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中驕陽似火,黃沙如流,金鑲玉與邱殘月並馬飛馳,不時縱聲大笑,她給邱殘月講自己小時候的一些胡鬧事跡,可邱殘月卻像是一塊萬古不化的寒冰,從無一絲笑容,他的眼睛一如死水深潭,說不出的憂鬱。


    金鑲玉仿佛從沒見過這樣的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時輕瞟邱殘月。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雷鳴之音,兩個人都聽得出來,那是一大群健馬在飛奔,邱殘月眼睛一寒,猛然抬頭,暗道:難道會是他們來了?


    金鑲玉斜著眼睛看去,見前方不一刻出現了數十匹黑色健馬,馬上騎士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雜色不一。但每個人腰下都帶著兵器,那些騎士像風一般從兩個人身邊掠過,仿佛沒看到他們一般。


    邱殘月鬆了口氣,手從劍盒上移開了。金鑲玉也沒見過這些人,但這些人中有人見過她。那些騎士馳出一段之後,一個黑衣漢子猛然一勒馬韁,叫了一聲:停住!他來到為首一個馬臉漢子麵前,道:老大,方才那個小丫頭好像就是龍門客棧裏姓金的。馬臉漢子一怔:是金鐵風的女兒?黑衣漢子點頭。


    馬臉漢子眼睛一眯,喝道:捉到這小丫頭,再去掃了龍門山那幫不成器的馬賊,此後的龍門,就是咱們的天下,等到咱們兵強馬壯,再回賀蘭山找那兩個混蛋算賬,回頭!


    眾人紛紛勒轉馬頭,黃沙倒卷,追了回來。刹那間就追到了兩人身後。黑衣漢子大叫:金少掌櫃,我們老大有請,停下來敘敘吧。金鑲玉心情正好,笑嘻嘻地勒住馬,轉頭道:好呀,你們老大呢?馬臉漢子衝到跟前,橫了兩人幾眼,喝道:金少掌櫃,我想請你跟我們兄弟一起做筆買賣。金鑲玉道:什麽買賣,說來聽聽。馬臉漢子道:龍門山的大旗也飄了有些年頭了,兄弟們最近在賀蘭山丟了飯碗,想來龍門山駐馬,混口飯吃。怎奈怕山頭上的刀把子們不給,我們兄弟想去和他們會會,請金少掌櫃當個見證。


    金鑲玉嘴巴一撇,道:你們兩幫人黑吃黑,關我屁事,姑奶奶要不去呢?馬臉漢子嘎嘎一笑,黑衣漢子接道:隻怕由不得少掌櫃了吧。金鑲玉轉著眼珠子,笑嘻嘻地打馬來到黑衣漢子近前,低聲道:我金鑲玉也是個重英雄的人,我看在你們這班人裏,也就你算得英雄,如果你把那馬臉的家夥給做了,我就跟你走。


    黑衣漢子臉色一正,大笑道:金少掌櫃也把我們兄弟看得太低了,如果挑撥離間有用的話,我們一早就死光了。他向身邊兩人一使眼色,道:帶少掌櫃上路。兩人剛要動手,金鑲玉一擺手,道:別動,你們都別碰我,我隻想跟在這位大英雄旁邊。說著她膩到黑衣漢子身邊,但她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遠方的天空。誰也不知道她在瞧什麽。


    邱殘月一直在冷眼旁觀,見她到了那黑衣漢子馬旁,不由得想伸手去撫摸一下還在作痛的腳趾。


    果然,耳邊猛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黑衣漢子全身在刹那間縮成了一個蝦球,一把五寸多長的刀子從他的襠部插了進去,邱殘月看得清楚,黑衣漢子方才剛一拉馬韁,金鑲玉小手一揮,刀光一閃,她已出手。


    黑衣漢子坐不住馬鞍,滾了下來,在地上不住翻滾哀號,金鑲玉啐了一聲,罵道: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王八蛋也想嚐天鵝肉。馬臉漢子大驚,眼睛都紅了,大叫:剁了他們!眾人紛紛抽刀,金鑲玉一拉馬韁,躲到了邱殘月後麵,笑嘻嘻地一拍他肩膀:漢子,報答我的時候到了。一炷香的時間裏,一定要打發掉這夥蠢賊。


    邱殘月冷然不答,緩緩拔出子母劍,他拔劍雖慢,但出手卻快得驚人,劍光一閃,衝在最前的兩個賊人腕、肘、肩、喉接連中劍,栽下馬來。這一招已分為八式,式式見血,八劍快得如同一劍。金鑲玉得意洋洋地拍手叫好,邱殘月冷然道:前麵去等我!金鑲玉笑嘻嘻地跑走,回頭還叮囑一句:別忘記拿回我的刀子。


