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長安。


    易憐香望著窗外一棵大楊樹上飄飛的黃葉,長長地籲了口氣,隨後他點起了一爐京城奇芳閣特製的龍涎香,脫下了他那身銀緞子麵的絲袍,在一隻通體碧綠的翡翠杯裏倒了些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然後伸直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張寬大的象牙床上,他覺得愉快極了。


    可是在一個月前,他還不敢這麽做,因為那時這屋子的主人還是雷萬嘯,碧落堂前任堂主雷萬嘯。可現在,躺在床上的是他易憐香,而雷萬嘯已經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每當他想到這裏,就有一種愉快中的淒涼也許什麽時候,他自己也要被別人所取代。


    易憐香啜了一口酒,剛剛閉上眼睛,就有人在敲門。易憐香沒有動,淡淡地道:進來。他不用問是誰,因為在堂中敢來敲他門的隻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釘子!


    釘子姓丁,名叫丁秀古,而了解他的人都叫他透骨釘,因為他若要了解一個人,一定能看到那人的骨頭裏,他若要對付一個人,也能像釘子那樣釘進人的骨髓裏。釘子站在地上,瘦削,挺拔,尖銳,正像一根釘子釘在地上。易憐香問:什麽事?釘子垂首道:蕭名士有飛鴿傳書來,書上說葉狂生已死,但佛手胡冰和鬼手神槍項威以身殉職,他自己也受了傷。


    易憐香麵無表情,問道:東西拿到了嗎?釘子道:沒有。易憐香目光一凜:葉狂生沒有把東西帶在身上?絕不可能。釘子道:屬下也這麽想,蕭名士沒有在他身上找到東西,自己又傷重難行,於是派衛屠回到葉狂生吃飯的那家飯店去找,結果衛屠死在那裏,被人用通條刺穿了肚子。


    易憐香哦了一聲:那地方居然有人能殺得了衛屠?釘子道:蕭名士說衛屠的劍並未出鞘。易憐香道:大意輕敵,死不足惜。書中還說些什麽?釘子道:蕭名士已查清那麵館的情況,老板姓石,有一個女兒叫秀姑,另外還雇了一個廚師叫小狄。事發之後,這三個人都不知所蹤。那麵館後院有口井,井台上有些血水,後門外有車輪痕跡,蕭名士跟到後山,發現了一處新墳,裏麵埋葬的是姓石的老板,但他的女兒和那廚師都不見了。


    易憐香聽他說完,站起來走到桌邊,又倒了杯灑,慢慢喝下去,才道:那老板是怎麽死的?釘子道:是被人用鋼絲勒下頭顱的,這無疑是衛屠做的。易憐香輕彈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衛屠殺石老板是因為他見過那東西,可他沒能殺死另外兩個人,反而被他們殺了。那東西一定在這兩人身上。你立刻派人趕赴江南,把東西給我帶回來。


    釘子道:是。他沒有問這兩人的死活,那並不重要。他正要出去,易憐香又道:慢著。你去帳上撥九千兩銀子給衛屠三人家裏送去,另外派人到江南時帶上京城名醫小華佗,給蕭名士療傷。釘子道:是。關好了門,徑自去了。


    易憐香慢慢走到窗口,向外看著。風中又有黃葉飛舞,隻要是葉子就擺脫不了凋謝的命運,那麽人呢?


    十月初四,長江南岸,楓林店。


    風急水寒,長江看來像是無數匹脫韁的烈馬,夾雜著落葉衰草奔騰咆哮,一泄千裏,氣勢駭人。小狄和秀姑一路北行,在這一天傍晚來到了楓林店。他們要到草原去,因為那裏曾是小狄的家。


    天黑水急,渡口上已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影,於是兩人便住進了一家名叫清源的客棧。正巧這客棧裏隻剩下了一間客房,雖然顯得髒亂了一些,但是他們並不在意。可兩人剛住進去,又來了一對夫婦,男的麵容木訥,看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人;女的臉皮黝黑,語音嘶啞,聽來像是烏鴉一般。


    二人一聽說沒有地方了,男的要走,女的卻吵著不肯離開,氣得掌櫃臉紅脖子粗,命夥計拿大棒子趕人。幸好小狄為他們解了圍,於是這四個人,二男二女便住進了一間屋子。


    床隻有一張,當然是兩個女人睡,那女人對秀姑千恩萬謝,兩人坐在床邊閑聊,無非是些多大年紀,過門幾年之類的話。問得秀姑臉上飛紅。小狄與那男的都不是多口的人,那男的一聲不響抽著悶煙,小狄坐在牆角聽著江風吹過屋簷的聲音,看著桌子上的蠟燭一點點短了,他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碧綠草原,耳邊也似乎聽到了那首高亢淒楚的歌:彼者蒼鷹,九月高飛,彼者獨狼,十月著縗,歎息遊子,吾誰與歸!


