹變蛟向洪承疇催促說:


    “請大人火速移營,由職鎮抵擋敵軍。”


    洪搖搖頭,說:“刻下敵人已近,不應移動一步。倘若移動一步,將士驚慌,互相擁擠踐踏,又無堡寨可守,必致全軍崩潰。”他向侍立身後的幾個中軍吩咐:“速去傳諭未逃的各營將士,嚴守營壘,準備迎敵。敵人如到近處,隻許用火器弓弩射死他們,不許出寨廝殺。敵退,不許追趕。有失去營寨的,總兵以上聽參,總兵以下斬首!”


    他又轉向曹變蛟,說:“曹將軍,你隨我作戰多年,為朝廷立過大功。今日尚未與敵交戰,王樸、楊國柱先逃,累及全軍,殊非我始料所及。我們以殘缺之師,對氣焰方張之敵,須抱必死之心,與虜周旋,方能保數萬將士之命。倘若不利,你我當為皇上封疆而死,鮮血灑在一處,絕不苟且逃生!”


    “請大人放心。變蛟隻能作斷頭將軍,一不會逃,二不會降!”


    “敵人已近,你趕快回營去吧!”


    那天夜裏,清兵聽見明軍營中人喊馬嘶,亂糟糟的,知道發生了變故,但沒料到有一部分人馬已經開始逃跑。多爾袞正在詫異,隨即得到探報,知道確實有部分明軍已經向西南逃走,而且逃走的還不止一起,而是兩起,後麵還有人馬在跟著。由於月色不明,沒法知道人數多少。他判斷洪承疇會隨在這兩批人馬後邊突圍,一定還有很多人馬斷後。他同豪格略作商議,使豪格率領少數騎兵追趕和截殺已經逃走的明軍,他自己親率兩萬名步騎兵向洪承疇的大營進攻,希望趁洪承疇開始出寨的混亂時候一舉將明軍主力擊潰。


    由於王樸、楊國柱、吳三桂等已經各率所部棄寨逃走,洪承疇的總督大營暴露在敵人麵前,因此清兵毫無阻攔地來到了洪承疇寨外的壕溝前邊。看見寨中燈火依舊,肅靜無嘩,沒有一點要逃走的模樣,多爾袞感到奇怪,不敢貿然進攻,隻派出六七百步兵試著越過壕溝,而令騎兵列隊壕外,以防明軍出寨廝殺。


    數百步兵剛剛爬過壕溝,寨中突然擂響戰鼓,喊殺聲起,炮火與弓弩齊射。清兵退避不及,紛紛倒下。有些僥幸退回到壕溝中的,又被旁邊堡壘中投出的火藥包燒傷。多爾袞想退,又不甘心馬上就退,於是繼續揮動步兵分三路進攻,企圖奪占一二座堡壘,打開進入大寨的口子。幾千名騎兵立馬壕外射箭,掩護進攻。


    頃刻之間,明軍情況變得十分危急。洪承疇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邊,親自督戰。他們左右的親兵和奴仆不斷中箭倒地。


    有一個親將拉洪承疇避箭。他置之不理,沉著地命令向清兵開炮。


    明軍向敵人密集處連開三炮,硝煙彌漫。清兵死傷一片,多爾袞趕快下令撤退。


    這時曹變蛟和王廷臣各派來五百射手和火炮手支援大營。大營已經轉危為安,情況看來十分穩定。洪承疇拂去袍袖上的沙塵,望著部將們說:


    “幾次清兵入關,所到之處好像沒有一座城池能夠堅守的。其實仔細一想,凡是願意堅守的城池,清兵總是避過。他能破的都是那些不肯堅守的城池。地方守土官畏敵如虎,城池也就很輕易地丟掉了。剛才這一仗,如果我們畏懼不前,自己驚慌,就會不堪設想。”


    眾將說:“仰賴大人指揮若定,將士們才能夠人人用命。”


