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長點點頭,對此事不再深言,隻把話題局限在那場代號為“收割”的行動:“到了一九九五年,肖華局長上調到省廳任常務副廳長,我接替了局長的位置,也接過了對‘收割行動’的指揮權。那時專案組的工作事實上已陷入停頓狀態。我也和錢要彬同誌秘密聯絡過幾次,詢問他個人的意見:是否要公開身份,回到係統內正常工作?以他多年來在江湖上積累的人脈,不管是治安隊還是刑警隊,都是大有可為的。”


    “他自己不願意回來?”羅飛猜測著問道。


    “他不願意。”宋局長一邊說一邊把茶杯放回桌麵,“他認為自己的使命並沒有完成,沒有理由回去。他決定繼續潛伏,並且他堅信:總有一天他能夠打入鄧驊集團的核心圈。”


    “可他這麽做又有什麽意義?”羅飛質疑道,“鄧驊的勢力已經根深蒂固,就算他贏得對方的信任,恐怕也沒有能力將對方扳倒吧?”


    “話是這麽說。不過一個人的信念如此堅定,未何不能創造奇跡?就這樣,錢要彬同誌成了整個‘收割計劃’中唯一保留的火種,繼續在鄧驊集團內部潛伏下去。這一潛又是八年。”


    宋局長說到此處的時候,語氣中頗有滄桑之意。羅飛亦感懷其中:逾十年的光陰,對於一個風華正茂的小夥子來說確實是太長了,那些江湖歲月中孤獨和酸楚,除了錢要彬本人之外,又有誰能真的體會?究竟是什麽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能夠如此堅持?


    “不過這些年裏,錢要彬的努力倒沒有白費。”宋局長又轉了欣慰的口吻說道,“‘豹頭’已經是省城道上響當當的名字,而且他還和鄧驊最親信的阿華混成了生死弟兄。”


    羅飛卻不置可否,隻喃喃似自語般道:“那又怎麽樣呢?”


    “確實,要想扳倒鄧驊,這些還遠遠不夠。”宋局長也承認這一點,“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個意外情況,鄧驊的勢力恐怕會一直在省城盤踞下去。”


    羅飛當然明白宋局長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麽。那正是eumenides導演的好戲,而羅飛自己甚至也是那場大戲中一個關鍵而又隱秘的角色。當時他已經看破eumenides將借韓灝之手行刺鄧驊,當袁誌邦卻設計逼迫羅飛在慕劍雲和鄧驊二人的安危做出唯一的選擇。羅飛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慕劍雲,鄧驊就此喪命在機場大廳。隻是羅飛當時並不知道:鄧驊之死卻給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動”帶來了巨大的轉機。


    “鄧驊死了之後,錢要彬為什麽沒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潛伏不是到了發揮作用的時刻嗎?”話說到這裏,羅飛不能不提出這樣的質疑。


    警方對鄧驊集團偵查多年,隻礙於鄧驊的關係網無法下手。鄧驊一死,類似的後顧之憂便蕩然無存。事實也證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裏,警方的經偵力量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算了整個龍宇集團,唯獨以阿華為首的勢力卻一直在苟延殘喘,這與錢要彬的不作為有直接的關係。試想一下,在阿華製造龍宇大廈雙屍案,以及後來逼死韓灝,搶奪錄音證據的等等過程中,如果錢要彬及時和羅飛聯絡,那刑警隊又怎會陷入束手無策的尷尬局麵?


    宋局長注視了羅飛,良久之後才開口道:“是我讓錢要彬暫時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華犯罪的相關信息提供給警方--我這裏說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領導的刑警大隊。”


    這樣的答複實在讓羅飛無法理解,他愕然反問:“為什麽?”


    “因為我決定把‘收割行動’一直延續下去。”


    羅飛的腦子飛速轉了兩下,還是覺得糊塗。“收割行動”不是已經完成了嗎?而且獲得了徹底的勝利,何談要繼續延續?


    宋局長衝羅飛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卻又隱藏著極深的寓意。然後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經涼了許多。


    “你是搞刑偵的。”宋局長將茶水“咕嘟”一聲咽進肚子裏的同時,又開口說道,“你的工作很難,一般人難以勝任。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你的工作卻又很簡單。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複雜的社會,也不需要去打理糾纏不清的人際關係。”


    “是的。”羅飛並不否認,“混社會,搞人際,這些並不是我的擅長。”


    “就像這次掃黑除惡吧,我並不想讓你參與。因為這裏麵的情況和普通的刑事案件並不一樣--這是一個社會治安的大話題。你抓住一兩個罪犯,破獲一兩起案件,對整體局勢無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羅飛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他沒有直接駁斥對方,隻是反問:“難道因此就不用抓罪犯,案件也沒必要破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宋局長盤弄著手裏的茶杯,沉吟說道,“我幹了半輩子的警察,在局長這個位置上也呆了七八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輕的時候看不清楚,現在卻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個社會比作一個人體的話,你,一個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麽?”