    不知不覺中,夜色已深,四個人都已經和衣睡熟了。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有人輕敲著房門。小狄被驚醒了,起身打開門,見門外站了一個陌生人。這人又矮又瘦,全身加起來沒有四兩肉,臉上像塗了黃蠟,滿是病容。小狄並不認識這個人。


    陌生人見有人開門,堆笑道:請問閣下認不認識一個叫小狄的?小狄道:我就是。陌生人怔了怔,問:閣下就是小狄?小狄點點頭。這人笑了,右手從懷裏取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今天有個人讓小的捎一封信給閣下,小的打聽了幾十個人,終於找到您了。


    小狄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信封,打開裏麵的紙箋,卻是一張白紙,半個字也沒有。小狄一怔之時,陌生人左手從背後伸出來,手裏赫然有一柄雪亮的尖刀,他一刀就向小狄的腰眼刺了過去。


    這一刀又快又狠,出手的部位也出奇地準確,用刀的人無疑是殺人的老手。可這一次他卻落空了。在尖刀刺出的一刹那,小狄突然撲上來,用兩隻手抱住了陌生人的腰,用力箍緊。那人隻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勒斷了,左手尖刀回刺,卻被小狄用手臂壓住。隻聽一聲慘叫,那人上半身向後軟軟彎了下去。小狄鬆開手,那人癱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他的脊椎骨已經被勒斷了。


    與此同時,客房後窗砰地被震開,一個黑衣人箭一般射進來,一把從床上扯起秀姑,緊接著將一柄明晃晃的長劍架在她脖子上。


    這人麵如刀削,一雙三角眼閃著陰冷的光。秀姑失聲驚呼,身邊那女人嚇得縮到床角,用被子緊緊遮住發抖的身體,那個農人男子也被驚醒了,表情還是木訥得很,倒不算很害怕。


    小狄盯著黑衣人,冷冷道:放開她。黑衣人道:可以,不過要拿東西來換。小狄問:什麽東西?黑衣人道:你最近撿到過什麽東西?小狄不再說話,掏出了那塊玉玨。燈光下,玉玨通體發出晶瑩的光芒,潔白無瑕,但小狄並不喜歡這東西,因為它已經殺了太多的人,沾染了太多的鮮血。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拿過來,放到桌子上。小狄正準備走上去,那農人男子突然道:你不能給他。小狄看了看他:我不給他,他會殺人。你給了他,他就不殺人了?農人男子道。小狄道:他方才說過的。農人男子道:他說什麽你都相信?小狄道:我不信也沒辦法。我有辦法。農人男子道:我可以保證他殺不了任何人。


    黑衣人冷笑,可他的笑容還未消失,就見寒光一閃,他持劍的右手已掉了下來,緊接著肋下一涼,一柄二尺長的柳葉刀從他的腰眼刺了進去。血光乍現,黑衣人慘叫一聲轉過頭來,隻見先前那個被嚇壞的女人正在對著他笑,手中的柳葉刀還在滴著血。黑衣人眼珠子都凸了出來,還想撲過去拚命,但他剛剛躍起就跌在床上,抽搐幾下,就不會動了,鮮血流了一地。


    秀姑跑過去緊緊抱住小狄,依然驚魂未定。小狄用手撫摸她的頭,心中在苦笑:又是一條人命。不知這東西還要害死多少人。那農人男子走到小狄麵前,輕輕從他手中接過那玉玨,捧在掌心,直直跪了下去,淚水流滿了他的臉。小狄靜靜地看著,等到他恢複平靜,才問:你認得這塊玉?農人男子站起來道:這是我父親的東西,隻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忽聽門外有人接道:他不在了,可幸好你還在。房門是開著的,可以看到有幾個人已經走進了院子。方才說話的人已來到階前,這人身材高大。一臉虯須,說話的聲音卻是細得出奇。他靠在一棵大榕樹上,細聲細氣地又道:雷曉天,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咱們本不是來找你,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來。說完他從腰間抽出一根長逾九尺,烏黑油亮的長鞭,在手中繞弄。


