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回到家中,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他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著蹣跚的腳步踱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他的兒子劉汋字伯繩,年約四十。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麵前,說道:


    “大人,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日將本繕就,遞進宮去,以釋上怒。”


    宗周歎口氣說:“我今日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戶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念時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後宅去對母親說: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日天明遞進宮去,也不算遲。”


    劉汋不敢催促父親,又說:“母親因皇上震怒,心中十分憂懼。她對兒子說,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千萬不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隻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後,天威稍霽,以後尚可徐徐進諫。”


    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親操心。”


    劉汋又趨前半步,低聲說:“大人,從後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跡可疑的人。”


    劉宗周點點頭,感慨地說:“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衛,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對兒子說,“聖怒如此,我今日不為自身擔憂,而為黃、葉二位性命擔憂。晚飯後,你親自去鎮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後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聖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撫司好麽?”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日。你隻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得很嚴。風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吹得燈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困難。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著雨,由丫鬟攙扶著來到書房。他停住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


    “這麽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來做什麽?”


    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歎口氣,說:“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虧眾官相救,皇上聖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生平所學,為天下後世所笑。”


    老夫人憂愁地說:“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固執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說:“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說皇上聖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麽好?”


    “忠臣事君,隻問所言者是否有利於國,不問是否有利於身。當國勢危急之日,不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都禦史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1],辨明冤枉,提督各道[2],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官。我身為都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唯上負國恩,下負百姓,亦深負平生所學。”


    “你說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啦,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正因為此生餘日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日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聖心猜疑如此,全無優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直諫吧。留得性命在,日後還有報主之日。”


    “胡說!縱死於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妻數十年,且平日讀書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說了!”


    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著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一聲,然後扶著丫鬟的肩膀,顫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脫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願坐視局勢日非而緘口不言。他想著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做耳目;把心腹太監派去監軍,當作國家幹城;又以嚴刑峻法的刑名之學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於煩瑣。這樣,就隻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日沒法收拾的局麵……想到這些,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於是直率地寫道:


    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幹城;治術雜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收拾!


    他正在寫著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狂風夾著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出海潮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著今夜北京城內不知會有多少人家牆倒屋塌,不覺歎口氣說: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


    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慘象。淮河以南,幾百裏大水成災,白浪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露出樹梢和屋脊。入山東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運河兩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河十裏之外,盜匪多如牛毛。盡管災荒如此嚴重,但官府征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於土匪。老百姓逃生無門,很多人隻得投“賊”。到京之後,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時皇上也為之動容,深致慨歎。隨後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真改弦易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加了兩根燈草,又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低頭看紙像隔著一層霧。心中說:“唉,真是老了!上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言的時候也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麵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於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汋進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掩好。晚飯後,他約一位在鎮撫司有熟人的朋友同去獄中探聽消息,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來就急著問:


    “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北司[3]探聽,聽說因為得到錦衣衛使吳大人的關照,獄中上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心石齋受這樣重杖,入獄後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可惜,他的絕學[4]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5]外有一位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棒傷。這位呂先生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今日聽街坊鄰居談論石齋先生為諫征練餉事受了廷杖,性命難保,就雇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著進到獄中,替石齋先生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肉,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據北司的人說,隻要七天內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治,決無性命危險。請大人放心。”


    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自從天啟中成了進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他的教導。尤其葉與黃素無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於挺身而出,救護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了一下,他對兒子說:


    “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給他家裏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幾句。”


    劉汋恭敬地答應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快去淨淨手來,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眼花得不能寫字!”


    劉汋還沒有走,一個丫鬟打著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後邊是老夫人,由一個打傘的丫鬟攙扶著,而她自己端著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進來。劉汋趕快迎上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說道:


    “下著雨,你老人家吩咐丫鬟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


    老夫人向丫鬟揮一下手,說:“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著丫鬟們走後,她回頭來噙著眼淚對兒子說:“趁著雨已經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劉宗周不願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汋,你把母親送回後宅休息,淨過手快來寫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絕不答應,而且她也不願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當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自語:“遇著這樣朝廷,有什麽辦法啊!”回到後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頹然坐下,對兒子哽咽說:


    “你父親的本明日遞進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備。”


    劉汋的臉色灰白,勉強安慰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於擔憂……”


    劉汋淨了手,回到書房。他不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陽明傳信錄》從桌子右端捧起來放到別處,然後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寫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


    “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激陛下之怒?”


