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刻多工夫,劉芳亮就騎馬來了。高夫人把潼關的消息對他說了之後,問道:


    “明遠,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勢很緊急。我想闖王他們的人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緒,說不定多數人身掛重彩,如何能對抗賀人龍的兩三千人馬?倘若他們被攆得無處立腳,那就糟了。你看怎麽辦?”


    劉芳亮想了一下,問:“咱們是不是可以迅速衝過蘭草關,去到商洛山中同闖王會合,免得他們人數過於單薄,沒法對抗官軍?”


    “不行。你說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難道沒有一個好的計策?”


    “我一時想不起來,恐怕別無善策。”


    “我們如今連孩兒兵和輕傷的將士算在一起,能夠騎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還有眷屬和重傷號拖累,如何能衝過蘭草關到商洛一帶?縱然衝得過去,豈不又要損兵折將?別說要損兵折將,即令全數到達商洛山中,也不過三百個能夠作戰的人,何濟於事!”


    “夫人,你有何妙計?”


    “我有一個妙計,必須立刻動身。”


    “你說出來,我立刻照計而行。”


    “我們立刻豎起‘闖’字大旗奔到潼關城下,虛晃一槍,使賀人龍認為真闖王是在我們這裏,不在商洛山中,把賀瘋子引誘過來。”


    劉芳亮平素以勇猛善戰出名,聽了這個計策卻沉默不語,從地上拾起一個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節一節地掐斷。


    “明遠,你為什麽不說話?”


    劉芳亮抬起頭來,笑一笑,搖搖頭,說:“我剛才在心中也閃過這個念頭,可是一想,覺得這辦法使不得,所以沒敢說出來。”


    “為什麽使不得?”


    “潼關原來就駐有一千多官軍,加上賀人龍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關以東各州縣都有官軍,少者數百,多者一千多。咱們倘若豎起‘闖’字大旗,潼關官軍勢必傾巢來追,各州縣官軍再分頭堵截,我們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說:“潼關是朝廷的軍事重地,必然要留下軍隊駐守。既然謠傳商洛山中有闖王人馬,加上咱們一次奇襲,賀人龍不但不敢傾巢追咱,還得多留下一些人馬。追不上咱們,他不過受朝廷責備,萬一失陷潼關他就要失去腦袋。據我看來,他頂多率領一千五百人馬出關,留下五百人馬協助原駐部隊守關。”


    劉芳亮不禁連連點頭,但依然緊皺雙眉。


    高夫人又說:“至於附近各州縣雖都有一些官軍,但人數不多。一聞闖王在此,他們心驚膽戰,各自守城不暇,誰還肯派軍隊遠離城池?倘若他們出兵追趕,咱們有辦法叫他們非守城不可。打了十來年仗,難道這一點小辦法也沒有?”


    “夫人,你說得全對。可是不管怎麽說,這是一著險棋,能不走就不走。請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話激他:“唉,明遠,你十九歲就跟著自成起義,南征北戰,立下了數不清的汗馬功勞,由小校升為大將。別說咱們義軍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軍看見你的白旗和一杆紅纓槍,也紛紛退避。我萬萬沒有想到,經過潼關一戰,你竟會變得如此膽怯!”


    劉芳亮的白淨麵皮刷地變得通紅,苦笑一下,忘記按照近兩年的習慣稱“夫人”,忽然衝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劉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問:“兄弟,難道嫂子說得不是麽?”


    劉芳亮忽地站起,激動地說:“嫂子,潼關突圍之時,闖王命我保護老營。老營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軒同補之等許多朋友的眷屬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傷。為著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倘若再走一著險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時回不來,老營在此落入官軍毒手,叫我日後有何麵目去見闖王!?”


    “此地盡是崇山峻嶺,方圓兩百裏以內沒有鄉勇,更沒官軍,附近老百姓又同咱們相處很好,願意幫忙。倘若官軍遠道找來,老營在此消息靈通,隨時可以移動,官軍有何辦法?你放心。倘有一絲差錯,嫂子我一人承擔,決不會有人抱怨你半個字兒。”


    劉芳亮想了一下,問:“夫人,你覺得老營在這裏會萬無一失麽?”


