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有時昏暈,有時清醒,賈母盤問紫鵑、雪雁,二人也不敢說,更不敢向侍書打聽。這天黛玉連水也喝不進了,隻是合眼躺在床上。紫鵑怕她死了,讓雪雁守著,自去告訴賈母。雪雁沒見過這種樣子,心頭突突直跳。正怕得要命,侍書奉探春之命來探望黛玉。侍書見黛玉隻剩殘喘,也嚇得要命。雪雁隻當黛玉一無所知了,問起寶玉和張家的親事到底定了沒有。侍書說,那是門客討老爺歡心說的,太太根本不願意,再說老太太早相中了人,怎會定張家的姑娘?還聽二奶奶說,誰說親也不中用,老太太要親上加親的。雪雁說:“這麽說,白送了這一位的命。”侍書問:“怎麽回事?”雪雁說:“我把你說的事跟紫鵑姐姐說,這一位聽了,就弄到這步田地。”正說著,紫鵑回來,讓二人出去說去,再說,姑娘怕不死得快些。侍書不信黛玉為此而病,紫鵑抱怨她不知黛玉的性情,知道了也不會傳這種話了。忽聽黛玉一聲咳嗽,紫鵑忙攙起她,倒了杯開水,她微微答應,喝了幾口。方才正趕上她清醒,聽侍書說太太不同意張家的親事,老太太要親上加親,除了自己,還能有誰?心情豁然開朗,不再想死了。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兒趕來探望她,她也有氣無力地答應幾句。鳳姐兒責怪紫鵑大驚小怪,賈母倒誇紫鵑勤快。


    眾人都議論黛玉的病生得奇,好得怪。隻有紫鵑、雪雁心中明白,上次那一位鬧得天翻地覆,這次這一位病得死去活來,都是為著一個情字,似是“三生石”上結的姻緣。鳳姐兒聽到些風聲,邢、王二夫人有些疑惑,賈母猜了個八八九九。賈母召來三人,說出她的擔心與打算,此事如傳出去,不成體統,又不能猛然把二人分開。林丫頭乖僻,身體又弱,不會有壽,隻有寶丫頭最合適。為避嫌疑,寶玉與寶釵定親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待給寶玉成了親,再給黛玉找婆家。鳳姐兒吩咐在場的丫頭,誰敢多嘴,揭誰的皮。


    那邊薛家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薛蝌為營救薛蟠,回來籌措銀子。當他得知岫煙的處境,不由心如油煎,但因薛蟠的案子沒完,又不能娶她過來,隻有哀歎命運不公。金桂久守空閨,耐不住寂寞,與寶蟾定計勾搭薛蝌。寶蟾倒想趁機會先到手。怎奈薛蝌是個正人君子,且又絞盡腦汁搭救薛蟠出獄,時刻提防她們,使二人的陰謀無法得逞。薛蟠的狐朋狗友見薛蟠入獄待罪,薛蝌又年輕,紛紛前來揩油水,醜態百出。薛蝌拿定主意,拒不相見。不久,又收到薛蟠的信,說是縣裏、府裏已翻了案,道裏卻反駁下來。看樣子錢沒使到,還得要銀子打點。薛蝌匆忙收拾起程,寶釵裏裏外外照應,支持不住,病倒在床。薛姨媽見她病重,慌了手腳,請醫抓藥,榮府又送來還魂丹,也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才好。


    薛蝌派人送來信,薛姨媽不敢驚動寶釵,過來求王夫人,請賈政再托門子。王夫人與賈政商量了,又商量了寶玉與寶釵的婚事,決定今冬下定禮,待老太太過了生日就成親。薛姨媽當晚就住在王夫人處,次日來見賈母。王夫人向賈母說了賈政的打算,賈母很高興。眾人正說得熱鬧,寶玉來了,忙打住話頭。寶玉向薛姨媽請了安,問了寶釵的病。薛姨媽不便再像過去那樣親熱,隻是敷衍。寶玉見狀,心中疑惑,隻好去上學。放學回來,他先到瀟湘館。黛玉問薛姨媽提到她沒有,寶玉說不僅沒提她,對他也不如以前親熱了,莫非是因為寶釵病時他沒去探望?但也不能怨他,是老太太不叫他去,隻有寶姐姐能體諒他了。黛玉說寶釵更不會體諒他,當年姊妹們在一起多熱鬧,如今薛家有了事,寶釵病到那步田地,他卻不去,肯定惱他。二人猜測了一陣,又借打禪機,各用禪語表明了心跡。