    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須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你將何以回答?”


    劉汋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麵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6]乎?將隨駑馬之跡乎?’”


    劉汋吞吞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之禍。”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流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我隻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古人說:‘疾風知勁草。’又雲:‘歲寒知鬆柏之後凋!’遇到今日這樣大關節處,正要見大臣風骨,豈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已經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言不言?我平生講學,唯在‘誠’、‘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說出口)如果我隻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豈非盡偽?死後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於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隻是……”


    老人嚴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後歎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遇到大關節處,竟然患得患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


    劉汋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雖然心中實認為父親過於固執和迂闊,但也隻得喃喃地說:


    “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根本沒有見道。以後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功夫,不要光記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


    等兒子坐下以後,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搖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7]: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唯靈修[8]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出口,便成了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時朝廷所推行的有害於民、無救於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


    “都寫了麽?”


    “都寫了。”劉汋實在害怕,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激動神色,大膽地問,“大人,像這樣責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麽?”


    “隻要有利於國,為什麽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容,然後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宮一趟,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私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故也很感興趣。現在崇禎望著跪在麵前的曹化淳,問道:


    “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家夥在獄中說些什麽話?”


    曹化淳回答:“據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鎮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雲庫’三個字,歎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9]兩先生死的地方!’”


    “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麽話?”


    “他進獄後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麽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龍逢、比幹[10]足矣。’”


    崇禎大怒,把禦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麽?都是什麽人前去看他?”


    “聽說劉宗周回家以後,閉門省愆,謝絕賓客。有些同僚和門生前去探問,他全不接見。”


    “哼,他隻要畏懼知罪就好。我等著他如何回話!”


    晚膳以後,他考慮著對黃道周如何處治。他曾經想過將黃道周移交刑部以誹謗君父的罪名問斬,但隨即覺著不妥,那樣,不但會有許多人上本申救,而且他自己在史冊上將留下殺戮儒臣的惡名。反複想了一陣,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張小黃紙條上寫道:


    黃道周、葉廷秀,即予畢命,隻雲病故。諭吳孟明知道!


    他把這個密諭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個親信的禦前太監馬上去親手交給吳孟明,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吳孟明將傳密旨的太監送走以後,一個人在簽押房中盤算。他想,如果把黃、葉二人在獄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舉國唾罵,死後也將遺臭萬年。況且,皇上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複,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過些時朝局一變,有人替黃道周和葉廷秀鳴冤,皇上是絕不會替他吳某受過的。到那時,他怎敢把密旨拿出來替自己剖白?這太可怕了。思前想後,他決定暫不執行。當夜他寫好一封密疏,五更時派長班到會極門遞進宮中。疏中有這樣的話:“即令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議其罪,使天下鹹知二臣死於國法?若生殺出之衛臣與北司,天下後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天色剛明,他就找曹化淳去了。


    在崇禎朝,錦衣衛和東廠都直接對皇帝負責。但吳孟明認為曹化淳畢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對曹處處表示尊敬。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賄多了,也不惜分給東廠太監。另外,東廠的把柄很多,瞞不住吳孟明,所以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現在聽吳孟明談了情況以後,曹化淳答應親自進宮去探一探,如果皇上對吳不滿,他就設法相救。


    吳孟明的密奏打中了崇禎的忌諱。崇禎一心要讓後世稱他為聖君,為英明之主,像這樣命錦衣衛暗中害死兩個儒臣,載之史冊,確實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黃道周廷爭的倔強勁兒,實在使他痛恨,而葉廷秀竟敢替他說話,也不可饒。他正在沉吟,曹化淳進宮來了。崇禎問他:


    “曹伴伴,你同吳孟明常來往麽?”


    “隻有公事來往,並無私人來往。”


    “朕想問你,吳孟明這個人辦事如何?”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縱英明,燭照幽隱,自然對吳孟明十分清楚。據奴婢看來,吳孟明倒是個小心謹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吳孟明受賄麽?”