    “我敢保萬無一失。官軍來到這幾百裏大山中是聾子、瞎子,可是咱們處處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風報信,別說來少數官軍,即令賀瘋子的人馬全來,也隻會望著大山歎口氣,找不到咱們老營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選二百個弟兄隨我前去玩弄官軍,把輕傷的將士和孩兒兵留下來守護老營。倘若我不能像牽瞎驢一樣把賀瘋子牽到崤山中打轉轉,從此不再姓劉!”


    “你打算何時動身?”


    “請夫人趕快叫幾位眷屬來縫製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發。”


    “大旗現成。”


    “大旗現成?突圍的時候,大旗不是由闖王自己帶去了麽?”


    “我近日沒事,已經繡了一麵。”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著你們打了這麽多年仗,並沒有吃白飯。”


    “既然大旗現成,我隨時可以出發,請夫人下令。”


    “你現在就去挑選人馬,提前吃午飯,飯後立即整隊出發。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著你親自出馬!”


    “不,我一定得去。俗話說,一人不過二人智。這是一步險棋,困難很多,我同你一道,緩急之間可以幫你出個主意。”


    “正因為是一步險棋,我決不讓你親自出馬。”


    “我非去不可。不說論公;論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現在得聽嫂子的話。”


    “可是你的箭傷還沒有痊愈。”


    “我剛才已經試過,並不妨礙騎馬。”


    劉芳亮頓腳說:“嫂子!潼關自古稱為天險,又有朝廷重兵鎮守。我們隻有二百騎兵前去,還得越過靈寶和閿鄉兩座縣城,這事情不是玩的。我劉芳亮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縱然粉身碎骨,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萬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遠無麵目再見闖王!”


    “明遠!正因為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須同你前去。我衝鋒陷陣不如你,可是臨機應變你不如我。咱們二人同去,方能走好這著險棋。”


    “唉,相隨八年,我從沒有見過你像今日這樣固執!”


    “明遠!你就讓嫂子固執這一次吧!”


    劉芳亮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搖搖頭,告辭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趕快準備。過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親兵頭目張材叫來,準備動身;吩咐慧梅把老營總管叫來,把後方留守的責任交代給他。然後她親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裏,把照料各家眷屬的事情托付給她。為著不走漏消息,她隻說她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糧,順便看看官軍動靜。從高一功妻子那裏回來以後,她把蘭芝拉到懷裏,替她把一個沒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辮梢上鬆開的紅絨頭繩紮好。蘭芝含著淚說:


    “媽,你帶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著淚回答說:“這一回不能帶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著我回來。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讀書寫字,白天願意玩就玩,願意練武就練武,隨你。你能多學會一些本領,幾年後就是你爸爸的幫手!”


    從明朝中葉以來,全國到處都有關帝廟,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關帝神像或牌位。農民軍也崇信關公。高夫人用清水淨了手,在關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個頭,暗暗祝願三件事:第一願,闖王和幾位大將,雙喜和小張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無事。第二願,她此去旗開得勝,不要損兵折將。第三願,她同闖王能夠早日會師,骨肉團圓。她起來之後,慧英和慧梅跟著跪下磕頭,也都有自己的祝願。


    潼關城居高臨下,地勢險峻,自古作戰很少從東門仰攻。高夫人因為兩次隨闖王從潼關附近經過,早已對地理形勢有所了解。到了閿鄉縣境之後,經過打探,她知道官軍已經把糧草和馱運糧草的騾子、驢子準備齊全,定於十一月某個黃道吉日拔旗出發。潼關城南貫通河南、陝西兩省的幾條峪和崎嶇小路,如今因潼關解嚴,四野無警,官府認為李闖王的餘眾都已逃到兩百裏外的商洛叢山中,所以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樣嚴密,而潼關南門和水門的守軍也很單薄。


    賀人龍在高夫人來到閿鄉西南的第三天,率領人馬浩浩蕩蕩地向商州進發了。隊伍開拔後,他也騎馬出城,卻故意不出南門,而從水門出去。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名字上有個“龍”字,龍得水可以騰雲致雨,從水門出取個吉利,便可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闔城官紳送他從水門出城,在通洛川為他餞行,預祝他一鼓掃清“餘孽”,使朝廷無西顧之憂。賀人龍認為李自成和劉宗敏大概都已陣亡,縱令未死,身邊剩下的人馬也很有限,隻要他用心搜剿,不難斬盡殺絕。他連喝幾大杯酒,意氣風發,與送行的眾官紳拱手相別,飛身上馬,揮鞭追趕大隊。


