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統七年十一月,北京。


    夜色如墨,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中飄灑下來,被刀一般的寒風剪得粉碎,拋向京城的大街小巷。天寒地凍,除了偶爾在街角看到一兩個凍僵的乞丐以外,整個京城的路麵上已看不到走動的人影。


    風急雪重,掩蓋了寒舍白屋裏的兒啼妻悲,卻撲不滅高牆巨宅中的輝煌燈火。


    在南城的朱雀大街上,有一所深宅大院,在巨宅的後園有一座小樓,樓上燈火通明。


    室內溫曖如春,巨大的走獸銅爐中燃著上好的南山焦炭,壁上十八盞長明燈亮如白晝,架上陳列著唐宮古玩,牆上懸掛著五代山水。屋子正中擺著一桌酒席,一個白麵無須細眉窄目的年輕人身披錦衣,正在自斟自飲。


    夜空寒風呼嘯,雪下得正緊。


    年輕人剛滿了一杯酒,突然向著窗外細聲細氣地道:貴客駕臨,有失遠迎。說著衣袖一甩,一扇窗子應手而開,眼前黑影一閃,一個人像雪花一般落在地上。這人雙臂一振,那窗子砰地一聲又關上了。


    這人五短身材,卻生得豹頭環眼,滿腮虯髯,如果再長高三尺,活脫脫一個三國時的張翼德。這個人看了年輕人一眼,沉聲道:你是什麽人?這年輕人站起身,拱手道:在下東廠曹少欽。請問壯士可是韃靼和寧王派來的使者麽?這人哼了一聲,道:不錯,我就是勇士圖魯。王振去哪裏了?


    曹少欽目中露出一絲厭惡之色,但馬上又陪笑道:王公公今兒晚上被皇上緊急召見,進宮去了。他老人家吩咐小的在這裏招待幾位使者大人。圖魯瞪了他一眼,像是很不滿意的樣子,大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用手撕了隻烤鴨,旁若無人的大嚼起來。


    曹少欽也不說話,隻是微含冷笑,在一邊看著。便在此時,樓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然後兩扇三寸厚的門板便突然粉碎。一個人踏著滿地的木屑走到燈下,瞪著眼睛看著屋子裏的兩個人。


    這是個巨人,赤膊禿頭,耳下垂著碗口大的金環,身上披著兩塊羊皮,隆起的肌肉在燈下發著古銅色的光。顯得他的臂肘比曹少欽的大腿還粗。


    曹少欽連忙上前拱手,道:壯士神力,世間罕有,敢問可是蒙古王的使者支金勇士?巨人點點頭,也不說話,隻是伸出一隻大手,向著曹少欽一攤,好像是要什麽東西。圖魯看到了他的這個動作,臉色一變,嘩啦一聲,將那隻鴨子扔到了桌子上,濺得滿地汁水。曹少欽向他擺了擺手,笑著對支金搖搖頭。支金臉色也變了,睜大了眼睛,卻見曹少欽伸出三個手指,又扳起兩個,剩下一個在支金眼前晃了晃,意思是應該有三個人來,可是現在隻到了兩個。


    支金一臉怒氣,走到桌子邊,將一張椅子坐得吱吱直響,瞪了圖魯一眼,伸手去抓桌子中央那隻烤乳豬,正巧圖魯也伸手去搶,二人一個抓到了豬頭,一個按住了豬腿,各不肯放。眼看一隻乳豬就要變成兩隻,忽然有一隻手伸了過來,在桌子上輕輕一拍,二人隻覺得手臂一酸,那隻乳豬竟平空跳了起來,落在了另外一個人手裏。


    圖魯和支金大吃一驚,見那搶去乳豬的人是個和尚,一身僧衣滿是油膩,已髒得看不出顏色,可那雙手卻白白淨淨,指甲也修得很短,耳上叮叮鐺鐺的戴著幾個金環。那和尚正捧著乳豬大吃,吃得油光滿麵。二人根本不知道這和尚什麽時候進來的,齊聲大叫,向那和尚撲去。


    髒和尚一手捧著乳豬大吃,連頭也不抬,隨手在腰間一抽,隻見紅光一閃,四隻血淋淋的手已掉在了地上,支金和圖魯瞪大了眼睛,剛要發出慘呼,紅光又一閃,二人咽喉鮮血狂噴,雙雙倒斃。


    這和尚殺人簡直比吃乳豬還要容易。


    屋子裏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曹少欽笑道:早知道血和尚的大名,今兒我算是開了眼了。血和尚也不理他,直到把那隻乳豬吃得寸皮不剩,才拍拍脹起的肚子,大笑道:很久沒吃過烤得這麽好的乳豬了。說著將一雙油手在僧衣上擦了擦,看了看曹少欽,道:你不是王振。


    曹少欽一拱手,道:小人乃是東廠曹少欽,王公公心慈,看不得死人,所以我來代他老人家收拾。血和尚道:原來他早知道這次會死人。曹少欽道:韃靼、蒙古和瓦剌對這樣東西都是誌在必得,可三個部落中最有實力的還是瓦剌,所以王公公算定瓦剌使者一定會殺了另外兩個使者。隻是他老人家沒有料到也先會派大名鼎鼎的血和尚做使者。


