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仆人,一名馬夫,直往宋門走去。


    剛出宋門,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手中搶了一個燒餅。李信喝住了商人,跳下馬來,走近去看看地上的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麽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出了人命你怎麽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跟著仆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李信隨即命仆人替孩子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成群的逃荒難民湧來。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都知道他就是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您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李信身上隻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係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其中一人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1],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時,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麽,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當時諂事閹黨,不僅讀書人視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至於替魏忠賢建生祠,更被認為是“無恥之尤”。對此李信曾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裏。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汙點。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係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管文武全才,卻因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隻有一百多裏,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麽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隻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2]罷了。如今他因周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作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作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幹二淨,不讓閑人進去。當李信走進書院時,社友們已經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裏什麽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什麽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法勸慰。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麽,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諸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隻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麵。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麽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管鬱鬱不得誌,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麽?”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啟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誌,具良、平、蕭、曹[3]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雲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隻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複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製,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聽了宋獻策的話,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歎口氣,說:


    “天文,星變,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很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麽?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滾,隻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滾不再往下滾,然而不唯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滾推了一把。石滾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閑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不知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麽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幹柴,隻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隻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


    李信歎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股腦兒湧上心頭。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麽,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裏,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伯言,香已經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麽?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個假,改日補作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隻能作詩。作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獻策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隻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隻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自身前途。他想:“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麽?”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作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走進院來,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把自己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把腹稿打成後,緩步走回上房,提筆展紙,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己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餘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繼續寫出全詞,隻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裏欲空。


    歎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


    請君莫笑,


    常恐傾地陷東。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4],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海;


    青萍夜嘯[5],


    刃閃如虹。


    應有知交,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將來細說,


    羽扇從容。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宋獻策心中完全明白,隻是微笑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杯。”隨即他轉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湯府來人說,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隻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府請哥作過詩以後速去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麽看法。獻策說: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仆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夫人湯氏的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鄉裏。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進城時李信故意不騎馬,拉來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便向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徙,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隻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寄食江湖,一時從哪裏籌措銀子?因此隻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宋獻策想起與李侔的談話,又問道:


    “聽德齊說,紅娘子又出了什麽事?怎麽說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幹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宋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本人一言。”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本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本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隻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本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本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說到這裏,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隻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裏,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本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今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心。我們隻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第二天早飯後,宋獻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來找他。他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裏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麽?”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hr/>


    [1]《留侯論》中的幾句話——《留侯論》是蘇軾的一篇散文,此處指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


    [2]燕雀處於堂上——這是《孔叢子》中一個著名的比喻,原文是:“燕雀處堂,子母相哺,煦煦然其相樂,自以為安矣。灶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及己也。”


    [3]良、平、蕭、曹——佐劉邦定天下的張良、陳平、蕭何、曹參。


    [4]積蘆灰煉石——上古神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洪水橫流。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積蘆灰以止淫水。淫水就是平地出水。


    [5]青萍夜嘯——寶劍也不甘寂寞,夜間自動地發出嘯聲。青萍是古寶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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