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炎二十五年,秋,楚地。


    我叫阮旦,今年十六歲。


    父親是個獵戶,經常帶我去山裏打獵。後來有一次父親進山打獵受了傷,腿瘸了,村裏人就叫他瘸子。


    母親是個溫柔的人,總是喜歡給我和弟弟講故事,我最喜歡母親說的那個關於大雁的故事。


    母親說大雁會在秋天飛到南方,春天飛回北方,它們會在天上擺好陣形,輪流帶頭。


    我記得母親講完故事的時候,我說我向往大雁即能找到好地方生活,還能看到各處的風景。我雖然也能看到山裏的景色,但總覺得有些看膩了。


    那時候我說完,母親就笑了。


    我還有個弟弟,十三歲,長得很瘦很矮很黑,母親常說三個弟弟才能頂得上一個我。


    這一年本是豐收的一年,可惜楚地的賦稅太高,一家人依舊要過苦日子。


    一日,收稅的小吏帶了一個人來到了家裏,小吏說那人是保正,負責為楚軍招兵。


    那個保正說每戶要出一個男丁,我爹瘸了,弟弟年幼,自然都不能入伍,所以隻好我去。


    一家人都很擔心,我便笑著說道:


    “不用擔心,這樣我就能看看別處的風景了!”


    他們可能覺得我在安慰他們,其實我是真的這樣想的。


    出發那天有很多人,隻是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麽都被繩子綁住串在了一起,腳上還有鏈銬鎖著?


    這和我想的不一樣。


    我也被鎖在了一起,在我前麵的是個與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很瘦很矮很黑。


    他見我有點害怕,笑著回頭問我:“我叫楚倦,你叫什麽?”


    “我叫阮旦。”


    我看到他嘴角一抽,又接著問我:“你喜歡什麽?”


    我一愣,欣喜地答道:“我喜歡看風景,我喜歡大山、大湖、大江,我還想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景色!”


    楚倦沒有多說,隻是溫和地笑了笑。


    明明他瘦小得像我弟弟,卻給了我一種長輩的感覺。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原本我還覺得這麽多走走多看看還不錯,直到那一天。


    那天天氣很好,秋天的涼風吹在身上很舒服,周圍也是青山綠水,我喜歡這個地方。


    突然我聽到砰的一聲,身子被繩索猛地拉了一下,待我站穩回頭看去,發現有個人倒在了地上。


    帶隊的是個穿著皮甲的人,他一揮手,便有幾個步卒把倒地那人的繩索和鏈銬解開,把他扔到了一邊。


    幾人探了探倒在地上的人的鼻息,搖了搖頭。


    “繼續走!”


    我驚訝地看著他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那個人他們不管了嗎?”我向身前的楚倦小聲問道。


    “對,他走不動了。”


    “那要是我也走不動了,是不是就能放我走了?”


    我看到他側了半張臉,眼神有些木然,“你被丟下,你就活不了了。”


    雖然周圍是我熟悉的山林,要是我被丟下一定能找回去,但我看著被丟下的那個人,我還是遍體生寒。


    我在想要不要逃走。


    隊伍不會因為我害怕就停下,我也再沒心思去欣賞沿途的風景,一路上顯得有些失神。


    “你看,那裏有隻鳥,是你上次說的那什麽來著?”


    “你看,那邊的小湖上有隻鵝,還挺白的。”


    “你看,那邊的樹長得好歪。”


    “你看......”


    不過楚倦一直在和我說話,和我說他眼中的風景,慢慢地我也就沒那麽怕了。


    我覺得楚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每次和我說話都會笑。


    雖然我知道,他一點也不喜歡看風景。


    等我們到達萬州城時,原本幾十人的隊伍少了近一半,那藏在心裏的恐懼又滋生了出來。


    “你身體那麽好,到底在怕什麽?”楚倦好笑地看著我。


    “我不想與人爭鬥,我不喜歡壓抑,我喜歡輕鬆自在點的地方。”我看了眼已經傳出操練聲的軍營,低聲道,“我不喜歡這裏。”


    我突然懷念村邊那座常去的山。


    進了軍營有人給我們發了兵器和皮甲,之後就是沒日沒夜的操練。


    據隊長說,萬州城是楚地和蜀地交界處的第一座重鎮,蜀軍不日就要攻城,而我們的任務便是死守城池。


    “阮旦,用力刺,你這樣連敵人的鐵甲都刺不穿!”


    “阮旦,跑快點!跑得快有時候能救你的命!”


    “阮旦,揮刀要這麽揮!你那樣根本發不出力!”


    ......


    “你身體真好。”每次操練完楚倦都要和我說這句話。


    “那是你練得太賣力了。”我雖然身體好,但也感覺很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裏。


    這裏壓抑、緊張,還有一種濃鬱到讓我喘不過氣的氛圍,所以我操練一點也不認真,有時候我還想逃。


    楚倦又瘦又矮又黑,他每天晚上都會趴在營帳的地鋪上一動不動,是累壞了。


    有一天我問他:“你為什麽這麽賣力?”


    “我要建功立業!”