    次日是十一月初一,賈母按慣例舉辦消寒會,寶玉請了一天假。他一大早就來到賈母處,眾人還沒到,隻有奶媽領著巧姐兒到了。巧姐兒先向賈母請了安,又向寶玉請了安,說是她媽要請二叔說話。寶玉問說什麽,巧姐兒說她已認了三千多字,讀了《女孝經》,就要學《列女傳》了。她說她懂了,她媽卻不信,要她讀給二叔聽,請二叔指教。寶玉就說了一些古往今來以賢能、文才、忠孝、美貌、妒忌聞名的女人。賈母嫌他說得多,怕巧姐兒記不住,巧姐兒卻說經二叔一講,她更明白了。又說她媽從二叔處要去小紅,準備派柳家的五兒補足數。寶玉誇巧姐兒比鳳姐姐還要強,接著又為五兒要來發一陣呆。過了一會兒,人們都來了,隻有寶釵避寶玉,岫煙避薛姨媽,二人沒來。


    過了幾天,臨安伯請酒唱戲,賈政因衙門裏事忙不能去,賈璉因與地方官交涉事務去不成,隻賈赦帶著寶玉去了。寶玉見過禮,眾賓客也見了禮,掌班的拿著戲單過來,打一個千兒,請眾位老爺賞戲。眾人依次點了,掌班到寶玉跟前,說:“求二爺賞兩出。”寶玉這才認出,掌班竟是蔣玉菡。因在大庭廣眾下,不好多說,隻好問:“你什麽時候來的?”蔣玉菡也不好多說,反問:“二爺還不知道嗎?”寶玉胡亂點了兩出戲。眾人議論,琪官兒原唱小旦,現在不唱了,當上掌班,有時唱個小生;現在有了些錢,開了幾間鋪子,隻是不肯放下本業。還說他因要擇一個配得上他的女人,至今還沒成親。寶玉暗想,誰家的女兒配上他,也是有福的。唱了一會兒,蔣玉菡主演了一出《占花魁》,飾小生賣油郎秦小倌,整個身心都入了戲,把賣油郎演活了。寶玉不由出了神,賈赦起身告辭,隻好跟了離去。


    這天,一個頭戴氈帽,身穿青布衣,腳蹬趿鞋的人來到門前,向守門的作個揖,自稱是甄府來的,有書信呈上賈府老爺。門人本瞧不起他那窮樣,僅因是甄府來的,才讓了座,把書信轉呈賈政。賈政看了書信,是甄老爺推薦奴仆包勇到賈府的。賈府仆人過多,人浮於事,賈政本不想留,又礙著甄老爺的麵子,隻好叫來包勇,問明他是家養的奴仆,跟甄老爺來到流放地,甄老爺不忍他陪著受苦,便讓他來賈府的。賈政歎息甄老爺不該犯法,包勇說他們老爺隻因為太老實,得罪了上司,才獲罪的。賈政問起甄寶玉的情況,包勇說他們寶玉如今換了一個人,再不接近女孩子,發憤讀書,已能照應家務了。賈政見沒地方安插他,讓他先歇著,有了缺再說。


    怡紅院中的海棠在晴雯死那年春天突然枯了半邊,這年十一月又開了花。眾人都感到奇怪,上自賈母,下至丫頭媳婦,都來瞧稀罕。賈母解釋:“海棠本應在三月開花,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開花也是有的。”眾人隨聲附和,說是枯樹開花是寶玉的喜事。探春卻認為,花木開花都順應天時,逆天時開花,必不是好兆頭,卻又不敢說。黛玉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因三兄弟鬧分家,就枯死了。兄弟們受了感動,不分家了,荊樹又活了。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樹也發了。”賈母、王夫人都誇黛玉說得對。賈赦說:“必是花妖作怪,不如砍去。”賈政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隨它去。”賈母動怒,把兩個兒子趕走,命人擺酒席,大家吃酒賞花。又讓寶玉、賈環、賈蘭各作一首海棠詩,讓黛玉修改。三人寫出來,念給賈母聽。賈母誇賈蘭的好,說賈環的不好。寶玉卻由海棠想到晴雯。平兒來到,說是二奶奶因病不能來,送兩匹紅綢給寶玉賀喜,暗中卻對襲人說,海棠此時開花,怕不是好事,二奶奶讓鉸塊紅綢子掛在樹上避邪。


