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原來打算初三一早就動身去永寧,但是在初二晚上變了主意。田見秀又派人送來書信,說瓦罐子和一鬥穀等十幾個河南起義大首領,要求晉謁闖王,將在破五以前趕來拜年。闖王決定留在老營等候,趕快派人去永寧告訴李過,處斬萬安王的事仍按原議照辦。初四日,田見秀同一鬥穀等眾首領來到。這班人投闖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盡管熱情款待,卻沒有改變對他們的羈縻政策,也沒有把突然增添的五六萬人算在他的可用兵力之內。一鬥穀等在得勝寨住了五天,各自馳回本營駐地。接著,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義軍慕義前來歸順,他們和瓦罐子等擁眾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闖王將他們分別情況收編,大小頭目們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萬安王在破五那天午時三刻,被五花大綁,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寧西關,當眾斬首。李過遵照闖王的指示,事前命文書們將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寫了幾十份,粘貼通衢和官道路口。告示中開列了萬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並聲明闖王隻殺苛剝百姓的王侯、貪官、豪強,為民除害的宗旨。同時處決的還有王府重要爪牙和從四鄉捕獲的王莊頭子二十餘人。當眾焚毀了從王府抄出的各種文約賬冊,宣布王府所占民田由原主收回耕種。自從殺了萬安王,永寧一帶貧苦百姓每日結夥投軍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為著部署進攻洛陽的軍事,召集分散在各處的主要將領於元宵節前一天趕回得勝寨老營議事。袁宗第在破了宜陽後擔負著進攻洛陽的主要責任,恰遇著洛陽的守城軍事有變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趕到得勝寨。他向闖王稟報了兩個新情況:一是洛陽總兵王紹禹已下令將分守鞏縣、偃師的兩股官軍約兩千人左右調回洛陽守城,大約在十八日可到洛陽;另一是上月在潼關因欠餉殺了長官嘩變的陝西兵,大約有五六百人,逃到陝州境內,被王紹禹叫到洛陽,協助守城,明天就會趕到。闖王問:


    “這消息都可靠麽?”


    “完全確實。”


    “你看該如何辦?”


    宗第說:“我就是為這事耽擱著來遲了。我同幾個將領商議,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殺;後來決定打鬼就鬼,因勢利導,使這兩支去洛陽的救命菩薩變成送命判官,守城人變成獻城人。”


    自成笑著問:“這倒很妙。能辦到麽?”


    宗第說:“能,能。在鞏縣和偃師的官軍是由副將羅泰和參將劉有義統帶。這兩個人都貪生怕死,既害怕咱們義軍,也害怕他們手下士兵。這兩支官軍已經欠了六七個月的餉,平日就軍心不穩,如今調回洛陽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當然更加不穩。王紹禹命令他們十六日在偃師城內合兵一處,然後開回洛陽。我已經派細作到偃師城內,在他們的手下將士中安下底線聯絡。至於從潼關來的幾百變兵,都是陝西同鄉,我們有人在洛陽城內等候,暗中接頭。”


    自成點點頭,滿意地說:“你們的辦法不錯。倘若來救洛陽的這兩路官軍都歸我用,破洛陽就可以不必損傷將士了。”


    宗第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人說:“我於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陽後,對洛陽不加驚動,所為何來?還不是因為宜陽離洛陽隻有七十裏,便於我們把自己人陸續派進洛陽,串通洛陽城中饑民。如今好比下棋,咱們的棋是勝局,越下越活,滿盤棋子都能出上力氣,不像洛陽敵人方麵處處受製,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調動兩個炮,恰恰又落入咱們的馬蹄下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形勢既成,運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雲:‘製敵而不製於敵’,就是這個道理。”


    闖王又向宗第問:“你還有什麽打算?”


    “我沒有什麽打算了。破洛陽以後的事,今後用兵方略,你同軍師早就想到了,用不著我多說。我隻想說幾句與破洛陽無幹的題外話……”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說,“現在暫且不提,等你閑的時候說吧。”


    闖王說:“你現在就說出來吧。為什麽想說出來又把話咽了下去?”


    宗第說:“這是我的私事,待一會兒說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說:“既是私事,晚一點告我說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場看看。近來將士們操演陣法,大有長進。”


    他們騎馬出寨。走下得勝寨的山坡以後,闖王側過頭來問道:


    “漢舉,你快說吧,是什麽重要的體己話兒?”