    這時,有人上前稟報說,馬科和唐通兩總兵在戰事緊張時也跟在吳三桂等後麵逃跑了。洪承疇聽了,什麽話也沒有說,隻吩咐大家作好向鬆山堡撤退的準備。有人站得離他較近,在暗夜中看出他的臉色蒼白,眉宇間交織著憤怒和愁悶。


    天明時,有幾起潰逃的人馬又跑了回來,說昨夜五個總兵的人馬逃跑後,前有皇太極的伏兵截擊,後有多爾袞的部隊追殺,起初明軍還能支持,後來越逃越驚慌,越驚慌越亂,幾乎成了各自逃生。他們看見有燈光的地方就避開,以為沒有燈光的地方就是生路,其實沒有燈光的地方偏偏有清方的伏兵。遇著伏兵,隻要呐喊一聲,明軍就鳥驚獸竄,毫無抵抗。逃了半夜,有很多人被殺、被俘,但幾個總兵官總算都各自率領一部分人馬衝了出去。他們這幾起人馬未能衝破清兵包圍,所以又跑了回來。


    洪承疇立即下令總督標營和曹變蛟、王廷臣、白廣恩三位總兵的大部分人馬撤退到鬆山堡外,分立十來個營寨,趕築堡壘、炮台,外邊掘了壕溝。而在原來的駐守處留下曹變蛟的一部分人馬,死守營寨,與鬆山堡互為犄角。逃回的幾起人馬由曹變蛟等收容在自己營裏。退到鬆山堡外的人馬連同原來駐守鬆山的和留駐大架山的加在一起,共約三四萬人。


    這一天,洪承疇派出許多遊騎,又放出許多細作,去偵察敵情。下午,遊騎和細作陸續回來,知道吳三桂等率的人馬雖然有很大損失,但尚有數萬之眾,都已退到杏山寨外紮營。清兵將他們包圍起來,並不敢猛烈進攻。倒是那些潰散的人馬,有的跑到海邊,被清兵到處搜殺,死傷甚慘。海邊情況也很混亂,已經被清兵插進去一支騎兵,攻占了媽媽頭山,把海岸和鬆山隔斷。


    洪承疇急於要知道張若麒是否平安,但人們都說“不知道”,隻知道海邊死了很多人。洪承疇心中非常擔憂。他想,現在人馬已經跑走那麽多,損失這麽重,如果欽派的張若麒再有好歹,如何向皇上交代?但事已如此,也隻好聽之任之。


    當晚,他吩咐鬆山附近的駐軍飽餐一頓。一更以後,他派曹變蛟、白廣恩率領二萬多人馬,向駐在鬆山和杏山之間的清兵大營,也就是皇太極的禦營,突然猛攻。他想,清兵得了勝利後,正在追擊搜抄那些逃散的明軍,禦營裏的人馬不會很多。如果突然攻進皇太極的營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軍聽見清兵禦營中喊殺聲起,一定會回過來兩麵夾擊。隻要鬆山、杏山這兩股兵聯成一氣,就可以打敗清兵。他親自送白廣恩和曹變蛟出發,把許多希望都寄托在這一仗上。


    不久以後,隻聽見清營那邊殺聲震天,火光突起,他又派出一支人馬前往增援。但是殺到半夜,白廣恩、曹變蛟又率兵紛紛退回鬆山堡下。原來皇太極一到鬆、杏之間紮下禦營,就將禦營周圍的炮台、壕溝築得十分堅固,而且把精兵都擺在禦營周圍,有的在明處,有的在暗處,先立於不敗之地。因此曹變蛟、白廣恩前去劫營,反而吃了不小的虧,混戰半夜,隻好退回。最可恨的是,吳三桂等五個總兵官,聽見殺聲突起,不僅沒有率師來跟曹變蛟等合手,反而驚慌逃竄,直往高橋奔走,遭到高橋一帶清兵的截殺,四下潰散。吳三桂等總兵官隻帶著少數親隨和很少的騎兵衝殺出來,逃往寧遠。