    到了下午,大約申尾酉初,高夫人和劉芳亮就率領隊伍向潼關出動。一氣奔了五十多裏,黃昏後來到了潼關城外七八裏遠的一個村莊。人馬即刻把村莊包圍,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從向導嘴裏弄清楚這個村子裏有一個勾結官府、魚肉鄉裏的土豪劣紳,家中廣有錢財,騾馬成群。農民軍出其不意進到莊裏,將他捉住,當眾砍死,又殺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後開倉放賑。劉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場裏,對大家說他們是闖王親自率領的人馬,來此向潼關官軍挑戰,還有大隊人馬在圍攻閿鄉縣城。老百姓見他們殺了惡霸,開倉放賑,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見“闖”字大旗和一色的高頭大馬,就對劉芳亮的話完全相信。高夫人還怕騙不住官軍,事前從親兵中挑了一個人扮作闖王模樣,在場裏出現一次,對劉芳亮低聲說了幾句話,仿佛有所指示,然後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處巡視。於是老百姓對李闖王的來到村中,更加堅信不疑。


    劉芳亮散了賑之後,隻叫大家幫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戰時候全村百姓去到潼關城下邊呐喊助威。百姓們久已震於李闖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處,且料就官軍夜間不敢出關,紛紛答應照辦。一些貧苦青年平日吃沒吃的,穿沒穿的,還受有錢有勢的人欺壓,這時都懇求收留他們。可是農民軍因為缺少馬匹,不能多收留,隻挑選了五個年輕力壯、家中沒什麽掛牽的小夥子留下,把在土豪家裏得到的三匹好馬和兩匹騾子給他們騎。


    三更時候,劉芳亮親率三十名將士拿著沿途收集的鳥槍、火銃,到了潼關城下,站在滾木、礌石、箭和抬槍所不及的地方,向守城官軍高聲謾罵,挑戰。站在後邊一箭之外的將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關上駐軍從夢中驚醒,齊奔上城,火炮、弓、弩亂發,滾木、礌石齊下。劉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鳥槍、火銃。官軍剛把大部分人集合東門,正準備派一支人馬出戰,忽然南門和水門外炮聲又起,火光衝天,呐喊挑戰,並見樹林中火把甚多,來往不絕,摸不清農民軍的虛實,隻好龜縮在潼關城內,等待天明。農民軍在城外鬧騰到四更時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當農民軍在城外挑戰時,丁啟睿唯恐關城有失,倉皇奔上南城,督率將士嚴守,同時派人潛出潼關西門,飛馬追趕賀人龍,叫他火速回師。等到農民軍退走以後,他派人出城察看,見一通石碑上貼著李自成給賀人龍的挑戰書,約他於十日之內到陝州以東的張茅鎮附近會戰;如賀人龍不去會戰,闖王就要重回來攻進潼關。詢問城外百姓,都說確實是李自成的人馬,親眼看見“闖”字大旗,並看見李自成本人穿著青布箭衣,戴著白色小氈帽,騎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馬上指揮挑戰。丁啟睿立刻一麵火速奏報皇上,一麵檄告河南巡撫李仙風。有一個幕僚對此事有點懷疑,趁他的奏疏尚未發出,走到他麵前說:


    “大人,河南府[1]係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論這股流賊是否有闖逆在內,給河南李撫台的文書均應火速發出。隻是給朝廷的這封急奏以及給兵部的緊急塘報,是否可以稍緩發出?”


    “老先生有何高見?”丁啟睿問,輕輕地晃著腦袋。


    “以卑職看來,昨夜這股流賊,未必有闖逆在內。請大人再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闖逆在內?”


    “當日流賊突圍逃竄之時,分作二股,精兵悍將多向商洛山去。倘闖逆未死於亂軍之中,必隨這一股逃入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職對此不能無疑,恐墜入流賊狡計。”


    丁啟睿哈哈大笑,隨即用指頭輕敲桌子,說:“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為何許人!此賊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學生愚見,當日李逆欺騙官軍,分作兩路,他自己潛攜老弱,向豫西逃命。馬科與孫撫台都上了他的大當,以為他必以精騎自衛,故誤向西南一路追殺。倘若當時孫撫台一直向東追殺,則闖賊豈能逃脫?不幸孫撫台見不及此,致使功虧一簣,上貽君父之憂,下留地方之患。”


    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說:“大人明察賊情,所見自甚有理。隻是卑職仍不明白:當時大軍雲集,圍得鐵桶相似,闖賊為自身計,離開精銳,而隨老弱突圍,豈不甚危?”