    “闖王,幾天之內咱們就要攻下洛陽,轉眼之間人馬會增到幾十萬。咱們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將寡。李哥,這困難你可在心中想過沒有?”


    “我也常常為此事操心。你可有什麽好的主意?”


    “我沒有什麽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隻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許是你忘了,也許是你認為不到時候。你身邊現放著一個將才,為什麽不把他使用起來?”


    “你說的是誰?”


    “搖旗!”


    “噢,你說的是他呀!提到搖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對他還是有不小成見,因此就想著暫時把他擺一擺,沒有上緊安排他帶兵的事。他自己請求蓄養戰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闖王忽然笑起來,“搖旗如今做的事兒好像是在當清泉坡牧馬監正[1]。當然啦,我不會長久叫搖旗這樣的勇猛戰將做一個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閑散職事!漢舉,你說,應該怎麽辦,嗯?”


    “李哥,你知道,我跟搖旗既非小同鄉,也非拜身兄弟,不沾親,不帶故。高闖王在世的時候,我隻是跟他掛麵認識,沒有談過話,更無杯酒之緣。自從你當了闖王,他做了你的部將,我才跟他熟了。總而言之,我跟他……”


    闖王截住說:“這話你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是馬上就叫他帶兵麽?”


    袁宗第點點頭,直截了當地說:“是的,讓他帶兵,以觀後效。”


    闖王微笑,沒有回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讓郝搖旗重新帶兵,可是劉宗敏、高一功和李過都不同意,就把這件事暫時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誠地保舉搖旗,使他感動,但他需要認真地思慮一下。宗第見他不馬上回答,忍不住又說:


    “我很明白,這件事,有許多將領地位不夠,一個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軒、一功、補之他們幾位,至今還對搖旗生氣,自然是隻吹冷風,不添熱火。田副爺心中有數,可是他一向不願多說話……”


    “劉芳亮也有意勸我用他。”


    “明遠這個人比較謹慎。他有意勸你起用搖旗,可是他害怕捷軒,不像我這個人有話存不到心裏,非吐不快。李哥,我們看一個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處,犯過多大過錯,還要看看人家有些什麽長處,立過什麽功勞。世上有些人喜歡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很難在別人犯了錯誤時多想想人家的長處。還有一等人,巴不得別人栽跟頭。別人出了一點事,他們便來個牆倒眾人推,把如何共建大業的道理全不想了。李哥,你難道沒有吃過這種苦麽?我現在在你麵前直言不諱,絕不是想叫搖旗日後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當著大家的麵談搖旗的事,這用意你明白:勸你起用搖旗的話,說出我的口,聽進你的耳,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過就拉倒;采納不采納,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為感動,說:“咱倆八九年來同生死,共患難,親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氣我清楚:對朋友慷慨熱情,對事情大公無私,別人不願管的事你要管,別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說。”


    宗第問道:“闖王,搖旗的長處你都記得麽?”


    “我自然都記得。他作戰勇猛,一身是膽,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開衣服,露出前胸,傷痕累累。又一次我們一起在河裏洗澡,看見他的脊背上竟沒有一個傷疤,隻有左肩後邊中過箭傷。當然,兩軍混戰時,縱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難免背上受傷,不一定背後有傷就是逃跑的證據。可是搖旗的傷疤都在胸前和兩脅,隻有一處箭傷在肩後,這就更證明他每次臨陣都是奮勇向前,身先士卒,替別人砍殺出一條血路。”


    “搖旗的長處不止這些。”


    “我知道,我知道。從崇禎十年夏天開始,高闖王的舊部有不少人陸續向明朝投降。蠍子塊拓養坤同搖旗原是拜把兄弟。蠍子塊投降後,派人勸搖旗投降。搖旗撕了書信,殺了來人,大罵說:‘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熱的,絕不做不忠不義的降賊。我跟拓養坤再見麵隻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永遠不再是兄弟!’漢舉,古話說:‘疾風知勁草。’在這種節骨眼上,搖旗這個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鐵漢子。他縱然有千條過錯,這一條是大節,是大大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記。”


    “對,李哥,你說得完全對。還有一件事,咱們奔往鄂西的時候,搖旗在白河縣城外同大隊失散,輾轉逃到山陽和鎮安之間。當時有人勸他去找老回回。老回回跟他是小同鄉。他發誓說要等著你,要一輩子跟著你李闖王,絕不跟隨別人。咱們來到河南不久,他一聽說就來啦。眼看咱們就要攻破洛陽,像搖旗這樣虎將,還讓他帶三四百老弱殘兵專管養馬、燒炭,不是辦法。這是一個小頭目都能夠擔起來的事,殺雞焉用牛刀!”