    曹化淳心中吃驚,說道:“曆朝錦衣衛使,不受賄的極少。自陛下登極以來,曆任錦衣衛使尚不敢幹犯法紀。奴婢也曾密飭偵事人暗中訪查,尚未聽到吳孟明貪賄情節。既然皇爺問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禎沒有作聲。曹化淳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他一走,崇禎就派親信太監去把密旨要回,由他親自燒毀。


    他決定把黃道周和葉廷秀的案子暫且撂下,讓他們在鎮撫司獄中吃苦,不殺也不放。想著近來自己肝火很旺,上朝時容易暴怒,有時對臣工拍案喝責,還有些事處置時不暇三思,事過不免後悔,所有這些傳到後世都會是“聖德之玷”,他就把王德化叫到麵前,說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兩年的《起居注》[11]取進宮來,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記得不實之處,務必仔細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爺是堯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可為萬世人君楷模。倘史臣有記載不實之處,奴婢自當謹遵欽命,細心改正。”


    崇禎又想了想,說:“你替我傳諭史官們,國家大政,有內閣紅本[12]及詔諭在,日後修實錄[13]可為依據。從今日起,這《起居注》不用記了。”


    王德化走後不久,劉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禎麵前。他拿起奏本,在心中說:“哼,這個本到如今才送進宮來!我倒要看看你怎樣回話!”


    崇禎沒有料到,劉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引罪自責,反而批評了朝廷的許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評了君父。他批評皇上經常用詔獄對待臣民,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顧大體,苛求瑣屑末節,使政體挫傷。對地方官吏不問別的,隻看完不成錢糧的就予以治罪,於是做官的越發貪汙,為吏的越發橫暴,逃避田賦的情況越發嚴重。對百姓“敲撲”繁多,使民生越發凋敝。用嚴刑峻法和沉重聚斂苦害百姓,所以盜賊一天比一天多。在軍事上,他批評皇上派太監監視軍務,使封疆之臣沒法負起職責。總督和巡撫無權,而武將一天比一天怯懦。朝廷勒限平賊,而軍中每日殺良冒功,老百姓越發遭受屠戮。他最後懇求說:


    速旌死事督臣盧象升而戮誤國奸臣楊嗣昌以振紀綱。釋直臣黃道周以開言路。逮一貫殺良冒功之跋扈悍將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練餉之征,下罪己之詔,以示皇上維新之誠。斷和議之念以示有敵無我。防關以備反攻[14]。防通、津、臨、德[15]以備虜騎南下。


    崇禎看完奏疏,不覺罵了一句:“該死!”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話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詔”。


    他想,國勢如此,都是文武諸臣誤國,他有什麽不是?難道十三年來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經營天下,總想勵精圖治,而大小臣工辜負了他的期望?另一刺傷他的話是關於同滿洲議和的問題。劉宗周像黃道周一樣竟然使用“和議”二字,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死的盧象升說話,還想阻撓今後再同滿洲進行“議撫”,反對他的謀國大計。盛怒之下,他提起朱筆,在劉的奏疏後邊批道:


    劉宗周回話不唯無絲毫悔罪之意,且對朝廷狂肆抨擊,對黃道周稱為直臣,為之申救。如此偏黨,豈堪憲職[16]?著將劉宗周先行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


    閣臣們和刑部尚書、侍郎等進宮去替劉宗周懇求從寬處分,情辭懇切。隨後輔臣們也一起進宮求情,反複勸諫。崇禎的氣慢慢消了,隻將他“從輕”處分。


    經大臣們盡力營救,次日早飯過後,劉宗周接到了削籍的“聖旨”。大臣削籍,本來可以一走了事,用不著去午門前叩辭皇帝,稱作“辭闕”。但是劉宗周盡管對朝政十分失望,對皇帝卻懷著無限忠心。他想著以後很難再回朝廷,擔心生前會遭逢“黍離之悲”[17],於是就換上青衣小帽,到午門前邊謝恩。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濕地上,向北五拜三叩頭,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朝中的同僚、屬吏、門生和故舊,紛紛趕到公館看他,還要為他餞行。他一概不見,避免任何招搖。在他去午門謝恩時,已經吩咐家人雇了一輛轎車在公館後門等候。這時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後門,上了車,出朝陽門趕往通州上船。