    丁啟睿又笑了笑,說:“這幾年學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與兵法暗合。即以他這次隨老弱突圍一事來說,也正是所謂虛虛實實,變化無端。兵法雲:‘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逆賊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竄數省,屢挫官軍,迄今未能斬除者,蓋彼用兵往往與孫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說:“當夜有不少人親見女賊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說,也斷無夫妻分開逃命之事。縱然闖賊想拋棄高氏,高氏豈肯離開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領,但不論如何,終是女流之輩,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徹,卑職實不應再有疑心。但卑職今日聽說,昨夜襲擾潼關的流賊人馬不多。闖賊新敗之後,既然人數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難道不怕大軍追剿麽?”


    丁啟睿拈著胡須說:“此李自成之所以為李自成也!”


    這位幕僚不再說話,其餘的幕僚同聲稱頌:“大人明智,所見極是。”兩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書就這樣發出了。


    高夫人和劉芳亮進擾潼關後過了兩天,突然在夜間攻進靈寶,占領了城東北角一裏多遠的娘娘山,進入東關,焚燒了幾間房子,火光衝天。知縣和駐軍都驚慌失措地奔上城牆,在火光中隻見“闖”字大旗招展,騎兵來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親兵頭目張材一直騎馬到吊橋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書子,以闖王的名義告訴城中父老不必驚慌,他隻是要逼賀人龍出關作戰,並不攻城。一個守城兵探頭往下問:


    “喂,你們到底是誰的人馬?”


    “我們是闖王的人馬。”


    “李闖王不是在潼關南原完事了麽?”


    “放狗屁!我們闖王的人馬永遠不會完!”


    “你是誰呀?”


    “你問爺爺麽?好,你聽!”


    張材清一下喉嚨,用一套韻語向城上回答,聲音中帶著自豪和對敵人的輕蔑:


    你爺爺的家住在


    北山南裏,


    南山北裏,


    有樹的村兒,


    狗咬的營兒。


    《百家姓》上有姓兒,


    朝廷的告示上題著名兒。


    十五歲跟了闖王,


    放羊娃兒的鞭子換成了刀槍。


    你爺爺走過平陽,


    會過滎陽,


    打過鳳陽,


    攻過南陽,


    圍過鄖陽。


    破過涇陽。


    這一年你爺爺闖得遠啦:


    進過四川,


    逛過甘南,


    去過西番,


    長城外打過轉轉,


    逍逍遙遙地來到河南。


    三天前攻過潼關,


    如今來靈寶隨便玩玩。


    唱完這一段之後,張材撥馬便走。等城頭上一陣亂箭射下,他已經走到強弩的射程之外了。


    農民軍在這裏沒有殺人,隻把糧店裏的糧食裝滿馱子,把一部分糧食拋到大街上任窮人自己去拾。鬧騰了更把天,整隊撤走。這時城上發現這一股農民軍的人數似乎不多,但因為是夜間,不敢出城追趕,隻在城頭大罵。高夫人怕完全漏了底,不許弟兄們回罵,卻對慧梅笑著說:


    “慧梅,吹一陣笛子讓城上聽聽。”


    城上的人們聽不見農民軍回罵,隻聽見在雜遝的馬蹄聲中忽然出現了美妙的笛聲,登時不再罵了。農民軍漸漸去遠了,馬蹄聲聽不見了,卻聽見那一管笛子繼續在吹。過了一陣,那歡快而悠揚的笛聲變得隱隱約約,在遠遠的崗嶺間,在蒼茫的月色中,不絕如縷。城頭上有些人在談論,有些人仍在側著頭,屏息靜聽,直到什麽聲音都聽不見時還仿佛覺得有遙遠而細微的笛聲飄入耳中。


    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著人馬拉到熊耳山[2]下,又進入永寧縣境。一天下午,人馬剛剛走出一個山口,聽見山下邊一片呐喊之聲,同時看見二十幾個人,男女老幼都有,挑著擔子,手執武器,從一座寨門裏奔逃出來。一位女的騎著一匹小馬同三個執刀步行的男人斷後。有一百多條漢子手執刀、劍、紅纓槍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後邊呐喊追趕。那個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帶有弓箭不用,卻用彈弓連著打傷兩個追在前邊的漢子,然後又走。走了不遠,又回頭打傷了一個追近的人。盡管她彈無虛發,但畢竟寡不敵眾,又被行李所累,眼看著她的二十幾個人就要被包圍起來。高夫人用鞭子指著,向劉芳亮問:


    “你看,這是什麽事?”