    李自成點點頭,說:“是的,我也無意使搖旗這樣下去。今天我聽你的話,再用他試一試,隻是不讓他帶人馬獨當一麵。那樣,我不僅怕他再一次壞了事不好寬容,也怕別人心中不服。”


    回到看雲草堂,李自成立即向牛、宋和幾位大將談了重新起用郝搖旗的理由和打算。劉宗敏說:


    “我看,目前暫且給他一千人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遲。”


    闖王哈哈大笑,說:“捷軒,虧你說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馬太少啦。一則不能施展他的長處,二則他會想著我仍然牢記著他的過錯,不肯重用他,三則叫將士們看著也會認為我不再信任搖旗。破了洛陽,咱們的人馬會多得帶不完。捷軒,你怎麽這樣小氣?”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說:“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辦的錯事,跟著還要砸鍋。”


    闖王說:“我既然叫他重新帶一支人馬衝鋒陷陣,總不能叫他老是低著頭走路,自覺在將士們麵前灰溜溜的。那樣,帶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過錯,有軍律在,怕什麽?從今往後,郝搖旗也跟大家一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隻要賞罰嚴明,你怕什麽?”其餘將領見闖王決意起用搖旗,劉宗敏也不反對,自然都不說二話。


    午飯後,闖王命雙喜派人去通知郝搖旗來老營見他。他因為昨夜聽各地回來的將領們稟報軍情,幾乎通宵未眠,實在困乏,吩咐雙喜之後,就起身到後宅休息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從床上坐起來,用拳頭揉一揉尚有餘困的眼睛,向高夫人問:


    “搖旗來了沒有?”


    “聽說來了一大陣了。因為你沒睡醒,就讓他坐在書房等候。”


    “還有什麽人在書房裏?”


    “聽說牛先生、宋軍師、田副爺、老神仙都在那裏聊天,等你起來。”


    “快把搖旗請到這搭來。”


    “聽說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員猛將,不能光叫他燒炭、養馬。”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咱們的人馬如今添了這麽多,你早該想到起用搖旗了!”隨即走出外間,吩咐一個女兵去書房請搖旗進來。


    片刻工夫,郝搖旗隨著女兵走進裏院來了。李自成剛穿好衣服,一邊扣扣子,一邊靸著鞋迎到上房門口,抓著搖旗的一隻手,說:“咱們到裏邊談。”拉著搖旗走進他同高夫人的臥室。坐下以後,他望著搖旗說:


    “來到河南以後,我天天忙著別的事,竟沒有跟你在一起談幾句體己話兒。老弟,你心中有點兒悶氣吧?”


    郝搖旗十分激動,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這兩個月,因為看見劉宗敏和李過等許多將領都對他冷冷淡淡,他幹脆不常來老營,避免同大家見麵。大年初一,他趁著天色黎明,趕到老營來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過年,上馬加鞭,飛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將領見麵打招呼。今日午飯後,他一直心裏邊七上八下,猜不透闖王為什麽忽然找他。在書房中等候時,盡管大家對他態度很好,問到他那裏養馬和燒炭的情形,他卻如坐針氈,無心閑談。本來,隻有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為弟弟看待的,才能被請進嫂嫂的臥房敘話。現在他忽然被自成拉著手進入高夫人住的房間,又聽見闖王開口先責備自己沒有找他談心,不禁一股熱流從心頭湧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闖王又問:


    “你的身體很好吧?遇著陰天刮風下雪怎樣?”


    郝搖旗回答說:“還好。弟兄們把馬棚蓋得很好,靠山朝陽,草苫得有半尺厚。再過兩個月,到了三月間,馬和驢子都開始發情,可以交配,所以這幾十匹公馬和大叫驢一定得養得膘滿體壯。每次發情大約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發情。隻要好草好料悉心喂養,一春一夏,就可以……”


    闖王撲哧一聲笑起來,說:“我是問你遇著陰天、刮風、下雪,你身上那些傷疤疼不疼,誰問你馬牛羊,雞犬豚!”