    她這一走,馬臉漢子一使眼色,七八名手下縱馬追趕上去。邱殘月突然躍起,腳尖一踩馬背,淩空出劍,陽光中隻見寒光亂閃,五名強賊跌下馬,血濺黃沙。


    馬臉漢子被邱殘月的劍法驚得一呆,喝道:這是哪門子的劍法?邱殘月緩緩道:殺人的劍法!馬臉漢子怒吼一聲,帶領著手下三十來人衝上去。邱殘月身子躍起,一劍向馬臉漢子刺去,馬臉漢子到底是這幫人的老大,手底倒真不含糊,橫刀一封,格住劍尖,哪知邱殘月內力吞吐,劍尖一縮一撞,已撞開刀身,中宮直進,刺進馬臉漢子前心。馬臉漢子怒吼一聲,撒手拋刀,他勇悍非常,竟用一雙手來抓劍身,拚上一條命,也要奪下邱殘月的劍。


    怎奈邱殘月瘦瘦的身子裏竟蘊有千斤神力,單手一抬,竟將馬臉漢子從馬背上掄了起來,向眾人摔去,硬將三個人撞下馬去。眾賊見邱殘月如此神勇,又失了頭腦,發一聲喊,四散逃竄。邱殘月冷哼一聲,四下一看,見還有幾名強賊追趕金鑲玉去了,他急忙將劍在黃沙中一插,以拭去鮮血,快步來到黑衣漢子跟前,伸手拔出了此人襠下的刀子。


    但他情急之下卻忽略了一點,此人受傷雖重,卻一時沒死,這一拔刀,黑衣漢子就勢跳起,雙手同揚,左手揮出一股白煙,右手中不知何時已握住了一把匕首,邱殘月還沒起身,白煙已到眼前,由於二人相距太近,邱殘月隻怕有毒,閉住了呼吸,卻沒閉上眼睛,那股白煙衝入眼中,猛然一陣劇痛,邱殘月心頭大震:石灰!那柄匕首已閃電般刺入他的左腰。


    邱殘月驟遭突襲,卻不慌亂,雙腿連起,一腳將黑衣漢子的手腕踢斷,另一腳直踹在他的咽喉上,黑衣漢子慘呼半聲,身子滑出數尺,倒地不動了。邱殘月一頭一臉都是白灰,踉蹌幾步,一跤坐在地上。


    腰間的匕首插得並不算深,血也出得不多,但最可怕的是那迷入眼睛的石灰,應當馬上用水衝洗出來,但這裏是大漠,水少得可憐,怎麽辦?


    邱殘月拔劍,來到兩具死屍跟前,以血洗眼,但血液極黏稠,竟洗不去,邱殘月仰天厲嘯,跨馬而去。


    一陣陣劇痛,使邱殘月幾乎坐不穩馬背,但他的心裏卻是極其平靜,似乎如果自己不受傷,就對不起金鑲玉。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金鑲玉在前麵什麽地方呢?他一定要快點兒追上她,否則龍門客棧的人就可能追來了。他的機會越來越小,如果不能把金鑲玉帶到京城,就會有令他更傷心的結果。


    突然,前麵傳來一陣驚呼:救命啊隨著叫聲有一陣拍水聲傳來,邱殘月猛然記起,這裏有一個龍門湖,而那聲音正是金鑲玉的。


    邱殘月仿佛忘記了眼睛的劇痛,拍馬趕到,身子如箭一般射進水中,叫道:你在哪兒?金鑲玉他用湖水洗去眼睛裏的石灰與汙血,但眼前卻仍舊灰蒙蒙的一片,隻能看到一個依稀的輪廓而已。


    他的眼睛已被燒壞了。


    金鑲玉的聲音在他左側數十尺外傳來:救救我邱殘月尋聲踏水而來,突然隻覺得一股水流向自己襲來,與此同時,金鑲玉大叫一聲:小心。邱殘月眼睛看不清前麵的情況,但感覺不好,急忙在水中一個鐵板橋,後腦入水,身子如一條魚似的倒躍出去。


    嘩啦一聲,一支蛾眉刺刺空了。金鑲玉的叫聲在十數尺外傳來:你看不見哪!邱殘月沒有時間理會金鑲玉了,他循聲拔劍,直刺而出,劍上附著的內力竟迫開了湖水,邱殘月大喝一聲,將一名強賊穿胸刺透。