    眾人離去,寶玉回房。賈母來時,他因匆忙換衣裳,把玉放在炕桌上沒顧上戴,這時再找,竟不見影蹤,把丫頭們嚇個半死,到處都找不到。園中人聞訊趕來,探春讓關上門認真找,找到的有重賞。丫頭婆子把廁所都翻了一遍,仍未找到。李紈急了,要搜眾人,以便洗清白。探春認為,誰偷了玉,也不會放在身上找死,必是有人使壞。眾人就想起方才隻有賈環到處亂跑,也隻有他與寶玉是對頭。探春讓平兒把賈環哄來問一問,沒想到一問問炸了,賈環哭著跑了。不一會兒,趙姨娘驚天動地哭著來鬧開,賈環也跟著哭喊。王夫人來到,他母子才住了聲。寶玉見襲人等哭得花枝亂顫,就說玉是他前幾天看戲時不小心弄丟的。王夫人不信,哥兒回來,哪怕少個荷包,丫鬟也得點明,何況命根子。趙姨娘得了意,又想吵嚷,被王夫人喝住。李紈、探春隻好以實相告。王夫人淚如雨下,想回明賈母,要把邢夫人那邊的人也查查。鳳姐兒抱病趕來,說是不能這樣查,誰也知道查出來沒有活命,反會毀玉滅證,隻有瞞著老太太、老爺暗地查,可能會查出來。王夫人傳令,誰也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找出來,若找不出來,大家都不好過。鳳姐兒又過到邢夫人那邊,暗查那邊的人。


    李紈命林之孝家的吩咐前後門,三天內許進不許出,再令鎖上園門,在裏麵細細地查。林之孝家的說,前幾天她家丟一件東西,林之孝上街請劉鐵嘴測一個字,就找著了。襲人就央求她趕快讓林之孝去測字。邢岫煙說妙玉會請神扶乩,不如求一下妙玉。邢岫煙去求妙玉,林之孝家的已趕回來了,說是林之孝拈了個“賞”字。劉鐵嘴說“賞”字上麵是“小”字,中間是“口”字,必是件嘴裏放得下的東西,應是珠子玉石之類;下麵是“貝”字,“貝”差一彎不成“見”,是不見了;上麵是當字的頭,東西在當鋪裏;加個立人是“償”字,找到當鋪就有人,有人就有東西。李紈見測得滿對路,一麵安排人去當鋪找,一麵讓林家的回明王夫人,請王夫人放心。


    岫煙到櫳翠庵求妙玉扶乩,妙玉怪她不該泄露秘密,若是人都來求,還怎麽清修?岫煙說是為著寶玉,請她破一下例。她才讓道婆焚香,取過沙盤乩架,書了符,讓岫煙祝禱了,那仙乩在沙盤上寫下字來: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依古鬆。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岫煙問:“請的哪位仙?”妙玉說:“鐵拐李。”岫煙請她解釋,她也解釋不出。岫煙回去,把抄錄的乩語讓李紈等傳看,隻能猜一時是找不到的,但又丟不了,不知什麽時候又會出來,隻是不知青埂峰在哪裏,仙家的門也難入。眾人都著急,隻有黛玉暗喜,寶玉的玉一丟,豈不破了“金玉”之說?對她有益無害。


    這邊正為玉鬧得不可開交,元春又突患重病,命在垂危。待賈母等趕到宮裏,元春已不能說話,雖想哭泣,但流不出淚。眾人探視過,到殿外伺候。不一時太監宣布:“賈娘娘薨逝。”元春享年僅四十三歲。這年是虎年,臘月立春,已算兔年,正是“虎兔相逢”之年,應了寶玉夢遊太虛境的故事。從次日起,賈府凡有品級的官員、命婦,都要到朝中參加喪禮。這時,朝中又傳出消息,王子騰已被封為丞相,正在進京途中。鳳姐兒心中高興,病好了大半,重新操持家政。