    正在這時,高夫人拿著一個包袱進來,放在搖旗身邊,說:“這是慧梅她們昨天替闖王縫好的一件絲綿袍、兩件內衣。已經打過春了,一天一天暖起來。再過半個月,騎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鬥篷不行啦。你李哥還有一套舊的換季。你臨走時把這個包袱帶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搖旗的老婆和孩子還留在陝西,不在身邊,衣服上沒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對高夫人的贈送衣服心中感激,並不推辭。為著要在闖王夫婦麵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難過,他勉強同高夫人開玩笑說:


    “嫂子,我還以為你如今兵多將廣,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記了哩!”


    高夫人笑著說:“瞎說!我跟你李哥,縱然日後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如何能把你搖旗忘記?”


    慧英將蠟燭送進屋來,同時高一功也進來,告訴闖王,前邊大廳中的酒席已經擺上,住在得勝寨和附近的將領們已經到齊,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出去,請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後,他對搖旗接著說:


    “今晚過元宵節,咱倆現在不談了。你趕快去前邊坐席,我隨後就出去。”


    郝搖旗說:“我回清泉坡營中吃飯,不在老營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來一趟。”


    自成笑著說:“胡說!為什麽不在老營坐席?吃畢酒席,咱們還要商議重要軍務。”


    郝搖旗默默地站起來往前院走去。他對這一刻發生的事情感到摸不著頭腦。首先,闖王為什麽把他叫來,他很糊塗。其次,闖王說酒席後要商議重要軍務,好像說的也有他,是聽錯了麽?他低頭快要走出內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遲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頭走了幾步,在皎潔的月光下迎麵看見慧珠抱著那個包袱快步走來。慧珠笑著問:


    “搖旗叔,你回來做什麽?”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這個包袱送到看雲草堂,你開過軍事會議後帶走。”


    郝搖旗又轉身往前院走,心裏說:“嗬,是說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送走搖旗以後,向高夫人笑著問:“紅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將領們都在前邊大廳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將領,要不要請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說:“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帶兵去洛陽。我已經吩咐老營司務,明晚預備幾桌酒席,專請各位將領的夫人過節。”


    闖王又問:“晚飯後,要在花廳中商議重要軍務,也請她去麽?”


    “有沒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齊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自從她同李公子定了親,就避免見麵。可是今晚既是重要軍事會議,她去不去,我問問她吧。”


    在五間抱廈大廳裏,燈燭輝煌,熱氣騰騰,坐滿了大小將領。中間靠近黑漆屏風,空著三張桌子沒有人坐。李自成同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進大廳時,全體將領紛紛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讓沒有入席的人們入席。大家謙讓一陣,按照闖王的意思坐下。中間一席,李岩因才來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相陪,然後田見秀、李侔左右相對,還有幾個將領論齒就座。闖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邊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邊一席,宋獻策坐了首席,劉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闖王的桌上仍有一個空位,卻沒有人坐。闖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處尋找,竟看不見郝搖旗在什麽地方。因為他不舉杯敬酒,全大廳都不舉杯,鴉雀無聲。他向右邊探著身子小聲問高一功:


    “搖旗走了?”


    高一功小聲回答:“剛才看見他好像還在。”


    李闖王抬頭望著全場問:“搖旗在不在?”


    郝搖旗坐在最遠的一張桌上,正將他的魁梧的上身傴僂著,低著頭,等待同桌的人們舉杯他也舉杯,根本沒想到闖王會在此刻忽然叫他。他沒有聽清楚,不敢貿然答應。闖王又大聲問:


    “搖旗在哪裏?”


    郝搖旗這才聽清,同時坐在他旁邊的人用肘彎碰他一下,悄聲說:“闖王叫你!”郝搖旗出於他在高迎祥軍中養成的習慣,霍地站起,大聲回答:


    “在!”


    闖王看見了他,笑著說:“你坐到那個角落裏,我以為你走了哩!來,來。這裏有你的座位,快來!”


    郝搖旗不肯去,可是闖王繼續叫他,而高一功也走來拉他,旁邊的將領笑著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闖王等郝搖旗就座以後,隨即舉杯向李岩和尚炯敬酒,全場都跟著開始動杯。李自成敬過一杯酒之後,笑著對李岩兄弟說:


    “林泉、德齊,你們跟搖旗都駐紮在清泉坡,可是你們對搖旗還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軍沒有人叫他的表字,隻叫他的綽號郝搖旗。他是我們的一員虎將,也是我的好兄弟。來,你們三位對飲一杯!”