    還沒等他拔出子母劍,水下一名強賊無聲無息地潛至,雙手摟住他的腿,向下便扯。邱殘月急施千斤墜,帶著那強賊潛下水底,雙腳剛一落實,他五指如鉤,扣住那強賊後頸,用力一捏,那人全身酸麻,不由得放開了手,邱殘月兩根手指一錯,哢的一聲,那人頸骨斷折,倒斃水下。


    邱殘月升上水麵,長吸一口氣,叫道:金鑲玉,金他的聲音沒完,隻覺得身後又有人遊至,他來不及找自己的劍,突然回手,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咽喉。那人被扣得出不了聲,隻把一雙手向邱殘月手上亂打。邱殘月五指加力,正要將這人的喉結捏碎,突然覺得那人的脖頸光滑如玉,不像是男人,急忙鬆手,叫道:金鑲玉?


    金鑲玉一聲不響,慢慢向水下沉去。邱殘月聽她不答,急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勢向懷裏一扯,想拉她出水。可金鑲玉突然一聲巧笑,像一條魚般滑了過來。邱殘月的手現在觸及的,是一個幾乎沒有半片衣服的涼滑如玉的身子。邱殘月猛然一頓,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


    嘩啦啦。遠處水中又冒出一個頭,那是個強賊,向這裏看了一眼,不敢再戰,慢慢遊上岸去,撒腿便逃。邱殘月聽到了,道:賊人逃走了!


    金鑲玉看了看遠方的天空,冷笑道:放心,他跑得再快,也跑不過另外一個殺手。邱殘月一驚:殺手?誰?金鑲玉淡淡一笑:老天。


    就在此時,天邊突然傳來雷鳴一般的聲音,仿佛千軍萬馬一齊衝來似的,邱殘月看不到遠處的情形,但感覺身邊的水都在震蕩,他猛吃一驚,道:這是


    金鑲玉冷冷道:沙暴!她的話剛剛說完,天邊突然像是立起了一堵無邊無際的高牆,以極快的速度向這裏推來那是黃沙卷成的巨牆。


    邱殘月看不到遠處的景象,但也感覺得出來,因為身邊突然起了狂風。


    那強賊沒跑出多遠,就被卷到了沙牆中,無數碎石如同冰雹,將他打得七零八落。


    金鑲玉拉著邱殘月轉了個身,背向風沙吹來的方向,隻見天邊已是黃蒙蒙一片,如同有無數鬼怪乘著巨大的風車,狂嘯著撲來,金鑲玉喊道:吸氣,下水!兩人一同長吸一口氣,手拉手潛入湖水。身在水下,仍舊聽得見上麵的巨響。


    兩人吸一回氣,潛一回水,如此十餘次,風沙才過去,天空已恢複了以前的清朗。


    邱殘月鑽出水麵,長出一口氣,道:出來吧,風好像過去了。卻覺得手中沒有動靜,他將金鑲玉拉出水麵,說道:怎樣了?金鑲玉動也不動,邱殘月吃了一驚,用手一探她的鼻息,早已停止了。他心中暗道:又在騙我等了一會兒,仍舊不見她動作,心內已是一驚,難道她真的嗆水了?莫不是我方才捏的力道太大?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定要早早救治才行。


    他立時慌了,扳過金鑲玉的頭,長吸一口氣,嘴對嘴給她送氣,嘴唇接觸之下,隻覺得柔軟而冰涼,他的心怦然一跳。金鑲玉閉著眼睛,可她的手在動,慢慢攬住了他的脖頸,向自己輕輕壓下去


    邱殘月猛然推開了她:你你沒事!他麵色迷茫地靜立水中。


    金鑲玉看著他,突然大聲地笑了出來,笑得那麽風騷,那麽放肆,那麽張狂,邱殘月既不說話,也不動作,隻是仰首對著天空,仿佛在問些什麽,嘴唇微張。


    他取出那把刀子,遞給金鑲玉,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東西。金鑲玉停了笑聲,癡癡地盯著邱殘月那雖有些蒼老但卻更有成熟男人魅力的麵龐,竟哭了起來。她輕輕撫摸著邱殘月的眼簾,幽幽地說:這雙眼睛,是你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但卻瞎了,是為了我才被那些賊人弄瞎的吧,真好,這真好,否則我還真下不了手,自己來弄瞎它呢。