    來的不止他一個,第二個人是個矮子,生得一臉橫肉,目露凶光,就像是個殺豬的屠夫,手中握一柄弧形劍。這矮子來到門前,啞著嗓子問:誰是小狄?小狄道:我。矮子道:你殺了衛屠?小狄問:誰是衛屠?矮子道:那個被你用通條刺穿了肚子的人。小狄冷冷地道:是又怎麽樣?矮子道:很好。我叫衛休,衛屠是我兄弟。說完他坐在地上,用一塊絲巾擦拭他那柄弧形劍。


    第三個人是個女子,大概三十來歲年紀,滿頭珠翠,衣衫薄薄地披在身上,隱隱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活脫脫一個美女胚子。但她麵上缺了一隻眼,半邊臉也幹癟變形,瞧來仿佛僵屍一般。秀姑見了這副恐怖麵龐,嚇得驚呼一聲,捂住了雙眼。


    這醜婦人掃了屋子裏的人一眼,一言不發地站在院中,掏出個酒葫蘆,一口口灌下去。她不但是個醜鬼,也是個酒鬼。


    那農人男子雷曉天見到這三個人,臉上毫不動容,但眼神已有些變了。就在這時,最後一個人走進了院子。看到此人,雷曉天的目光驟然尖銳,手心裏沁出了冷汗。他知道方才三個人加起來也不及這個人的一半可怕。


    這個可怕的人長著一張紅蘋果般的圓臉,似乎能擰出水來;頭上一左一右紮著兩個辮子,手中提著一個花籃,從外麵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嘴裏還哼著一首兒歌。


    這個人竟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這小女孩跑進來,向雷曉天扮個鬼臉,笑嘻嘻地道:雷大哥,你好。雷曉天心中暗自歎了口氣,伸手從臉上揭下一層製作得十分精巧的麵具,投入了火爐。等到他轉回頭,小狄終於看到了他的真麵目。這是一張成熟的男人的臉,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一雙眼睛還是年輕而靈動的。那小女孩笑了起來,道:雷大哥,幾年不見,你的頭發都有些白了,是不是想我想的?若是這樣,我真該早些來看看你。


    雷曉天苦笑一聲:雷某好大福氣,居然還有人如此關心我。小女孩道:和你一起的那位姐姐是不是雲間彩蝶華青青?那鄉下女子一笑,也揭下了麵具,露出了一張仙女般俏麗的臉龐,輕笑道:這位小妹子就是雷大哥常說起的心生九竅賽水晶的淩妹妹吧,果然是名如其人。淩妹妹嘻嘻一笑:華姐姐太誇獎我了,其實我若是有你一半聰明,一半美麗就好了。兩個女人言笑晏晏,使得院中的氣氛平添了幾分詭異。


    雷曉天悄悄拉了拉小狄的衣袖,湊近他的耳朵,輕輕說:一會兒我出手攻衛休,你立刻帶你的女人從後窗走,我和青青來抵擋他們。小狄道:你們能擋住?雷曉天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小狄道:好,我走。他說走就走,但不是從後窗,而是大步走出房門,走向樹下那個用長鞭的人。雷曉天臉色一變,沉聲道:小狄,你幹什麽?他認得那個人叫常鞭,手中的那根長工鞭已不知勒斷過多少人的脖子。


    現在常鞭就盯著小狄的脖子,臉上帶著一種很欣賞的表情。那位淩妹妹似乎也吃了一驚,歪起頭來看,仿佛對小狄很有興趣。秀姑反而鎮定下來,她目送小狄走出去,目光中平靜得很。她知道如果這個身影倒下去,她的生命也將隨他而逝。


    小狄的目光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而且帶有一種痛苦的神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大家隻是不解地看著他。小狄站定,離常鞭不及五尺,冷冷道:你要殺人?常鞭笑了,尖著嗓子說:我是要殺人,可不是你。他向一旁的衛休瞟了瞟:你是他的。衛休停止了擦劍的動作,盯著小狄。小狄道:我是他的,你是我的。說罷,他的人已向長鞭撲過去。