    李岩和李侔趕快站起來,舉起杯子。李岩向局促站起的郝搖旗笑著說:“我雖然來到闖王帳下不久,但已熟聞搖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幹此杯,實為平生快事。”說畢,自己先飲幹一杯。李侔也跟著把自己的杯子喝幹。郝搖旗因闖王剛才叫他來坐在同一個桌上,又聽見闖王對李岩兄弟那樣介紹,他的鼻子發酸,眼眶中閃著淚光,激動地勉強笑著,舉舉杯子,卻隻讓杯沿兒挨了一下嘴唇,不肯喝酒。李岩兄弟都聽說他在商洛山中吃酒壞事和近來滴酒不飲的事,不便強他。闖王端起杯子望著搖旗,低聲說:


    “來,搖旗,咱兩個對飲一杯。我今天替你開戒。做武將的,隻要不喝醉就是了。來,喝幹!”


    李自成又端著酒杯起身。全場見他起來,紛紛舉杯起立。他向全場大聲說:


    “來,我向大家敬酒!崇禎八年正月,我們跟著高闖王攻破鳳陽,大家熱熱鬧鬧地過了一次元宵節。崇禎十年,我們在川北停留,又過了一次元宵節。近三四年,我們總在十分困難中過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過一個節氣。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咱們的日子大大好起來。今晚略備薄酒,大家歡聚一堂,共慶佳節。幾天之內,咱們就要攻破洛陽,活捉福王。破了洛陽,我們可以用福王的財富救濟洛陽一帶饑民,養兵買馬。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雖然快要滅亡,可是正如俗話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崇禎必定要集合全國的財力兵力來對付我們。咱們從今年開始,將要打許多大仗、惡仗,絕不是一切順利,高枕無憂。我現在敬各位一杯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幾個勝仗,多攻克幾座城池,多消滅一些官軍。來,大家一齊幹杯!”


    闖王先將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全體將領都將杯子喝幹,肅穆無聲,等候闖王繼續說話。自成接著說:


    “我現在重申軍令:一,不許妄殺一個百姓,違令者斬!二,不許奸淫婦女,違令者斬!三,不許焚燒民房,違令者斬!四,不許搶掠民財,違令者斬!五,要平買平賣,對商鋪攤販秋毫無犯,凡強拿民間一物者斬!——以上五條軍令,務須曉諭全軍將士凜遵勿違!”


    闖王重申軍令一畢,劉宗敏向全體將領問:“闖王重申進入河南來的五條軍令,大家聽清了沒有?”


    全體將士:“聽清了!”


    闖王首先坐下,然後全體將士跟著坐下。雖然各桌上還是不斷地有人敬酒,但更多的是議論破洛陽和今後打仗的事。宴席一完,闖王即同二三十位地位較高的文武首領轉往看雲草堂開軍事會議。


    這是一次重要的會議,紅娘子顧不得同李岩尚未成親,也以女將身份參加了。會議開到三更過後才散。由於破洛陽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細作回老營稟報,說洛陽謠傳福王向省城求救,巡撫李仙風在周王的催促下率副將陳永福來救洛陽,所以一部分將領在會後連夜出發,奔回自己駐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動身。


    天色黎明時候,張鼐率領兩千名騎兵和五百名步兵,開往洛陽。其中從中軍營抽調出一千二百名騎兵、五百名步兵,又從李岩和紅娘子的部隊中抽調了八百名騎兵,編成一支比較精銳的隊伍。在昨晚的軍事會議上,李闖王本來想叫李岩和紅娘子的部隊繼續休息,但李岩一再請求早日效力,才決定抽調一部分人馬隨張鼐前去。其餘大部分人馬由李侔率領,暫留在清泉坡候命。劉宗敏在巳牌時候偕同牛金星、宋獻策作第二批出發。李自成因為還要同高一功等繼續商議要事,所以到未牌時候才偕同李岩和一群親兵作第三批出發,先去宜陽。


    高一功擔任全軍總管,留在得勝寨不動。田見秀主持老營軍務,督練人馬,同時負責對一鬥穀、瓦罐子、李際遇等各方麵的聯絡事宜。郝搖旗協助田見秀練兵。李闖王采納了牛金星的意見,得勝寨仍暫時稱為闖王老營,而今後大軍轉戰中所駐之地將稱作行轅。


    十七日黃昏,李自成率領李岩等一行人馬到了宜陽城南的十裏鋪。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李自成一行人打了尖,喂了戰馬,大約二更時候,從宜陽穿城而過,沿著向洛陽去的大道前進。走出宜陽東門時,看見有幾百匹騾、馬、驢子站在糧食和貨物堆邊吃幹草,他向白旺問:


    “這是往哪搭運的?”