    寶玉自丟了玉,一天到晚傻嗬嗬的,隻是呆坐不動。叫他吃飯他就吃,叫他睡覺他就睡,叫他給誰請安他就請,不叫他他就什麽都不知道。襲人請黛玉來開導寶玉,黛玉認為木石姻緣已成事實,反不好意思去。襲人去請探春,探春從寶玉丟玉、元春薨逝上已證實海棠開花的凶兆,隻怕家道還要敗落,哪有心情去?寶釵得知消息,想去探看,薛姨媽告訴她,王夫人已正式為寶玉提親,雖然還沒最後定下來,她不能去。寶釵隻好作罷。薛姨媽隻盼著哥哥早日回京,好為薛蟠開脫,也顧不上寶玉。這一陣隻苦了襲人,任憑她低聲下氣地哀求苦勸,寶玉竟如木偶一般,越來越傻。鳳姐兒起初以為他因丟玉氣的,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就請醫治療,卻沒有一個大夫能對症下藥。


    待元春的喪事完畢,賈母與王夫人到園中來看寶玉,襲人讓他迎接他就迎接,讓他請安他就請安。賈母心中略鬆,還以為他的病不重,待問他話,他隻嘻嘻傻笑,一言不答,還是襲人教一句他才說一句。賈母的心又愁起來,追問到底為什麽生病。王夫人隻得說出原因,說是已找遍全城大小當鋪,也沒找到玉。賈母急得直掉淚,追問賈政為什麽不管。王夫人說,還瞞著他呢!賈母就命寫出告示,懸以重賞,交來玉者,賞銀一萬兩,知道下落者,賞銀五千兩。王夫人就讓賈璉立即照辦。隨後,賈母把寶玉帶走,隻讓襲人、秋紋跟去服侍。


    賈政晚上回家,聽見街上沸沸揚揚,傳說賈府懸賞萬兩白銀找玉,才知寶玉的玉丟了。他早認為這玉不是吉祥物,偏偏老太太喜愛,也沒辦法。回家後他一問王夫人,知是老太太讓貼的告示,忙命人揭回來,卻已被人揭走了。過不多久,有人來送玉,口氣強硬,要一手交銀,一手交玉。賈璉把那人請進書房,要驗明後方付銀子。那人取出個紅綢包,賈璉打開看,果是一塊晶瑩美玉,上麵刻的字也依稀可辨,讓那人稍等,興衝衝趕回上房。賈母戴上眼鏡看了,又讓鳳姐兒看,都說像是像,就是顏色暗一些,沒有寶氣。鳳姐兒拿給寶玉看,寶玉接過玉就扔了。王夫人說:“不用說了,這是假的。”賈璉要過玉,忿忿然來到書房,那人一見他的神色,就知露了餡,嚇得跪下來,連連叩頭求饒。賈璉虛張聲勢地要把他捆了送官,眾小廝、仆人應聲如雷,把那人嚇得魂飛魄散。賴大趕來,假意求情,眾人把那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趕出門去。


    王夫人等日夜盼望王子騰早日到京,不料正月十七內閣傳出消息,說王子騰鞍馬勞頓,路上偶感風寒,當地沒有名醫,請個大夫,隻吃一劑藥就死了。王夫人心如刀絞,命賈璉到當地去打聽確實。賈璉回來,證實傳聞是真。


    賈政正被家中各種事鬧得心焦,三月,朝廷放他為江西糧道。眾親友來祝賀他升官,他也無心應酬,啟程日期日近,心中更煩。這天,賈母把他叫去,說是她已八十一歲,賈政又要遠行,不知何時可回,不如趁他在家,給寶玉與寶釵成親,一來衝衝喜,病可能會好;二來寶玉有個管教,病好後不會再胡鬧,好上進。賈政權衡利弊,他雖不相信衝喜,但老太太最疼寶玉,若有個差錯,就是他的罪過,隻好答應。他又提出幾個難題,一是薛蟠還在獄中,妹子怎能出嫁?二是寶玉的姐姐死了,應穿九個月的孝,孝中怎能成親?三是啟程日期已近,怎能來得及?賈母說,隻要他答應,她自有辦法,薛姨媽那邊,由她去說。成親時不用鼓樂,隻用十二對提燈前導,用八抬轎悄悄抬過來,按南方的規矩拜堂。也許來了“金鎖”,會引回玉來。隻要賈政指定好房子,收拾了,也不請客收禮,等寶玉好了,孝也滿了,再補請。襲人卻說,寶玉雖糊塗,但心中隻有林妹妹,聽人提到黛玉就高興,隻怕他得知與寶釵成親,會鬧起來。賈母為了難。鳳姐兒想個掉包計,悄悄告訴王夫人,先告訴寶玉,說是老爺把林姑娘配給他了,看他神情怎樣?若是無動於衷,包也不用掉了;若是高興,還要大費周折。賈母問清鳳姐兒,隻怕黛玉知道了不好辦。鳳姐兒說,這事不許吵嚷,隻告訴寶玉一人。