    常鞭大笑,他本來是要對付雷曉天的,他的武功尚在衛休之上,可不想一個不要命的鄉下小子竟敢來和自己作對。他笑聲未絕,人已向旁滑出三尺,手中烏龍鞭一抖,鞭梢就纏上了小狄脖頸,然後用力一勒。他已經無數次重複過這個動作,每一次都會聽到對方喉骨碎裂的聲音,這對他來說是種很殘酷的享受,現在他已準備再享受一次。


    可是小狄的喉骨沒有斷,在這一刹那,他已用一隻手扯住長鞭,身子飛竄過去。常鞭力扯不動,連忙躍起,雙腿如風,眨眼間踢出七記穿心奪命腿。這是他苦練的絕技,旁人隻道奪下烏龍鞭就可製服他,但是這樣想的人都已死在他的雙腿之下,甚至於當年以譚腿功夫馳名江湖的譚東也未能幸免。


    可小狄雙臂一圈,已將他雙腿牢牢抱住,又用力一扯,就將常鞭拖下地來,二人傾刻間滾做一團。這不是高手搏命,倒像是市井潑皮打架。一邊的人都看呆了,等到小狄站起來時,肩膀上已腫起一塊,可常鞭再也不能動了,一柄匕首深深插進他的咽喉。衛休怔了一下才道:這這算什麽武功?小狄道:我不會武功,隻會殺人。你要殺我,我就殺你。衛休突地從地上躥起,青光一閃,弧形劍疾刺小狄的肚子。


    就在此時,雷曉天也已發動。他從腰間抽出一柄精鋼緬刀,順風抖開,迎上那醜婦人。這醜婦人名叫貝錦桃,手舞雙刀,招式又急又狠,一上來就是拚命的角色。華青青沒有跟出來,她執柳葉刀護住秀姑。奇怪的是,淩妹妹也一直笑嘻嘻地觀戰,沒有一點出手的意思。


    衛休刺了三劍,小狄退了五步,沒有絲毫招架之力,背心已靠上了大樹。第四劍閃電般刺到,小狄退無可退,他突然迎著劍尖撲了上去。衛休沒有料到他會自己找死,不由得一愕,就在這一刹那,劍尖已觸到了小狄胸膛。小狄猛地一側身,劍尖在前胸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可衛休也被他撞倒在地。衛休雙手一撐便要躍起,但小狄已撲上來,一刀插進他的胸口。衛休慘叫一聲便沒了聲息,小狄看著他凸出的眼珠子,突然跳起來衝到一邊,不住地嘔吐起來。


    那邊雷曉天使開神龍刀法,第十一招便斬斷了貝錦桃右腕,跟上一腳將她像球一般踢了出去。貝錦桃痛得牙齒格格直響,翻身站起,突覺脖子一涼,一顆頭顱飛上了半天,滿腔子的熱血激射而出,灑了一地。秀姑見到這般駭人的血腥場麵,驚叫一聲就暈了過去。華青青忙扶住了她。淩妹妹看著那顆滾出好遠的頭顱,嘻嘻一笑,將手中一柄其薄如紙的刀放進花籃裏。小狄似乎又要嘔吐,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怎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雷曉天盯著淩妹妹:你這是什麽意思?淩妹妹道:你不明白?這裏該死的人都不能活著。雷曉天道:這麽說你不是該死的人了?淩妹妹笑道:我這麽年輕,當然不該死,況且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殺我。雷曉天冷笑一聲,突然一刀便刺了過去。


    淩妹妹沒有動,因為有一隻手伸過來,半空中抓住了刀鋒。雷曉天看著小狄,問道:你幹什麽?小狄的手已在滴血,他一字字地道:她還是個孩子,她不該死。雷曉天一跺腳:你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你放手!小狄不放。


    淩妹妹看了看小狄,忽然道:你不必為我擋這一刀的,他一定不會殺我。雷曉天道:我為什麽不會殺你?淩妹妹笑了,悠悠地道:雷老堂主上月初六歸天,你遠在千裏之外,怎麽那麽早就得到訊息?你又怎知葉狂生帶了玉玨來找你?那封飛鴿傳書恐怕你早已經燒了,是不是?雷曉天大吃一驚:原來寫信的人是你!淩妹妹嘻嘻一笑。