    白旺回答說:“昨夜又破了兩座山寨,搜抄的糧食和財物直到黃昏才清查完畢,開好清單。遵照袁爺將令,隻留下五千兩銀子補足月餉,五百擔糧食供目前軍需民賑之用,其餘的全部運往得勝寨老營。這是第一批馱運隊,準備四更造飯,五更起程。”


    李自成在馬上回顧李岩說:“你看,這一個山寨有多麽富裕!你來到本軍時,咱們已經在伏牛山中破了四十八個富裕山寨,最近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破了十幾個山寨。這都多虧饑民內應,使我軍每攻必克,損傷人馬很少。”說畢,策馬向延秋鎮馳去。


    延秋鎮離洛陽城四十五裏。李自成到達時,已經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來的一個小校迎著。據小校稟報,總哨劉爺和軍師等已經到了洛陽城外的望城崗,請闖王暫到關陵行轅休息。


    闖王問:“洛陽城裏有什麽消息?”


    小校回答說:“從鞏縣和偃師來的那一支官軍前天夜裏到了白馬寺。福王下旨不許他們進城,叫他們在洛陽東門外紮營。聽說後來經總兵王紹禹一再進宮懇求,福王才準許這支人馬進城。他們昨日下午陸續進城,黃昏後有一隊官軍約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將爺。袁將爺當即接見那為首模樣的人。小的因奉命來此等候闖王大駕,以後事情都不清楚。”


    闖王吩咐:“你回稟袁將爺,我同李公子到關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軍情,隨時飛馬稟我。”


    從延秋鎮往東是向龍門和關陵的大道。李自成因聽到昨晚有一股官軍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宗第,知道投降內應的計策已經成功,便策馬向關陵趕路。這關陵是埋葬關羽頭顱[2]的地方,植有許多鬱鬱蒼蒼的柏樹,因而又稱關林。當李自成一行距關陵還有十來裏遠時,就在平明的曉色中遙望見東方露出來一大片黑黝黝柏樹林,掩護著廟宇、垣牆和高塚;而向東北遙望,隱約可以望見洛陽城頭和城中宮殿的屋脊、鍾樓和鼓樓。雖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闖王心中卻十分高興,輕輕把絲韁一提,烏龍駒四蹄加快,隨即絕塵而去。


    轉瞬之間,從關林中也馳出一隊騎馬的人,前來迎接闖王。等相離一兩裏路時,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為首的人身個較矮,同時雙喜在背後快活地對他說:


    “是軍師!軍師!”


    同軍師見麵以後,二人下馬,登上道旁高阜,低聲說話。自成先向宋獻策詢問了洛陽城內有什麽新的情況,李仙風有沒有新的消息,隨後又說:


    “近兩三天,我常常想到開封。倘若開封城防守疏忽,在攻克洛陽之後再將開封攻破,會打得崇禎兩眼發黑,站立不穩,從此直不起腰來。”


    軍師點頭說:“闖王此意甚佳,倘能成功,又是一驚天動地之筆。汴梁為河南省會,亦數朝建都之地,目前戶口百萬,比洛陽繁華十倍,富庶十倍,重要十倍!”


    自成說:“我已經派人去細探開封防守情形,等細作回來了再作決定。這想法隻有你我知道,暫勿泄露。”


    “自然不能泄露一字。”


    “要打人就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不可輕打,更不可遲疑。”


    “是的,先洛陽,後開封,一連兩拳!”


    闖王將鞭子一揮,有力地低聲說:“上馬!”於是他們相視一笑,走下小阜,騰身上馬,在嬌豔的早春陽光中向東馳去。  <hr/>


    [1]牧馬監正——明代中央設一太仆寺衙門,掌管繁育軍馬;於華北、華中各地設許多牧馬場,由牧馬監分管。牧馬監主管官稱監正,九品;副的稱監副,從九品。這是文官最低的品級。


    [2]關羽頭顱——東吳殺了關羽以後,將頭顱送給曹操,遂葬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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