    這天,黛玉過來給賈母請安,剛走不遠,想起忘了帶手絹,讓紫鵑回去拿。她慢慢向前行走,過了沁芳橋,忽聽有人哭,循聲找去,見是一個粗眉大眼的小丫鬟。黛玉問她為什麽哭,她說她隻說錯一句話,她姐姐就打她。黛玉問清她姐姐是珍珠,她叫傻大姐,又問她說錯什麽話。她就說,還不是因為老太太商量給寶玉衝喜,把寶姑娘娶來,再給林姑娘說婆家,她就問了襲人一句:“將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怎麽叫呢?”被她姐聽到,劈臉就是一巴掌,罵她胡說。請林姑娘給她評評理,她哪點兒錯了?黛玉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麽味兒來,好半天才顫抖著說:“快別說了,讓人聽見,還得打你。去吧!”


    黛玉轉身想回去,隻覺腳下如踩著棉花一般,軟綿無力,也不認路了,就在沁芳橋一帶兜開了圈子。紫鵑趕來,見她麵色雪白,兩眼直瞪,精神恍惚,趕忙過來攙上她,問:“姑娘怎麽又回去?”黛玉說:“我問寶玉去。”紫鵑摸不著頭腦,把她攙到賈母房中。賈母睡了午覺,丫頭們都溜出去玩了。襲人聽見簾子響,出來一瞧,便道:“姑娘屋裏坐。”黛玉問:“寶二爺在家嗎?”紫鵑在她身後直向襲人擺手,襲人不知怎麽回事,黛玉已走進去。寶玉正坐著傻笑,黛玉在對麵坐下,也是傻笑。襲人、紫鵑也沒辦法,隻好在一邊看著。黛玉突然問:“寶玉,你為什麽病了?”寶玉說:“我為林姑娘病了。”二丫鬟嚇得麵目改色,想用話岔開,二人又不言語了,仍是傻笑。襲人知黛玉也癡迷了,且不亞於寶玉,隻好讓秋紋幫紫鵑送黛玉回去,叮囑她千萬別把此事說出去。


    黛玉出了屋,腳下飛快,也不辨方向,直往前走。二丫頭慌忙趕上,領她往瀟湘館去。到了門前,紫鵑說:“阿彌陀佛,可到家了。”黛玉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往前栽去。二丫頭急忙架住她,攙到床上。秋紋走後,紫鵑、雪雁守了多時,黛玉才漸漸蘇醒過來,問:“你們哭什麽?”紫鵑見她明白過來,放下心來,說:“姑娘從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不大好,我們嚇哭了。”黛玉說:“我不會死的。”又喘成一團。她心中漸漸明白過來,想起了傻大姐的話,反不傷心,隻求快些死,以完此舊債。紫鵑、雪雁不敢報知賈母,生怕再招來鳳姐兒責怪。倒是秋紋神色慌張地回去,正碰上賈母起床,攔住她一問,她把黛玉的病情一說,賈母忙叫來王夫人、鳳姐兒,領她們來到瀟湘館。黛玉麵無血色,氣息微弱,咳出的痰裏帶著血。她睜眼看見賈母,喘籲籲地說:“老太太,你白疼我了。”賈母心中難受,勸道:“好孩子,你養著吧,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又閉上眼。


    賈璉請來王太醫,王太醫為黛玉診了脈,說:“還不要緊,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用斂陰止血藥會好。”賈母見黛玉神色不好,告訴鳳姐兒:“不是我咒她,這孩子病難好,給她準備後事,也許一衝就會好;就是不好,也不至臨時忙亂。”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問紫鵑,黛玉聽誰說了什麽?紫鵑隻知黛玉癡迷,不知誰向黛玉透了風。賈母又問襲人,襲人也說不出什麽。賈母說:“咱們這種人家,心病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管。”鳳姐兒說:“林妹妹的事,老太太不必操心,橫豎有王大夫瞧。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不如今晚把姑媽請來,咱們一齊說。”賈母說:“今日天晚了,明天咱們過去請。”


