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迭迭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五福堂前,豔豔千條紅霧繞。兩路鬆篁,一林檜柏:兩路鬆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又見那鍾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上刹輝耙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隻見那門裏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三藏見了,侍立門旁,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那裏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道:“請進裏坐,請進裏坐。”三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尚忽見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甚麽東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是甚麽東西,他就惱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著指頭道:“這般一個醜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醜自醜,甚是有用。”


    那和尚隻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裏,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尚聞言,即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像叩頭。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鍾。三藏俯伏台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鼓,行者還隻管撞鍾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鍾怎麽?”行者方丟了鍾杵,笑道:“你那裏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的。”


    此時卻驚動那寺裏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鍾聲亂響,一齊擁出道:“那個野人在這裏亂敲鍾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見了,唬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眾僧方才禮拜;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後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牽馬,抬了行李,轉過正殿,徑入後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畢,隻見那後麵有兩個小童,攙著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雲星。滿麵皺痕,好似驪山老母;一雙昏眼,卻如東海龍君。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駝背屈為筋攣。眾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餘裏;過兩界山,收了一眾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焦,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裏,才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裏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癡長二百七十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衝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那老僧也隻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隻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鍾;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豔,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誇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汙眼!汙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甚麽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


    行者在旁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裏,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何如?”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櫃子,就抬出十二櫃,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


    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鬥富。你我是單身在外,隻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雲:‘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讚。真個好袈裟!上頭有: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上下龍須鋪彩綺,兜羅四麵錦沿邊。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托化天仙親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後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那三藏阻當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隻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汙些須。”老僧喜喜歡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麵禪堂掃淨,取兩張藤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麵前,你隻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麽得有他這一件?怎麽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夠了,倒要像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


    眾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住了半載,也隻穿得半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隻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甚麽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著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屍首埋在後園,隻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卻才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


    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槍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幹柴一束,舍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後人家看見,隻說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唉!這一計,正是弄得個高壽老僧該盡命,觀音禪院化為塵!原來他那寺裏,有七八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餘眾。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後後,四麵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隻是存神煉氣,朦朧著醒眼。忽聽得外麵不住的人走,摣摣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峰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囂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鑽出看分明。隻見那眾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凶。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


    好行者,一筋鬥跳上南天門裏,唬得個龐、劉、苟、畢躬身,馬、趙、溫、關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鬧天宮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著手道:“列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說不了,卻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久闊,久闊。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並揭諦等,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說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麽得閑到此?”行者道:“且休敘闊。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救他一救。快些拿來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隻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裏曉得就裏。借水救之,卻燒不起來,倒相應了他;隻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餘管他,盡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幹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隻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雲頭,徑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他卻去那後麵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頭坐,著意保護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他轉撚訣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刮得烘烘亂著,好火,好火!但見:


    黑煙漠漠,紅焰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焰騰騰,大地有光千裏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後來,威威血馬。南方三殉延⑿郟回祿大神施法力。燥幹柴燒烈火性,說甚麽燧人鑽木;熟油門前飄彩焰,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凶;不去弭災,反行助虐。風隨火勢,焰飛有千丈餘高;火趁風威,灰迸上九霄雲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軍中炮聲。燒得那當場佛像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宮內火!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抬籠,搶桌端鍋,滿院裏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後邊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麵禪堂,其餘前後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焰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裏遠近,有座黑風山,山中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隻見那窗門透亮,隻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裏失了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好妖精,縱起雲頭,即至煙火之下,果然衝天之火,前麵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隻見那後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裏麵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台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蒴賣模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著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雲步,徑轉東山而去。


    那場火隻燒到五更天明,方才滅息。你看那眾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牆筐裏,苫搭窩棚;有的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卻說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鬥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天王收了道:“大聖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寶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行者道:“老孫可是那當麵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天王道:“許久不麵,請到宮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爛板凳,高談闊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閑。容敘!容敘!”急辭別墜雲,又見那太陽星上。徑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象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


    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三藏才醒覺,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開門出來,忽抬頭,隻見些倒壁紅牆,不見了樓台殿宇。大驚道:“呀!怎麽這殿宇俱無?都是紅牆,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三藏道:“你有本事護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麽?”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幹的這個勾當?”行者道:“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幹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是不曾與他救火,隻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隻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雲:‘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兒傷損,我隻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才牽著馬,行者挑了擔,出了禪堂,徑往後方丈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唬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甚麽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眾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幹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甚麽命!隻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老爺,你們在禪堂裏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行者笑道:“這夥孽畜!那裏有甚麽火來?你去前麵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麵的門窗萆齲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認得三藏是種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後麵方丈中老師祖處哩!”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牆,嗟歎不已。隻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裏麵,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著腰,往那牆上著實撞了一頭,可憐隻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證。詩曰:堪歎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那裏得有蹤跡。


    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麵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隻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朵裏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隻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隻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裏,把那觸死鬼屍首抬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


    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裏可有甚麽妖怪成精麽?”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裏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行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隻有二十裏,那望見山頭的就是。”行者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三藏道:“他那廂離此有二十裏,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裏,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裏,就是二百裏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耀,趁著機會暗暗的來到這裏,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哄擄去也。等老孫去尋他一尋。”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卻何倚?”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喚眾和尚過來,道:“汝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牆撲的一下,把那牆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牆。眾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筋鬥雲,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聖威。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菀隆


    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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