    雷曉天立刻變了態度,雙手抱拳道:多謝淩小姐傳書之德,曉天感激涕零。淩妹妹大模大樣地擺擺手:算了。這次我是奉了丁秀古之命來殺小狄的,可這位小狄是個絕頂高手,我殺不了他,隻好空手回去交差。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雷曉天說:我再勸你一句,千萬不要回長安找易憐香報仇,因為十個雷曉天加起來也不是一個易憐香的對手。我看你還是帶著這位華姐姐遠走高飛,安安靜靜地過下半輩子吧。


    天已近黎明,晨風更冷。雷曉天站在一處高崗上,眼睛看著江邊一艘大船上的燈火,臉上肌肉不住地抽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裏是鎮外一處山崗,客棧裏死了人,他們就躲到這兒,等天亮後過江。小狄站在雷曉天身邊,晨風吹起他的頭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絕然不同的兩個人,是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能做些什麽,又能改變些什麽呢?隻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改變了自己。


    身後十丈外有個岩洞,洞外生著一堆火,華青青在照看秀姑。


    也不知過了多久,雷曉天忽然歎了口氣,對小狄說:我真的很羨慕你們。小狄道:哦?雷曉天道:你們這樣的人無名無權,每天想的就是多掙些錢來養活家人。可有些人就不一樣了,他們不必為生計發愁,卻往往為了一種虛幻的東西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甚至於爭得你死我活。


    你到底想說什麽?小狄淡淡地道。雷曉天剛要開口,背後有人道:無論他想說什麽,現在先得去看看秀姑。華青青走過來道:她在發高燒。


    秀姑躺在洞裏,渾身發抖,臉色嫣紅,額頭燙得可怕。連日的奔波,勞累,驚嚇,使這個本來堅強的姑娘倒了下去。華青青道:她燒得很厲害,可如果有一碗熱薑湯和一間暖和的屋子,她明天就會好起來的。雷曉天和小狄對望一眼,心裏都清楚:這裏隻有寒冷的江風,找那些東西並不容易。


    小狄忽然抱起秀姑,大步走向江邊。雷曉天和華青青不知他要做什麽,在後麵緊緊跟著,隻見小狄一直朝江邊那艘大船走去。


    這船泊在江邊,裝飾得異常華麗,船頭上吊著幾盞氣死風燈,還豎有幾塊回避的招牌,兩個身著衙役服色,頭頂紅纓帽的人站在船頭,看來這是一艘官船。


    小狄抱著秀姑涉水走上船頭,那兩個衙役看到他二人,大喝:什麽人,還不滾下去!小狄不理他們,徑直向裏走。嗆地一聲,衙役拔出了腰刀,一左一右向小狄斬來,可剛剛砍到一半,又有一個人躍過來,雙腿飛起,將那兩人踢到了江中。此人正是雷曉天。


    那兩名衙役在江中大聲叫喊,由艙中又搶出十來個衙役,見此情景,一齊圍攏上來。雷曉天哈哈大笑,擠入人叢,雙手連抓連擲,將那些人全都甩進江中。他向小狄一陣大笑:好久沒這麽痛快地打一場了,跟我來!他一腳踏進船艙,兩柄刀當頭劈到,雷曉天雙手一托,雙刀飛釘到艙頂,跟著一拳一腳,兩個衙役驚呼著撞破艙板飛到了江心。


    內艙裏一位官老爺正在偎紅倚翠,調絲弄竹,聽到聲響,以為是強盜打劫,嚇得鑽進桌子底下,也被雷曉天揪出來扔進了江裏,那些歌姬舞女四處奔走。滿船春色登時鶯飛鵲盡,風流雲散。


    這是一艘官家的遊船,做官的總是會享受,所以船上的東西應有盡有。秀姑喝了一碗熱熱的薑糖水,躺在一張檀木雕花大床上,蓋了厚厚的大紅錦被,昏昏沉沉地睡著。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最奢侈的享受了。華青青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眼簾也已垂下。


    紅泥火爐中炭火輕爆,船艙裏寂靜得很。在隔著一道門的外艙,小狄和雷曉天圍桌而坐,小狄倒了一杯酒,對雷曉天道:多謝你們救了秀姑,我敬你。說罷一飲而盡。雷曉天陪了一杯,才道:是你自己救她,我隻不過幫個忙而已。他看著小狄,忽然問:你明知這是官船,弄不好會砍頭的,為什麽還要上?小狄淡淡地道:就是賊船我也要上,為了秀姑,我不怕砍頭。