    次日,鳳姐兒去試寶玉,一說給他娶林妹妹,他就大笑起來。鳳姐兒說:“老爺說,你還這樣傻,就不給你娶了。”寶玉說:“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站起來,要去瞧黛玉。鳳姐兒扶他坐下。說:“林妹妹害羞,不見你。”寶玉說:“娶過來,她見不見?”鳳姐兒見一提黛玉他心中明白些,隻怕見了寶釵,打破這個謎,不知鬧什麽饑荒,忍笑說:“你再瘋瘋癲癲的,她就不見你了。”寶玉說:“我的心已交給她了,她來了就會給我帶來,放到我肚裏。”鳳姐兒來見賈母,賈母已聽到了,啼笑皆非,又是心疼。待王夫人過來,三人來到薛姨媽家,說了些有關薛蟠的事,請她晚上過去商量件要緊的事。當晚,薛姨媽過去,王夫人把衝喜的事說了。薛姨媽雖願意,又怕寶釵受委屈,擋不住王夫人、鳳姐兒一唱一和,又說寶釵過門後好幫薛蟠打官司,也就答應了。


    次日,薛姨媽回去,先告訴寶釵。寶釵不好說什麽,隻是垂淚。薛姨媽安慰她一番,又叫來薛蝌,讓他立即去告訴薛蟠。四天後,薛蝌回來,先說了薛蟠的官司快了結了,讓再準備些銀子,又說薛蟠讓媽媽做主為妹妹辦了就行了。薛姨媽放了心,此事薛蟠的朋友一概不用,請來張德輝幫助照料。那邊是賈璉、鳳姐兒操辦。這邊辦了泥金庚帖,填了寶釵的生辰八字,送給賈璉。次日,賈璉送過通書,說是明天就是上好日子,就在明天過禮。薛姨媽點頭應允。賈璉回去,先回明賈政,再回明賈母。王夫人叫鳳姐兒把彩禮備好,送賈母過目。襲人告訴寶玉,寶玉笑嘻嘻地說:“從這裏送到園裏,再從園裏送到這裏,何苦來呢?”眾人對他忽然明白發笑。鴛鴦把彩禮一一報出:“金珠首飾八十件、妝蟒四十匹、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沒備羊、酒,折成銀子。”鳳姐兒安排人從園中角門直接送過去,不許讓瀟湘館的人知道。


    黛玉雖然吃藥,病卻一天重似一天。紫鵑苦勸她保重身體,她隻微微一笑。紫鵑見她每天咳血,氣息微弱,一天幾次去見賈母。鴛鴦見賈母的心都放在寶玉身上,就不給通報。黛玉以前生病,上自賈母,下至姊妹,每天有人來探望,如今卻一個不見,隻紫鵑守著她,自知萬難活命,掙紮著讓紫鵑攙她坐起來。紫鵑隻好與雪雁把她攙起來,兩邊靠上軟枕。她喘息著說:“我的詩本子……”雪雁找出她的詩稿,送到她麵前。黛玉點點頭,喘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看著那箱子。她又吐一口血,紫鵑用手帕給她擦嘴,她就接過手帕指著箱子。紫鵑猜出她要手絹,讓雪雁開箱取。雪雁取出一塊新的,黛玉扔到一邊,說:“有字的。”紫鵑才明白要題詩的,讓雪雁取出。黛玉接過,拚命撕,怎撕得動?紫鵑知她恨寶玉,卻又不敢說破,讓雪雁點上燈,籠上火盆。雪雁籠好火盆,黛玉讓放到炕上。她出去找火盆架子,黛玉把手帕和詩稿相繼扔到火盆裏。紫鵑想攔,卻因攙住黛玉騰不出手,雪雁忙來搶出,扔到地上亂踩,已燒得所剩無幾了。黛玉長出一口氣,軟癱到炕上。二人忙把她放好,守了一夜。