    羅飛搖搖頭。他並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間趕上對方半輩子的思考,他隻想洗耳恭聽。


    “你是一個外科醫生。”宋局長眯縫著一雙胖眼看著羅飛,“你在治療這個人體上已經潰爛的傷口,甚至用手術刀去切除掉某些嚴重病變的部分。這項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沒有你,整個社會很快就會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嗚呼。”


    這個比喻並不新鮮,羅飛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不過宋局長緊接著又話鋒一轉:“可惜你雖然能救人性命,但卻算不上是最好的醫生。真正的好醫生應該能夠防範於未然,幫助人體調養生息,避免疾病和傷害的發生。”


    羅飛心念一動。宋局長的這幾句話讓他想到了曾經的警界傳奇--丁科。這個無案不破的刑警在盛年之時悄然退隱,正是因為看破了這層關係。此後的歲月裏,他隱匿在社會基層,將所有的精力都用於防止罪案的發生。在他身上的確體現了超越一般人的境界。


    宋局長觀察著羅飛的表情,知道對方有所感悟,便又趁熱打鐵般說道:“所以我們才常常會說:普法比執法更加重要。如果人人都懂法守法,這個社會也就不會再有傷病,那才是我們警察最想看到的局麵。到時候,像你這樣的刑警,可能就要失業嘍。”


    麵對這樣的打趣,羅飛卻笑不出來。他輕輕歎一口氣:“人人都懂法守法?這怎麽可能呢……”


    “確實不可能。”宋局長這時也收起笑容說道,“而這個問題,正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重點。”


    羅飛精神一振,等待著對方的下文。


    “這個社會,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不犯法,就像人不可能不生病一樣--你再怎麽調理都沒用,隻要是人,誰沒有生過病?”宋局長問羅飛道,“你說這是為什麽?”


    羅飛不確定對方要把話題引向哪個方向,便閉口不語。


    宋局長略等待了一會,重重吐出兩個字來:“環境!”


    “環境?”羅飛輕輕複念著這個詞,揣摩其中的深意。


    “沒有人能脫離環境而存在--這才是真正困擾你我的因素。放眼我們周圍的環境:細菌、病毒,無處不在,它們通過各種渠道在人群中傳播,侵蝕你我的身體,讓我們患病,讓我們的傷口感染、潰爛,最終不得不求助於醫生的苦藥和手術刀。同樣,我們所處的社會也會被環境中細菌和病毒感染--”宋局長衝羅飛把手一攤,“所以我剛才的話隻是一個玩笑,刑警永遠都不會失業。”


    羅飛就此引申:“要保障整個社會的健康,最有意義的工作應該是淨化環境,清除掉那些細菌和病毒?”


    “你可以說是‘淨化’,真正意義上的‘淨化’是不可能實現的。你想達到無菌的理想狀態,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和環境徹底隔絕。” 宋局長比劃著說道,“你看看我們周圍,有哪個地方是真正幹淨的?那些細菌和病毒會滲入到每一個角落,就算你能殺死一批,很快就有就有新的一批滋生出來。”


    話說到這裏,羅飛總算找到了和實際問題的結合點:“您的意思是:龍宇集團這樣的黑惡勢力就像是滋生在社會中的細菌和病毒,清除一批之後,還會有新的勢力出現?”


    宋局長點頭道:“事實正是如此。鄧驊死了,省城黑道上的人物哪個不是蠢蠢欲動?我們看到的是高德森,看不到的更多。現在高德森也死了,但我毫不懷疑,省城道上很快又會出現新的大哥。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阻止不了。因為在社會環境中存在著供他們滋生的土壤。說得更透徹一點,我們之所以無法徹底地鏟除他們,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社會結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細菌也是生物圈的要素一樣:我們看到細菌在腐爛的垃圾中生存,便心生厭惡。可實際上呢?那些垃圾正是我們自己創造的,細菌隻是在幫我們分解垃圾,實現生命係統中的物質循環。你想徹底消滅它們?除非你能改變整個生物圈運轉的模式。”


    羅飛沉默了。他有什麽能力去改變這個社會的運轉模式?那些伴隨著經濟飛躍而產生的精神和物質垃圾必然要有相應的角色去消化和清除,他個人的力量再大,也無法阻止這樣的客觀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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