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奏!”


    姬侯自從那次腦溢血後,整個人的反應就慢了許多。


    等殷受說出“準奏”二字時,姬侯的臉騰地一下就紅若雞冠。


    半晌,他才咽下心頭一口惡氣,長揖道:“多謝大王眷顧。”


    罷了,去陳家就去陳家,隻是不方便聯絡京中權貴了,今日長街那一出戲後,至少安全上一定有保障,陳玄丘絕對不敢把他怎麽樣的。


    殷受微笑道:“姬侯遠來,一路辛苦了。來人呐,賜座。”


    當下就有人抬來一張矮幾,後邊擺上一張蒲團。


    姬侯謝了恩,退到案後跪坐下來,右手攏在袖中,緊緊按在腿上,那顫抖的感覺才不那麽明顯。


    殷受先向姬侯問了問姬國的民生、經濟,以及今年的收成。


    這都是一個國君關心子民應有的表現,也是姬侯需要向雍天子述職的內容。


    姬侯打起精神一一作答,還別說,在這方麵姬侯做的確實挺好,他是一個重農重商,很注意經濟發展的國君。


    一番言語下來,不隻殷受聽得頻頻點頭,眾公卿們更是心生欽佩,其中不少人便想,如此賢明的一方諸侯,會對朝廷懷有貳心麽?


    這時,費仲和尤渾也來還朝複旨了,二人規規矩矩歸坐,也聽了起來。


    等姬侯述職完畢,殷受就向他講述自已登基後的一些施針措施,這是跟一位封疆大吏進行通氣兒了,殿上的氣氛才一下子就變得微妙起來。


    待殷受話語稍歇,王子啟馬上向王子衍遞了一個眼色,王子衍立即跳了出來。


    王子衍朗聲道:“國君廢除人殉之禮,在民間引起了諸多動蕩。許多老人,為此寧願絕食而死,坊中對此頗有怨尤。


    國君有意抬奴為民,廢除奴製,這可是比人殉更禮更加緊要的大事。姬侯德高望重,更是西方諸侯之長,卻不知姬侯對朝廷此政,有何看法呢?”


    殿上眾人心中都咯噔一聲,其實剛才大家一直都在刻意回避這個話題,畢竟姬侯旗幟鮮明地反對廢奴,這事兒大家都清楚,何必在公開場合說出來,令彼此難堪。


    怎麽這愣頭青卻把它挑明了呢?


    殷受心中一緊,迅速看了陳玄丘一眼,卻見陳玄丘扶著膝蓋,坐在班列中,眼觀鼻、鼻觀心,似乎神遊物外了。


    姬侯聽了王子衍這話不由心中暗恨,他這是在挑唆我出頭對抗天子啊!


    這個話題太敏感了,此來中京,他知道凶多吉少,尤其是得知殷受曾經去過岐州,對他謀反的事情已有所察覺,心中就更是凜凜。


    別看他們現在一副君臣相得的樣子,隻怕殷受早就對他暗藏殺機了,王子衍竟然還逼他表態,引火燒身。


    然而王子衍話已經說到這裏,姬侯雖然懊惱,卻不能不表態。


    姬國雖然勵精圖治,可地方就那麽大,人口就那麽多,再怎麽富裕發達,也難以同大雍的底蘊相抗衡。


    做為這一代的姬侯,他能生出篡位的野心,除了欲望與貪婪,當然也是因為看到了機會。


    這個機會就是從先王時代起,朝廷便計劃廢隸,這就是姬國難得的機會。


    隻要姬國把這杆反對廢奴的大旗抗在肩上,就能得到諸侯的擁戴,就有機會挑戰大雍。


    所以,他不能放棄。


    既不能觸怒天子,免得招來殺身之禍,又得旗幟鮮明,表明自已反對的態度。


    姬侯沉默片刻,心中便有了主意,於是朗聲道:“國君仁厚,廢奴自然是善政!然,臣以為,善政或施行不當,未必便能結出善果。”


    滿堂肅然,不少人對姬侯投以欽佩的目光。即便身在險境,姬侯還是勇敢坦率地表明了他的觀點,真君子也!


    姬侯聲音朗朗地道:“國之政者,公權之屬也,關乎萬民福祉,不可不慎。君有善意,便得善政否?非也。君有勤政,必得善政否?亦非也。


    政之智者,識也,明也,慧也,謀也,理也。無識無以知,無明無以決,無慧無以辨,無謀無以策,無理無以智。故,有政而能治,方得善政。


    政治政治,政之治者,關天下、係萬民、主得失、謀發展,故必智。奴隸之製,自古有之。公卿大夫,莫不有禦於奴……”


    姬侯顯然深入思考過這些問題,說起來頭頭是道,一番大道理講完,這才擲地有聲地道:“要實現真正的善政,不能隻靠國君的善意,而要有善治之法,能夠用之於實踐。”


    嗯,我很委婉,我說你是明君,你是因為憐惜子民,欲行善政。但是,這想法太天真了,行不通啊!