    雷曉天道:不錯,有時候明知結果會很糟糕,但還是要去做的。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將酒杯一放,道:我要去長安,去找易憐香。小狄道:易憐香是什麽人?雷曉天道:仇人。他害死了我父親。可是我父親在臨死時將一件信物交給了一個他最信任的人,這人逃出長安,想將信物送到我手上,可是事情走漏了風聲,易憐香派出大批高手追殺他,想來他已有不測。小狄道:那信物就是玉玨?雷曉天點頭道:是的,你為何會認得他?小狄道:我不認得他,這玉玨是他藏在桌子裏,被我無意中拾到的。雷曉天歎道:天意。是父親在天之靈讓我看到這信物。你想不想知道這裏邊究竟有什麽東西?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小狄也不例外,況且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些人為了什麽而死。雷曉天將玉玨湊到燈下,用牙簽捅開底下一個石封的小洞,從裏麵挑出一片絲絹,在燈下展開來。


    絲絹質地很輕很軟,上麵用鮮血寫著四個字:殺我者易!字體劍拔弩張,嶙峋瘦硬,足見書寫之人當時心情的悲憤。


    雷曉天道:我父親是長安碧落堂的堂主,大家都以為他是因病而逝,真正的死因隻有易憐香和他幾個親信知道。易憐香以報喪為名派人來殺我,若不是飛鴿傳書早到,我一定不會活到現在。小狄道:可那位淩姑娘再三告誡你不要回去。雷曉天冷笑一聲:難道說我就像野狗一樣東躲西藏地過下半輩子?我知道,很可能在我未進長安城時就已身首異處,但我還是要去。隻要能見到堂中幾位名宿,他們一定會保護我,公開真相。


    小狄靜靜地聽著,又給雷曉天倒了一杯酒,道:我再敬你一杯,祝你能夠平安。雷曉天更不多話,一飲而盡,接著一揮手,那酒杯穿破船艙飛了出去。他拍拍小狄肩膀說:如果以後有緣相見,你我再大醉一場。小狄點點頭,沒有說什麽,轉頭走出了艙外。


    天色已近黎明,東方顯出了魚白,江麵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白霧。小狄站在船頭,望著白霧縹緲的大江,努力使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他隻覺得胃中似乎不太舒服,彎下腰想吐。就在這時,他身後突然飛起了一道刀光。


    刀光很淡,淡得像雲間朦朧的月光,但速度卻快得像閃電,在亮起的時候就已劃上了小狄背心。小狄的心潮剛剛平定,正是最易疏忽的時候,可他卻像有一種野獸的本能,能感受到來臨的危險,在彎腰的一瞬間,他已仆倒在甲板上。偷襲之人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擊會落空,腳下收不住勢子,向江中直跌下去。等小狄站起身,那人已消失在黑沉沉的大江中。


    晨風清冷,小狄的眼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懼,他發瘋一般衝進了後艙。溫暖的後艙已經變成了地獄,雷曉天倒在門口,頭顱已不見了,斷頸中還在流著血,看來他一進門便被削去了腦袋;華青青倒在艙角,頭也沒有了;而秀姑呢?她躺在大床上,臉色鐵青,雙目突出,她是被活活悶死的。小狄站在屠場般的艙板上,腦子裏變得一片空白,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陽光升起來,映紅了江麵,小狄沒有動;陽光愈來愈強烈,小狄沒有動,陽光落下去,終於消失了,小狄還是沒有動,他已整整躺了一天。最後他站起來,撕下一條白被單裹在額頭上,將雷曉天和華青青的屍體並排放好,又為秀姑整理好儀容,用錦被蓋上她全身。他做得很慢,很仔細,目光始終盯在秀姑臉上,舍不得移開。最後他一聲長嘯,用蠟燭點燃了床頭的幔帳。


    小狄站在江邊,看著大船畢畢剝剝地燒起來,眨眼間便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將江麵映得通紅。可他心中的火焰燒得更猛,更烈。


    黑夜,長街,一名黑衣騎士打馬飛奔,蹄聲清脆繁密。突然間從一條小巷裏竄出一個人,伸手拉住了馬尾。這人竟似比馬還快,一個箭步便上了馬背。黑衣騎士驚問:誰?話音方落,一個身子便被提了起來,扔到了街上,隻跌得七葷八素,不知所以。等到他好不容易站起來,早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


    十月初十,秋意肅殺。


    黃昏,落葉西風中,小狄頭纏白布,一人一馬,衝入了長安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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