    她摟住了他的脖子,剛剛發育起的胸脯貼上了他的心口,邱殘月幾乎可以聽到她的心跳聲。金鑲玉輕輕喘息著,臉上泛起了陣陣春潮,她正是個剛剛懷春的少女呀。


    邱殘月輕輕推開了她,冷冷地道:快走吧,京城的路,遠得很。


    金鑲玉眼睛裏含著淚水,自顧自地遊上岸,拿起用石頭壓住的衣服,穿了起來。邱殘月也慢慢走上岸,平躺在黃沙中,任太陽把自己的衣服曬幹。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衣服幹了就走,慢慢走向沙漠邊緣。


    天色很快黑下來了,金鑲玉找來些枯樹枝與幹草,生起了一堆火,從自己的包袱中取出幹牛肉,在火上烤了烤,送到嘴裏咬了一口,又吐出來:不好吃,不吃!邱殘月道:不吃,給我!金鑲玉看著他,眨了眨眼睛,道:等我一會兒,就有好吃的!她趴在沙地上聽了半天,撿起那塊吐掉的幹牛肉,輕輕地往身邊一丟,隨後撿起,又丟下。


    邱殘月聽到輕輕的聲響,禁不住問:你在做什麽?金鑲玉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開口,邱殘月閉上了嘴,不過片刻,沙子中突然有一條東西快速地蜿蜒而來,直奔那塊牛肉而去。邱殘月也聽到了沙子中的異響,手中握緊了劍柄。


    金鑲玉麵露喜色,最後一次把牛肉丟下去,隨後手中已握住了自己的那把刀子。沙子中的那條東西猛然露出頭來,一口將幹牛肉吞下去,但此時寒光閃過,偷食者的頭已被斬落在地,暗褐色的血濺在沙地中。


    那是一條蛇。金鑲玉踢開蛇頭,一把揪起蛇身,那蛇身還在抽動,金鑲玉手法熟練地一捋一甩,隨後刀子一揮,在蛇身上劃破一個口子,雙手一分,一條白花花的蛇肉映著火光,閃現出一種金黃色。


    金鑲玉將蛇肉分成小段,慢慢燒烤,肉香四溢。


    邱殘月吃下幾段,問道:蛇肉?金鑲玉頭也不抬,冷冷地回答:這種蛇我們管它叫沙龍,一輩子生活在沙漠中,它的眼睛看不見,隻在夜裏才出來找些小蟲子吃,靠著肚子感覺地麵的震蕩。這種蛇沒毒,放心吃。邱殘月頓了頓,道:它難道一出生就是瞎眼的?


    金鑲玉的手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對。因為它們看不到,所以隻能夜裏出動,而且將自己掩藏在沙子裏。如果它們白天出來,肯定一刻也活不下去,那些危險的天鷹早就將它們殺死了。


    邱殘月道:沙漠中也有鷹?金鑲玉冷然道:不錯,不光沙漠的天空有鷹,地麵上也有。邱殘月道:地麵上的鷹龍門客棧?


    金鑲玉道:不錯,在大漠,沒有誰可以幹得倒龍門客棧,就像在天空中沒有誰能威脅到天鷹一般。邱殘月冷笑道:龍門客棧難道是沙漠之王?金鑲玉目光轉向遙遠的大漠深處:我爹說,龍門客棧雖然在沙漠裏,卻隨時都像是在大海中的浪尖上,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被浪頭打得粉身碎骨,埋進深海。所以,龍門客棧不是王者,而是智者。


    邱殘月長吸一口氣,道:不錯,智者要比王者實用得多了。人一旦成了王,算計他的人就多了。金鑲玉哼了一聲:那你呢?是個什麽樣的人?邱殘月淡然道:你看呢?你不是眼力挺好的?


    金鑲玉冷笑:好個屁呀!眼力再好,也難免變成個睜眼瞎子,別人對他怎麽樣,隻看在眼裏,卻記不到心裏。哼!這番好心倒不如喂了狗,好歹還能聽兩聲叫喚!邱殘月心頭輕顫,蒙蒙矓矓的眼前,依稀看到跳躍的火光中,一條纖細的身影輕輕站起,揚起了雙臂,隨後一陣輕佻而低回的歌聲在耳邊響起:


    喝罷了酒呀來堂上坐,


    大漠裏的妹子愛哥哥,


    我的小丫頭片子呀,


    愛哥哥


    歌聲雖輕佻,但其中的婉轉回環之處,竟透著無限的豪放狂野,正如同大漠的風,大漠的雨,大漠的人一般!


    她唱著,舞著,眼角卻有淚珠滾下


    邱殘月的心頭突然像被烈酒澆過,一股雄雄之火騰騰而起,他亮劍起舞,劍光映射著火光,加上他的高亢之音,迸發出衝天豪氣: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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