    劉芳亮仔細凝視片刻,說:“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馬賣解的。你看,走在前邊的那個老頭子還牽著一隻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後邊穿紅袍指揮追趕的中年人準是本地的惡霸。咱們快去救一救,不然他們就要吃大虧了。”


    劉芳亮沒有說第二句話,一馬當先,率領著人馬飛奔前去。從寨中追出來的人們突然看見這一隊騎兵和“闖”字大旗從山腳下奔來,大驚失色,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關上寨門。寨裏響起一片鑼聲,寨牆上立刻站滿了人。那一小群賣藝人看出來這一支突然衝出的人馬是來救他們的,在一個土地廟前停了下來。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人馬一到,他們都跪下去感謝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個會使彈弓的婦女約莫有二十歲,模樣兒生得不錯,跳下馬來,親手拉她起來,問道:


    “你們是賣藝的,怎麽同他們打起架來?”


    劉芳亮在一旁說:“你不要害怕,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她是李闖王的夫人,對你們在江湖上吃飯的朋友最憐念不過。”


    年輕婦女趕快重新行禮,說道:“啊,我們久聞夫人大名,沒想到在這裏遇見夫人,永遠感不盡夫人的大恩!”


    “別這麽多禮啦。快說吧,他們為什麽追趕你們?”


    年輕婦女的眼睛紅了,恨恨地說:“什麽也不為,隻為我是個跑馬賣解的,別人以為好欺負,不把我們當人看待。夫人,我們雖然是窮人,拋頭露麵混江湖,可是我們靠自己本事吃飯,賣藝不賣身,哪能受人隨便欺負!這村裏有一個惡霸,聽說是替永寧萬安王府管莊子的,硬想欺負我。我們起初忍氣吞聲向他講好話,誰知反而惹他動了怒,一聲呼喝,上來一百多狐群狗黨就打我們。我們當場打倒他們幾個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又說:“唉!夫人,你看,我們吃碗飯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細打量,覺得她雖係女流,眉宇間卻英氣勃勃,又親眼看見她的彈弓百發百中,心中十分喜歡和同情她,拉著她的手問:


    “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屬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賣藝麽?”


    青年婦女刷地滿臉通紅,搖搖頭,低下頭去。


    牽猴子的老漢代她回答:“她還沒有出閣哩。家鄉災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還沒有回去,所以她也沒法出閣。”


    “她是你的女兒?”劉芳亮問。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師傅是一個村子的。”


    “你們是哪兒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長垣縣,在我們那裏,打拳賣藝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著師傅學會幾套武藝,弓、馬、刀、劍樣樣都通,走繩子是她的拿手本領。自從前年她師傅亡故,她就領著我們這個班子闖南跑北,給大家掙碗飯吃。可是這年頭,姑娘大了,又生得有個模樣,這碗飯實在難吃!”老頭子深深地歎口氣,連連搖頭,“今年春天,我們在杞縣圉鎮賣藝,也是受當地惡霸欺負,幸而出來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們。可是不吃這碗飯,散了班子,難道讓大夥回到家裏餓死不成?唉!唉!一言難盡!”


    高夫人聽到圉鎮,想起來崇禎八年從鳳陽退回時曾打那裏走過,便問:


    “是杞縣南鄉的那個圉鎮麽?那兒的年景怎樣?”


    “就是杞縣南鄉的圉鎮,年景也是很壞。”


    賣藝的姑娘忽然接著說:“那個李公子可真仁義!年景壞,他除自家拿出來一百多石糧食賑濟窮人,還作了個勸賑歌,勸富豪大戶施舍糧食。全縣窮人,沒一個不說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說:“我們那年從圉鎮附近過,聽說有一家大戶姓李,老子是魏忠賢一黨,原是山東巡撫,在天啟末年掛過兵部尚書銜。當時也有人主張攻破李家寨,忘記為什麽高闖王不同意,就從寨邊附近,直奔開封。後來見開封有防備,我們的人馬從朱仙鎮往西來了。你說的李公子可就是這位兵部尚書的兒子麽?”