    我驚訝地看著楚倦,這是我從沒想過的答案。


    楚倦雖然一臉地疲倦,但他臉上的堅定和眼中的光彩讓我明白,這個溫柔的人,心裏藏著一隻猛虎。


    “我們逃走吧,我想離開這裏。”我把這句本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說是不日蜀軍就要攻城,其實過了挺久也沒動靜。


    我們一隊人在操練了半月後被安排駐守一段城牆,這段城牆向著東麵,又是角落位置,據說不會正麵迎接蜀軍的進攻,這讓我安心不少。


    我不敢看楚倦,我覺得他可能會有些失望。


    一日,城中響起了號角,我知道這號角聲代表著蜀軍要攻城了。


    我提心吊膽地把頭伸出城牆向西麵看去,沒有看到蜀軍,隻看到了滿天的煙塵。


    我鬆了口氣,城東依舊依舊一片靜謐,我很慶幸。


    然而,那天蜀軍並沒有攻城,聽說是包圍了萬州城,在城外二十裏處紮下了營。


    我看不見他們的營地,我隻能看到頭頂烏雲籠罩。


    我想逃。


    我看了眼身旁的楚倦,卻見他神采奕奕,隱著期盼。


    我沒法說出口。


    ......


    蜀軍圍城半月有餘,一直沒有攻城,但有一天我聽到了遠處傳來了喊殺聲。


    後來才知道,那是蜀軍剿滅了一支來援的楚軍。


    之後我再沒有聽到過喊殺聲,我猜萬州城被楚王放棄了。


    “我們逃吧。”我終於還是沒忍住。


    “什麽?”楚倦震驚地看著我,抓著我的衣服大喊道,“你要當逃兵?”


    他又瘦又矮又黑,他舉不起我,卻把我拉到了他的麵前。


    我不敢直視他。


    他說完也沒再多說,一把推開了我,默默地走回了城牆邊。


    明明被拒絕的是我,他卻顯得更加失魂落魄。


    他再沒和我說過話,直到蜀軍攻城的那一天。


    那一天黑雲壓城。


    我以前不明白兩萬人有多少,我們一個村子才百人左右,兩萬人,那要好多好多村子加起來才行。


    而且攻打東城的蜀軍據說是最少的,但依舊是黑壓壓的一片,叫喊聲震耳欲聾。


    我看到了城外數不清的人,看到了投石機,看到了攻城錘,看到了八牛弩。


    我不敢再抬頭,躲在城牆後麵,蹲著衝到了楚倦旁邊。


    他也正愣愣地看著攻城的大軍,我拉著他哭喊道:“楚倦,我們逃吧!”


    他被我扯得坐了下來,背靠著城牆。


    他失神了片刻,轉過身來抓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齒地怒喊道:“我要建功立業!”


    我看著他通紅的雙眼,緊咬的牙關,再說不出一句話。


    我默默地回到了城牆的角落裏,把頭盔扔在一邊,雙手抱著頭坐在牆角。


    將士的喊殺聲,箭矢的破空聲,雷石滾木的撞擊聲,投石機擲出巨石的呼嘯聲,攻城錘撞擊城門的轟鳴聲,還有人的慘叫聲。


    這些聲音不斷在耳邊回響,我不敢睜眼。


    我想逃......


    卻無處可逃。


    我唯一慶幸的是,我和楚倦負責防衛城角,這裏並沒有收到什麽攻擊。


    我剛這麽想的時候,就聽到了楚倦的怒喝。


    我愣愣地抬頭,不知何時,一個身穿鐵甲手執橫刀的蜀軍已經站在了城牆上,一刀向楚倦砍去。


    楚倦立刀擋下,卻被一腳踢中跌在了地上。


    我看著那個蜀軍步卒顫抖地舉起橫刀,他頭盔下的臉和我一樣年輕,眸中帶著興奮和害怕。


    我本想逃,但我衝了過去。


    可惜有些晚了,他那一刀劈在了楚倦身上,鮮血綻出。


    我害怕地忘記拔刀,隻好撞開那個蜀軍。


    我低頭看向楚倦,一刀傷口自左肩劃向腹部,鮮血淋漓,不過他看著我,還在笑。


    我哭著看著這個溫柔的人,如果我沒有抱著頭想著逃跑,也許我就能......


    我剛想拔出刀,就覺得右臂一涼。


    顧不上被砍下的右臂,強忍著疼痛拔出了腰間的刀,在那個蜀軍驚訝的目光中刺向了他,一刀刺穿心髒。


    我把刀丟到一邊,用左手拖住楚倦,哭著對他說道:“楚倦,我們逃吧。”


    “嗬嗬,什麽建功立業,到頭來還不如一個逃兵。”楚倦嘴裏一邊噴著血一邊笑著說道。


    “我們逃吧......”


    我剛把楚倦拉起來走了兩步,眼角就見一顆碎開的巨石飛向了我們這邊。


    砸中了我的右腳,砸中了楚倦的下半身。


    我看著眼中已經沒有光彩的楚倦,看了看剛才他躺著的地方。


    如果我沒有帶著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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