    血和尚哈哈大笑:小太監少拍馬屁,老子肉也吃了,人也殺了,現在要回去向大王交令了。東西在哪裏?曹少欽微微一笑,道:這東西關係著大明朝的一半江山,可是不能輕易送人的喲。血和尚道:你放心,我家大王說話算話,一旦取了黃河以北的土地,就立王公公的侄子王魴將軍為北安王。絕不食言。


    曹少欽點點頭,道:大師遠來辛苦,先請喝茶。卻閉口不題正事。血和尚哈哈大笑,從寬大的僧袍裏取出兩個布包,並排放在檀木茶幾上,道:請曹公公過目。


    曹少欽打開第一個包,裏麵是一個白玉小匣,匣子裏裝著一對明光閃閃的珠子,更奇的是,一個珠子呈淡黃色,裏麵隱隱透出一條金龍,神氣活現,另一個珠子呈淡紅色,裏麵像是有一隻飛舞雲間的鳳凰。曹少欽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仿佛看到了他的命根子一樣,片刻也舍不得離開。


    血和尚看著曹少欽,微微一笑,道:這對金龍彩鳳珠公公還看得上眼麽?曹少欽收回目光,淡淡地道:那我就為閣下轉送王公公,隻不過他老人家一向清廉,怕看不到眼裏。血和尚點點頭,道:我家大王也知道這般俗禮,王公公是不大會高興的,就特命我送上另一樣禮物。


    曹少欽伸手打開第二個包,紅綢緞一解開,裏麵赫然露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這人頭雙目圓睜,咬牙切齒,似乎還有衝天怨怒。曹少欽吃了一驚,用手揭起人頭臉上的散發,定睛看看,突然放聲大笑,尖利淒恐如同夜梟般的笑聲遠遠傳了出去,震得簷上的積雪紛紛落下。連屋子裏的燈光似都暗了下來。曹少欽大笑道:賀伯彥,你也有今天,你不是一直要皇上懲辦東廠,放逐督公麽?哈哈他止住笑,伏下身子,盯著賀伯彥的那雙充滿憤恨的眼睛,輕輕地用一種陰森的語調道:賀大人,今天隻要你再說一句話,我曹少欽言聽計從,給你當牛做馬都心甘情願,你說話呀?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閹賊,你們茹毛飲血,吃人無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曹少欽大驚,好像覺得賀伯彥那雙睜大的眼睛突然動了起來,他不由得後退幾步,靠在了桌子上。在這一刹那,一扇窗子突然砰地一聲被撞開,一條細細的人影竄了進來,掠向茶幾,血和尚雖然也在吃驚,但他的動作要快得多,手中血光劍一揮,向那人的腰間掃了過去。


    那人黑紗罩麵,黑衣遮體,但腰似乎十分靈活,輕輕一扭,便將這一劍閃過,身形竟絲毫不停,像一隻羽燕般落到茶幾前,一把掠起了賀伯彥的人頭,曹少欽也回過神來,手中寒光一閃,多了一柄精鋼軟劍,兩柄劍,一軟一硬,一左一右,剪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手抓人頭,雙腿連起,將那茶幾踢向二人,幾聲碎裂之聲過後,那茶幾被劈成了十幾塊,四下亂飛,可再找那黑衣人,卻已鴻飛冥冥,不知所蹤了。


    血和尚飛身而起,躍出窗子,曹少欽卻木立當地,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極為恐慌的神色,血和尚陰沉著臉走進來,似乎想質問兩句,但看到他這樣子,便沒有說出口。


    曹少欽的臉色越來越驚慌,突然他飛身而起,闖下樓去,樓下原來有四個人,此時都已倒在地上,每個人眉間釘著一片柳葉似的刀片,他跑過去推開一麵牆壁,來到了一個暗室。


    暗室裏也有四個人,四個死人,四個人中間,放著一口黃金箱子,箱蓋打開,裏麵已經空空如也。曹少欽再也站不住,一下子跪倒在箱子邊,眼睛直直的,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去了魂魄。


    就在這時,一個死人突然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曹少欽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雙手緊緊抓住那人的肩膀,急急地問:快說,到底是什麽人?那人張了張嘴,吃力地吐出兩個字:女人說完頭一歪,再也活不過來了。


    曹少欽眼睛在轉,他慢慢放倒那人的屍體,喃喃地道:女人?女人?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反手一掌打在牆上,那石牆登時被打出了一個大洞,石屑紛飛中,他已衝出門外,消失在風雪裏。


    血和尚看著他的背影,冷笑幾聲,對著那些死屍自言自語道:女人?你們知不知道,在他麵前還是少提女人的好,因為他對女人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好像對自己這話非常滿意,背著手哈哈大笑,這笑聲穿透無邊的風雪,在冬夜中聽來極是恐怖。


    第二天一大早,雪還沒有停,北京城西直門大開,一隊精騎如同一陣狂風般卷過地麵,馳入了茫茫飛雪之中。


    如果真的是一個女人搶走了那東西,那這個女人會是誰呢?


    江湖中有無數女人,但能做出這件事的隻有一個。


    你已知道她是誰了?


    我不但知道她是誰,我還知道她會去什麽地方。


    那你說她會去什麽地方?


    龍門,龍門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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