    洪承疇得到這些戰報後,知道打通杏山這條路已經不可能了。現在聚集在鬆山周圍的人馬還相當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糧食馬上會吃光;如果都走,鬆山堡必然失守;鬆山堡失守,錦州也跟著完了。這天後半夜,他把重要武將包括總兵、副將、參將和道員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帳中,向大家說: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總兵官,將近十萬人,號稱十三萬,來援救錦州,不意有今日之敗!現在,如果我們大家都留駐此地,糧食馬上要吃盡;如果都走,鬆山必然失守。我想來想去,今夜乘敵人不備,可以馬上突圍,但不能全走。我身為總督大臣,奉命援救錦州,大功未就,應該死守鬆山孤城,等候朝命。倘無援兵前來,不肖當為封疆而死。你們各位將領中,王總兵隨我留下,其餘人馬都由白總兵、曹總兵率領,四更突圍出去。到寧遠以後,整編人馬,等待皇上再派援軍,回救鬆山、杏山,進解錦州之圍。”


    大家一聽說洪承疇要留下,紛紛表示反對。都說:“大人身係國家安危,萬不可留駐此地。寧肯我們留下,也要請大人今夜突圍。”


    洪承疇心裏早已明白,如果他自己突圍,縱然能夠保全數萬軍隊,也必然會被崇禎殺掉。與其死於國法,不如死於此地。但這種想法,他不願說出來,隻說道:


    “我以十萬之眾來救錦州,喪師而回,有何麵目再見天子?我決意死守此地!你們各位努力,歸報天子,重整人馬,來救錦州。倘若我在這裏,能使鬆山堅持數月,必可等待諸君再來,內外夾擊。隻要諸君再來,解錦州之圍仍然有望。”


    眾人見他主意堅定,不好再勸。隻有曹變蛟站出來說:


    “大人!我看還是讓白將軍一個人回去,我和王將軍一起留下,隨大人死守鬆山。”


    “不必了,有一個總兵官隨我留在這裏就可以了。”


    “大人,不然。戰爭之事,吉凶難說。如果隻有一個大將留在這裏,萬一失利,或有死傷,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同王總兵兩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個或死或傷,尚有一人可以指揮作戰。請大人萬萬俯允!卑職追隨大人多年,今日鬆山被困,絕不離開大人!”


    洪承疇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來說:“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隨大人來救錦州。今日情況如此,民仰願隨大人死守鬆山,絕不離開鬆山一步。”


    還有許多文職道員、幕僚也都紛紛懇求,願隨洪承疇死守鬆山。洪承疇非常感動,想了片刻,說:


    “目前情況這樣緊急,不能爭執不休。需要出敵不意,該走的人馬四更必須出發。現在就請白將軍率鬆山人馬的三分之二突圍出去,為國家保存這點力量。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將軍、曹將軍率領,隨我死守鬆山,等待朝廷援軍再來。”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數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讓其他文職官員和幕僚們一起隨白廣恩突圍。


    這樣決定之後,他就根據敵人白天分布的情況,指示白廣恩離開鬆山後,不要走敵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條叫作國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遠遠地繞過高橋。他一再囑咐白廣恩,撤退時一定不要亂;幾萬人的部隊,隻要自己不亂,敵人必不敢貿然來攻;縱然來攻,也難得逞。


    他又同幾位總兵、副將、參將等官員一起,把留下來的部隊人數合計了一下。知道鬆山堡內原有兩三千駐軍,為首的是副將夏承德,另外還有一位總兵官,是祖大壽的堂兄弟,名叫祖大樂,人馬已經沒有了,隻有幾百親兵隨在身邊。洪承疇把鬆山的糧食和人馬通盤計算一下,決定讓白廣恩帶走更多的人馬,隻留下萬把人防守鬆山,這萬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馬在內。