    運河上黃水暴漲,濁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後,炎熱頓消,清風徐來。他穿一件半舊的湖縐圓領藍色長袍,戴一頂玄色紗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隻小船上,悠然看著兩岸景色,對夫人說:“我常想回蕺山書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願!”紹興北鄉蕺山一帶秀麗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和王羲之的遺跡,從前師徒們讀書論道的生活,曆曆浮現眼前。過了一刻,他想起來黃道周和葉廷秀尚在獄中,又想著自己一片忠心報主,竟然削籍而歸,憂國憂民的心願付之東流,不禁心中刺疼。在離開午門時,他曾經於感懷萬端中想了幾句詩,現在他就磨墨展紙,提筆足成七律一首:


    望闕辭君淚滿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報主憂懷切,


    深愧匡時計慮疏。


    白發蕭蕭清禁外,


    丹心耿耿夢魂餘。


    蕺山去國三千裏,


    秋雨寒窗理舊書。


    他把這首詩琅琅地讀了兩遍,加上一個《謝恩口占》的題目,交給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變絕無辦法撲滅,楊嗣昌必將失敗,以後局麵更難收拾,他回家鄉後未必能過著書講學的安靜生活,說不定會做亡國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國破君亡,他素為“綱常名教”表率,到時候隻能為國盡節。於是他手扶竹杖,獨立船頭,向著昌平十二陵一帶的山色凝望。


    崇禎常常疑心臣下結黨。當劉宗周走的這天,東廠和錦衣衛的偵事番子布滿在劉宅附近以及運河碼頭上。劉宗周從通州開船之後,曹化淳和吳孟明分別將他出京的情況麵奏崇禎。崇禎這才放了心。他向吳孟明問:


    “薛國觀離京了麽?”


    吳孟明回奏:“薛國觀今天早晨離京,回他的韓城原籍,攜帶行李很多。他係因貪賄罪削職回籍,所以朝中同僚無人敢去送行,隻有內閣中書王陛彥前去他的住宅,在後門口被守候的錦衣旗校抓到,下到鎮撫司獄中。”


    崇禎說:“要將這個王陛彥嚴刑拷問,叫他供出薛國觀的納賄實情。凡平日與薛國觀來往較多的朝臣,都須暗中偵明他們是不是也通賄了。”


    吳孟明退出後,他重新考慮著軍餉問題,繞著乾清宮的柱子不停走動,自言自語地說:


    “軍餉,還得用借助辦法。李國瑞的家產已經抄沒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親開頭呢?”  <hr/>


    [1]百司——指所有衙門,也指百官。


    [2]各道——指全國十三道禦史和按察使。


    [3]北司——錦衣衛所屬管監獄的衙門有北鎮撫司和南鎮撫司。通常所說的鎮撫司獄即屬於北鎮撫司。


    [4]絕學——黃道周當時以精於《易經》著稱,被認為有獨到的研究。


    [5]厚載門——元代皇城的北門叫作厚載門,明代改稱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但當時人們習慣上仍稱為厚載門。


    [6]亢軛——“亢”同“抗”,亢軛是並駕齊驅的意思。


    [7]四句詩——這是《離騷》中的詩句。


    [8]修——指君王。


    [9]周忠介、周宗建——周順昌諡號忠介,天啟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啟朝禦史。二人均被魏忠賢慘殺於鎮撫司獄中。


    [10]關龍逢、比幹——關龍逢因諫夏桀王被殺,比於因諫殷紂王被殺。


    [11]《起居注》——記載皇帝日常言行的冊子。


    [12]紅本——官員的奏疏統稱“本”,經皇帝(或秉筆太監代他)用朱筆批過的叫作紅本,存在內閣。


    [13]實錄——每一皇帝死後,史官們把這一朝的大事編纂成書,叫作實錄。


    [14]防關以備反攻——關指山海關。這句話是建議加強山海關的防務,使以後南下的清兵不能從南邊進攻(反攻)山海關。


    [15]通、津、臨、德——即通州、天津、臨清、德州,都是當時明朝對付南下清兵的戰略要地。


    [16]憲職——指都禦史的官職。


    [17]黍離之悲——亡國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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