    “就是,就是。雖說他家死去的老太爺與魏忠賢有瓜葛,可是這李公子卻是難得的仁義君子,也喜歡結交些江湖朋友。去年開封以東的白蓮教造反,攻打杞縣城,破了許多寨,可是大隊人馬幾次打李公子的寨邊過,秋毫不犯。”


    “這個李公子叫什麽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牽猴子的老漢在旁補充說:“聽說他有一個堂弟名叫李德齊,也很不錯。”


    姑娘糾正說:“德齊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侔。”


    高夫人因見天色不早,沒有工夫談下去,對賣藝的姑娘和老頭子問:


    “你們的人不少一個吧?”


    姑娘說:“不少,不少。我用彈弓打得那一夥狗東西不敢靠近,前邊也有幾個武藝好的夥計開路,把大家都帶出來啦。”


    高夫人讚歎說:“你們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這群惡狗麵前軟弱一點兒,就糟啦。”


    姑娘笑著說:“冬天他們穿的衣裳很厚,我們專打他們不穿衣服的地方。”


    牽猴子的老頭接著說:“那一群惡狗原不信我們的班主厲害,硬往前撲。領頭的是本寨的教師爺,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邊追趕一邊罵著難聽的醜話。我們班主說:‘混賬東西,給我老實點兒,放下你的大刀!’他罵得更醜了。我們班主一彈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舉著的大刀當啷啷落在地上,嚇得他握著手退了回去。又一個惡狗更壞,掂著紅纓槍,擠眼歪嘴,十分下流。我們班主說:‘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話剛出口,那家夥左眼中彈,叫聲‘不好!’登時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們一齊大驚,不敢走近。可是惡霸的鄉勇頭目大叫著‘追呀!追呀!’驅趕眾人向前。我們班主說:‘小心鼻子!’那家夥躲閃不及,鼻子中彈,滿臉開花。我們跑到寨門洞時,鄉勇們正在關閉寨門,我們的夥計一繩鞭打倒一個,其餘的兩個鄉勇趕快逃命。我們出寨之後,他們仍不罷休,隻是我們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傷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們幾條狗命實在不難。我們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發百中。他們穿的棉衣不論多厚,也不會擋住利箭。我們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們的人!”


    姑娘說:“他們是地頭蛇,一方之霸。我們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終究會吃大虧。”


    高夫人說:“可惜,你們連老弱在內隻有二十幾個人!”


    姑娘說:“俺們這個班子本來有四五十人,因為掙錢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個人到城裏去了。”


    老人接著說:“我們這位班主,別看是女流之輩,行事卻十分公正義氣。掙來的錢,她從不獨吞,總是按份子分給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兩份,有的吃一份,該吃多少是多少。因為她做事大公無私,所以夥計們都願意赤心耿耿地跟著她走江湖。她師傅在日我們隻有二十八個人,現下快有五十個人啦。”


    高夫人笑著將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隨即說:“你們快走吧。趁我們在此休息,寨裏的人不敢出來追你們。等你們走遠了,我們再走。”


    老頭子和姑娘又說了幾句謝恩的話,趕快拜別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眾人起程。但是他們剛走幾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後的老頭子,笑著問:


    “日後咱們說不定還有相遇的時候,你們班主貴姓?”


    老頭子連忙回答說:“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閨名紅娘,藝名紅娘子。在豫東、豫北、畿南和魯西一帶,你倘若遇到江湖賣藝的,問到走繩子的紅娘子,無人不知。”


    高夫人笑著點點頭,目送著這一群跑馬賣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語說:“紅娘子,紅娘子,這個姑娘的藝名兒倒很別致。”隨即她也上了馬,帶著人馬趕路。走了一陣,她仍然忘不了那個跑馬賣解的姑娘,在馬上對劉芳亮笑著說:


    “明遠,剛才這個姑娘,別的武藝不知怎樣,我看她的彈弓倒是百發百中。”


    劉芳亮笑一笑,但沒作聲。


    高夫人又讚歎說:“一個女子會幾手武藝不難,難的是一個尚未出閣的大姑娘,能夠帶領一班人在江湖上闖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齊心擁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見,少見!”  <hr/>


    [1]河南府——洛陽。崇禎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陽,稱為福王。


    [2]熊耳山——我國有幾處熊耳山,都是因雙峰對峙,勢如熊耳而得名。本處的熊耳山是在河南永寧縣(今洛寧縣)東南,為伏牛山脈的主峰之一。後文的熊耳山是在商洛山中,不很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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