    四更時候,洪承疇親自送白廣恩出發,又一再叮囑他路上避免與敵作戰,不要使人馬潰散,回到寧遠後,別的總兵官的人馬,仍讓他們回去歸隊,留下自己的人馬,等候朝廷命令。


    白廣恩率著人馬出發後,洪承疇又派出少數騎兵追隨在後邊,看他們能否平安突圍,直到得知他們確已順利突圍出去,他才放下心來。隨即他又同邱民仰、曹變蛟、王廷臣等商談了一陣,決定讓邱民仰帶著少數標營人馬和一些文職人員駐在鬆山堡內,他自己率領其餘人馬留駐城外,在一些重要地方紮下營寨,準備抵禦清兵。現在解救錦州之圍的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他所期待的隻是朝廷能夠重整人馬前來援救,但這種期待,在他自己看來也很渺茫。他在心中歎息說: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軍?從何處再征到眾多糧餉?唉,望梅止渴!”


    張若麒三四天前來到海邊以後,並沒有立即過問保護糧運的事。他幹的第一件事是同馬紹愉一起,找到一條很大的漁船,給了漁民一些糧食和銀子,派幾個親信兵丁和家奴駐守船上,以備萬一。早在他以前盛氣淩人地催促洪承疇進攻的時候,他已經暗暗地同馬紹愉商定,要從海上找一條退路。前晚,當他獲知筆架山的軍糧被奪,明軍準備退回寧遠的消息後,他更確信這條漁船就是他的救命船。昨天,當戰事開始緊張起來,清兵攻奪小筆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時,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馬紹愉和一些親信隨從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錨。


    那些潰逃到海邊的部隊和原來在海岸上保護糧運的部隊,在清兵的猛攻下,紛紛往海灘敗退。洪承疇派給張若麒的二百名護衛,也站在離漁船十幾丈遠的沙灘上,保衛著漁船。當清兵進行最後衝擊的時候,明軍繼續往水邊退去。因為正是潮落的時候,漁船起了錨,隨著落潮向海裏退去,但並沒有撐起布帆。船,仍然在海上逗留著。而士兵們,不管是潰敗下來的,還是保護張若麒的,也都跟著向水中一步一步地退。但是他們越退水越大,沙越軟,行動也越是困難。


    清兵騎在馬上,直向退走的明軍射箭。明軍也用箭來回射。後半夜潮水漲了,漲得很快,加上風力,漸漸地漫到人的大腿上,又很快地漫到腰部,還繼續往上漲,並且起了風浪。清兵趁這個時候,又猛烈地射箭。明軍起初還回射,後來人站不穩了,弓被水浸濕了,弓弦軟了,鬆了,箭射不出來了,縱然射出來,也射不很遠。清兵的箭像飛蝗般地射過來,許多人已經中箭,漂浮在海麵,有的淹死,有的呼救。一些將領還在督陣,預備向岸上衝去,但是已經不可能了。盡管在平時,這些將領和士兵之間有許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別是有些將領侵吞了士兵的軍餉,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一切都忘記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殺死。還有些將領平時對士兵多少有些感情,這時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們前麵,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清兵射來的箭,保護自己的長官。許多士兵在將領前麵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水衝走,而最後將領們也中箭身亡,漂浮海麵。


    張若麒直到最後潮水完全漲起的時候,才下令把船上的幾個布帆完全撐起來,乘著風勢,揚帆而去。有些士兵和將領多少識些水性,看見張若麒的漁船經過,一麵呼救,一麵遊過去,但張若麒全然不理。有些人被海浪猛然推到船邊,趕緊用手攀緣船舷,一麵呼救,一麵往上爬。船上的親隨都望著張若麒。張若麒下令用刀劍向那些人的頭和手砍去。霎時間船上落了許多手指頭,還落下一些手。船就在飄蕩的死屍和活人中衝開了一條路,直向東南駛去。


    張若麒坐在船艙裏,想著既然筆架山的軍糧被奪,那裏很可能會有清兵的船隻,得繞過去才好。果然到拂曉時,他遙見筆架山插著清軍的旗幟,也有船隻停在那裏。於是他吩咐漁船繼續往東,深入海中,遠遠地繞過筆架山,然後再轉向寧遠方向駛去。他也準備著,如果寧遠和覺華島也已經被清兵占領,他就漂渡渤海,到山東登州上岸。他一麵向著茫茫大海張望,一麵已經打好一個腹稿,準備一到岸上,不管是在寧遠,還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這一次失敗的責任完全推到洪承疇身上,痛責洪承疇不聽他的勸告,未能在皇太極到來之前,全力向清軍進攻,坐失戰機,才有此敗。