    次日一早,紫鵑見黛玉又咳又喘,讓雪雁與小丫頭們守好,慌忙去報賈母。待來到上房,卻不見一人,問誰誰都說不知道。她不由恨透了寶玉,可見天下男子的心都是狠毒冷酷的。她要找寶玉,當麵質問他,卻又到處不見寶玉,怡紅院中也空無一人。忽見墨雨過來,她攔住一問,才知寶玉今夜就成親,上頭吩咐了,不許讓瀟湘館的人知道。她暗中罵著寶玉,嗚嗚噎噎地回到房裏,見黛玉肝火上升,燒得兩頰赤紅,忙叫黛玉的奶媽王嬤嬤。王嬤嬤一見黛玉這個樣子,忍不住放聲大哭。這一哭,倒把紫鵑哭得心中七上八下,沒有了主意。她突然想起李紈是寡婦,不能參加婚禮,忙讓小丫頭去請。


    李紈慌慌張張趕來,邊哭邊暗暗埋怨鳳姐兒的偷梁換柱之計。待她看了黛玉的模樣,更加悲痛憐憫。她叫黛玉幾聲,黛玉已不會說話,隻是眼皮和嘴唇微動。李紈找紫鵑,紫鵑卻躺在外麵床上抽泣,眼淚、鼻涕一大片。她讓紫鵑別忙哭,先把黛玉的裝裹準備好。這時,平兒帶著林之孝家的匆匆走來,見黛玉快要咽氣,平兒隻是發愣。李紈問她來幹什麽,平兒說:“二奶奶不放心,叫我來瞧瞧。既然大奶奶在這兒,我們奶奶隻顧那一頭了。”李紈讓林家的傳話,讓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林家的隻應不動身,說:“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借紫鵑姑娘使喚。”紫鵑憤然說:“林奶奶,你先請吧!等人死了,我們自然去的。”她見林家的變了臉色,語氣緩和了些:“我們守著病人,身上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不時叫我。”李紈又在旁邊勸解,林家的說她無法回二奶奶。平兒就讓紫鵑留下照料黛玉,讓雪雁跟林家的去。雪雁強忍住悲哀,不敢在賈母麵前露出一點兒。她想,寶玉不知是真病假病,或許是為著甩開林姑娘,故意說丟了玉,裝瘋賣傻,冷了林姑娘的心,好娶寶姑娘。她就去看寶玉到底傻不傻。誰知寶玉人逢喜事精神爽,得知今日和林妹妹成親,雖有些傻氣,卻樂得手舞足蹈。雪雁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哪知雙方都鑽進鳳姐兒的圈套裏?寶玉迫不及待地催襲人給他換裝,巴不得吉時早到。鳳姐兒認為雖不能動鼓樂,冷冷清清拜堂也不好,就讓打十番的吹奏笙笛。吉時已到,十二對宮燈引花轎進門,雪雁攙著寶釵款款登堂。寶玉見是雪雁當伴娘,隻想著雪雁是林家的人,怎想到別處?歡歡喜喜地同寶釵拜了天地,再拜了賈母與賈政夫妻,送入洞房,坐床撒帳。賈政見寶玉行動正常了,隻道是衝喜衝的,倒也歡喜。


    該揭蓋頭了,鳳姐兒早有防備,把賈母、王夫人都請來。寶玉上前,說:“林妹妹,身上好了?多少天不見,蒙這玩意兒做什麽?”他伸手想揭,又怕黛玉使小性子,遲疑片刻,終於揭下來。雪雁接過蓋頭走開,換上鶯兒。寶玉見新人竟是寶釵,隻當花了眼,一手端燈,一手揉眼,仔細再瞧,不是寶釵是誰?再看伴娘已換成鶯兒,不由發了呆,木樁般站著。眾人接過燈,扶他坐下,他兩眼直瞪,一言不發。賈母親自扶他躺下,他卻指著寶釵問:“那位美人兒是誰?”襲人說:“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都忍不住笑。寶玉又問:“‘二奶奶’是誰?”襲人說:“寶姑娘。”“林姑娘呢?”“老爺做主娶的寶姑娘,怎麽胡說林姑娘?”鳳姐兒見他明白過來,忙來勸,他卻口口聲聲隻要找林妹妹去。誰也不知道,此時瀟湘館已哭得一團糟,就在寶玉和寶釵拜堂的同時,黛玉已咽下最後一口氣。不僅連最疼她的外祖母、最愛她的寶哥哥不在身邊,甚至連二位舅母都沒來,隻有那位老實厚道的寡婦表嫂李紈和探春領幾個丫頭給她送終,操辦喪事。隱隱一縷樂聲,伴隨著她的芳魂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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