    陳玄丘隻覺自已就像正在參加一場辯論賽。自已明明是拿到正方論點的人,辯論更有優勢,可現在都快要因為反方選手的一席話,給帶到他那邊去了。


    好厲害的姬侯……


    陳玄丘觀察著眾公卿的反應,見原本就持反對態度的人喜形於色,頻頻點頭。原本站在雍天子一邊的人,也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禁微微搖頭。


    這還是姬侯生病之後反應遲鈍了許多,若非如此,隻怕他在朝堂上侃侃一席話,不但可以煽動人心,就連天子都要被他說服了吧?


    “費某不認同姬侯的看法!”


    費仲率先跳了起來。士為知己者死,大王如此重用他,圖的什麽?


    他要做一隻捍衛大王的好狗,該咬人的時候,絕不能含糊。


    尤渾也跳了出來:“一派胡言,我也反對!”


    以費仲、尤渾為代表的支持派和以王子啟、王子衍為代表的反對派,立時唇槍舌箭,爭執起來。


    其實費仲和尤渾這邊人單勢孤,力量相對薄弱些。但是楊東彬今天剛受了炮烙之刑。忠諫可以,忠諫到拋頭顱灑熱血那就敬謝不敏了。


    許多屁股不太幹淨的人,態度就變得保守而暖昧起來。


    姬侯做為主辯手,卻不再說話了。


    他在養精蓄銳,因為他知道,他最大的對手,是陳玄丘。


    在姬國時,陳玄丘就曾以一篇文章闡明了他擁戴廢奴的觀點,文中有理有據地講述過廢除農奴製的好處。


    當初陳玄丘那番話,可是令姬國朝臣中也有不少人心思鬆動。姬國是豎著反廢奴大旗的大本營,在那兒做官的,居然有人因為陳玄丘的一番話而動搖,姬侯哪敢等閑視之。


    但是,陳玄丘安靜地坐在那兒,也是一言不發。


    費仲和尤渾漸漸不支,要敗下陣來,王子啟得意之極,有些按捺不住了,便向陳玄丘主動挑釁道:“陳大夫乃國之棟梁,素來最受國君寵信。對於姬侯所言,不知陳大夫有何見解啊?”


    眾人爭吵聲一停,都向陳玄丘看來。


    陳玄丘這才向上首拱了拱手,緩緩地道:“姬侯所言,陳某以為,很有道理。”


    朝堂上的人都清楚陳玄丘的立場,認定了這也是一句場麵話,都在等著他說出“然而”、“但是”、“可是”等轉折的詞兒之後的話來。


    卻聽陳玄丘道:“國君想施行善政,這是賢德之君,國家之福。姬侯方才也是,‘此為善政’,可見,姬侯也是認可國君的主張乃善政的。這一點,我想諸君不管是讚同廢奴還是反對廢奴,都是認可的吧?”


    王子啟和王子衍還有姬侯等人都是一怔,姬侯確實說過這句話,但那其實隻是禮貌性地捧一下雍天子,重點在那個‘然’字後麵,最終結果還是否定了雍天子。


    可誰知道,陳玄丘居然把姬侯的話掰碎了揉開了講,三人不由麵麵相覷,最後姬侯把心一橫,道:“不錯,國君想廢除奴隸製度,自然是出於善心,行於善政。不過……”


    陳玄丘一拍手,道:”不過,姬侯和許多位大臣,仍然反對此善政。因為,善政還要用善治之策,否則,既便是發自善意的舉動,卻也可能成為惡政。”


    王子啟精神一振,沉聲道:“不錯!”


    陳玄丘微笑道:“此乃老成謀國之見,陳某佩服。不過,如何善治呢?不外乎方法的設計、施行的時機而已。所以大家雖然爭得麵紅耳赤,其實根本上我們並沒有分岐。”


    陳玄丘向殷受拱手一揖,道:“國君,臣以為,姬侯思慮周全,這是對的。一條國政,本就該再三推敲,不能輕易推出。”


    殷受疑惑地道:“那麽,陳卿的意思是……”


    陳玄丘一本正經地道:“臣以為,可以讓姬侯參與這項大政的設計,大家一同參詳個好辦法出來。”


    姬侯心頭一跳,忽然覺得他又給自已挖坑了。


    陳玄丘正色道:“這是利國利民的大事,在功在千秋的大事,是前所未有的盛舉,一旦成功施行,便是天恩浩蕩。


    臣以為,姬侯愛民如子,治理封國經驗豐富,可以讓姬侯長駐中京,參與廢奴之策的研究設定。一年不行那就十年,有姬侯相助,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夠想得到切實可行的辦法。”


    姬侯一聽,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為了今日朝會,他做了很多預演,做了精心準備。他甚至把陳玄丘當初那篇文章一字不差地全都背下來了。針對其中每一個論點,他都想好了反駁的話。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陳玄丘隻想留住他,根本沒想過從輿論上打敗他。


    姬侯焦急地揚起了手,一激動,手亂哆嗦,喉頭肌肉發緊,憋的又說不出話來了。


    殷受欣然道:“準卿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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