    這時,在夜晚發生過戰鬥的海邊,潮水還在繼續往上漲,由於風勢,有些死屍已經開始向岸上衝來。後來,當潮水又退下去的時候,在海邊,在沙灘上,幾乎到處都是七橫八豎的死屍。另外也有很多死屍又隨著潮水退去,遠遠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水麵的野鴨子,這裏一片,那裏一團,在陽光下隨著浪潮漂動。


    清兵已經從海邊退走,海灘上一片寂靜,隻偶爾有白鶴和海鷗飛來,盤旋一陣,不忍落下,發出淒涼叫聲,重向遠處飛去。


    岸上,仍不時地有飛騎馳來,察看一番。他們是洪承疇派來打探張若麒的情況的。他們不知道張若麒已經乘著漁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許是不幸被俘,也許是為保護糧草陣亡。  <hr/>


    [1]多羅——滿洲語,一種美稱,常加在爵號或稱號前邊,如多羅郡王、多羅格格。


    [2]墨爾根代青——墨爾根,滿語為聰明智慧。代青原是蒙古語,意為統兵首領。後來漢語稱多爾袞為睿郡王、睿親王,睿字是墨爾根的漢譯。


    [3]貝勒——清朝建國之初,滿族貴族的封爵十分簡單,貝勒等於王爵,其最貴者稱為和碩貝勒。太宗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重定製度,貝勒位在郡王之下,其次序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


    [4]盛京——即沈陽。清太祖努爾哈赤自遼陽遷都於此,改稱盛京。


    [5]大金朝——滿族是我國女真族的後裔,所以努爾哈赤初建國號稱後金,後改為清。清與金音相近。清太宗時的最大野心是恢複金朝局麵,尚非完全征服明朝。


    [6]固山額真——管理一旗的長官,入關後改用漢語名都統。


    [7]牛錄章京——原稱“牛祿額真”,清太宗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改稱牛錄章京,漢譯“佐領”。


    [8]戈什哈——簡稱“戈什”,即侍從護衛人員。


    [9]牛錄——滿洲基本戶口和軍事組織單位,每牛錄三百人。


    [10]包衣——滿語“包衣阿哈”的簡稱,即家奴。


    [11]大妃——多爾袞的生母,姓納喇,名阿巴亥,原為蒙古族,後為葉赫部。她是努爾哈赤的皇後納喇氏的侄女。皇後死後,她被立為大妃。當時製度草創,大概都按滿洲語稱福晉,所謂後、妃這種名號,都是稍後時代加上去的。大妃的地位僅次於皇後,也算正妻,高於所謂側妃和庶妃。


    [12]大福晉——即大妃。福晉稱呼類似漢語的夫人,一般滿洲貴族的妻子都可稱福晉。後來學習漢族文化,封建等級製度嚴密化,皇帝的妻妾稱後妃,親王、郡王的正妻稱福晉,妾是側福晉。


    [13]天命——清太祖的年號。天命十一年為明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


    [14]斡難河——黑龍江上源。


    [15]這段話係崇禎七年六月,皇太極致明國皇帝書中語。


    [16]薩滿——又譯作“薩瑪”,即巫。有男女兩種,宮中多用女巫。


    [17]質子——朝鮮大臣們送到沈陽的兒子被稱為質子。


    [18]臥龍山——在錦州城東南,鬆山東側,僅一河(小淩河)之隔。


    [19]剛林——姓瓜爾佳氏,隸滿洲正黃旗,崇德間授國史院大學士。


    [20]羅碩——姓棟鄂氏,隸滿洲正白旗。


    [21]多羅額駙——多羅是一美稱,額駙是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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